● 楊 瑩

過寒山寺

● 楊 瑩

再次來到江南，已過了中秋。雖已是秋天，卻看不到落葉，葉兒們還都和果子一起結(jié)實地長在樹枝上。細雨飄了起來，漸漸地，雨絲布滿天空，四周變得濕乎乎的，雨水與河水連在了一起似的。走在古城青石路上，望姑蘇煙水，思吳地人物，感覺水給了這塊地方靈性，也給了這里生命靈性。拐過街角，小雨淋得街上的桂花香氣縈繞到了傘的周圍，索性合了傘，深深嗅了那香氣。

我知道，游蘇州園林、探訪周莊是要避開節(jié)假日的。此次偶過姑蘇，就到了城西閶門外的楓橋鎮(zhèn)，不曾想，路過江南聞名古今的古剎寒山寺，卻正好趕上假日。唐代大詩人張繼那首膾炙人口的《楓橋夜泊》一直令這個地方對我充滿誘惑：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風(fēng)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然而，如今所到之處人皆多，連昔日寂靜的寒山寺亦成了旅游勝地，是一種逛廟會的感覺。見此情形我便游興大減。再說，我的胳膊傷尚未痊愈，每被人觸及，就顯得非常緊張。

好在有夫在身旁，他陪我在擁擠的寺院里走著，幫我打傘、拍照、說笑，轉(zhuǎn)移注意力。情緒忽好起來。我進寺時帶著幾分好奇：一是為什么叫寒山寺；二是想看看那塊詩碑究竟是什么樣子；三是看看寺里的古鐘，就是“夜半鐘聲”里的那個鐘，可真如傳說中那般神奇。

寒山寺建于六朝時期的梁代天監(jiān)年間（公元502—519年)，距今已有1400多年，一千多年里，寒山寺先后竟遭到七次火毀，最后一次重建是清代光緒年間。原名“妙利普明塔院”，曾是我國十大名寺之一。相傳唐太宗貞觀年間有兩個年輕人，一名寒山，一名拾得，從小就是一對好朋友。長大后，寒山的父母為他與家住青山灣的一位姑娘訂了親。然而，姑娘卻早已與拾得互生愛意。寒山知道事情真相后，心里五味俱陳又左右為難。經(jīng)過幾天幾夜痛苦思考，寒山終于決定成全拾得的婚事。于是，出生在咸陽、在咸陽小有名氣的寒山，毅然告別家鄉(xiāng)，獨去蘇州出家修行，從此過起了隱居生活。

拾得多日不見寒山，感到十分奇怪，便到寒山家中探望，只見門上插有一封留給他的書信。原來是寒山勸他及早與姑娘結(jié)婚成家，并衷心祝福他倆美滿幸福。拾得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寒山出走的原委，他深感對不起寒山，思前想后，決定離開姑娘，動身前往蘇州尋覓寒山，皈依佛門。時值夏天，途中拾得看到路旁池塘里盛開著一片紅艷艷的荷花，頓覺心曠神怡，順手采摘了一支帶在身邊。經(jīng)過長途跋涉，拾得終于在蘇州城外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好朋友寒山，而手中的那支荷花依然鮮艷芬芳，光彩奪目。

寒山見拾得到來，高興極了，急忙用雙手捧著盛有素齋的篦盒，迎接拾得。后來，他們成為這里的住持，寺名也由此更改成“寒山寺”。

寒山、拾得彼此所留下的那些故事細節(jié)竟流傳了上千年。有細節(jié)總比沒細節(jié)好，一個人的一生不過幾十年。兩個人的細節(jié)如果有太多的重疊時，就會合為一人。

倆人有一段精彩的問答在民間廣為流傳。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答日：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民間還傳說，他們二人是文殊、普賢兩位菩薩轉(zhuǎn)世，是為了點化迷惘的世人才化身寒山、拾得來到人間，后來被皇帝敕封為“和合二仙”。由于“和合”思想深得人心，所以盡管后來在宋朝時，曾將寺名重新改為“普明禪院”，但人們?nèi)粤?xí)慣地稱它為“寒山寺”。從元末至清末，寒山寺曾多次慘遭洗劫，但事后總能復(fù)建，而且直到現(xiàn)在，寒山寺供奉的佛像仍是寒山、拾得，足見寒山寺在歷代人們心中的地位。而我此刻最想感受的那兩個人，便是“和合”。

進了佛門，見上香人多，雨再次急急地，密密地落下，我們夫妻二人快步進了大殿。大殿與別處寺廟不同，供奉著唐代寒山、拾得的石刻畫像。圖中寒山談笑風(fēng)生，拾得袒胸露腹，歡愉靜聽。兩人都是披頭散發(fā)，憨態(tài)可掬，作嬉笑逗樂狀，顯得喜慶活潑。寒山與拾得皆喜吟詩唱偈，寒山有《寒山子詩集》存世，詩風(fēng)樸素自然，通俗易懂。

在藏經(jīng)樓南側(cè)，有一座美麗的六角形重檐亭閣，這里就是“夜半鐘聲”里的那個鐘了。只是現(xiàn)今寺里的古鐘已非張繼詩中所提及的那口唐鐘了。甚至明代嘉靖年間補鑄的大鐘也已不知下落。一說當時“遇倭變”，銷熔改鑄成大炮；一說已流入日本，如康有為詩云：“鐘聲已渡海云東，冷盡寒山古寺楓?！睘榇巳毡緡鴥?nèi)還曾大力搜尋，但徒勞無功，遂留下千古之謎。如今的大鐘為清光緒三十二年江蘇巡撫督造。巨鐘有一人多高，外圍需三人合抱，重達兩噸。鐘聲洪亮悠揚，余音裊裊。關(guān)于“夜半鐘”的說法，歷史上曾眾說紛紜。歐陽修認為唐人張繼此詩雖佳，但三更時分不是撞鐘的時候。南宋的范成大在《吳郡志》中綜合了王直方、葉夢得等人的論辯，考證說吳中地區(qū)的僧寺，確有半夜鳴鐘的習(xí)俗，謂之“定夜鐘”。如白居易詩：“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庇邬]詩：“定知別后宮中伴，應(yīng)聽緱山半夜鐘。”溫庭筠詩：“悠然旅思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夜鐘。”都是唐代詩人在各地聽到的半夜鐘聲。自此，這場爭論才逐漸平息。

據(jù)說，如今每至除夕之夜，均有中外游人云集寒山寺，聆聽鐘樓中發(fā)出的一百零八響鐘聲，在悠揚的鐘聲中除舊迎新，祈禱平安。難道是因了寺里有一百零八羅漢么？而依照佛教傳說，凡人在一年中有一百零八種煩惱，鐘響108次，人的所有煩惱便可消除。

自《楓橋夜泊》問世，歷代文人墨客為寒山寺刻石刻碑者不乏其人?！稐鳂蛞共础吩姷牡谝粔K詩碑，為宋代王硅所書。此碑因?qū)医?jīng)戰(zhàn)亂，寒山寺多次被焚而不存。至明代重修寒山寺時，畫家文徵明為寒山寺重寫了《楓橋夜泊》詩，刻于石上，為第二塊《楓橋夜泊》詩碑，此后，寒山寺又數(shù)遇大火，這塊詩碑亦漫漶于荒草瓦礫之間，現(xiàn)在嵌于寒山寺碑廊壁間的文徵明所書殘碑，僅存“霜、啼、姑、蘇”等字而已。清末光緒三十二年，江蘇巡撫陳龍重修寒山寺時，有感于滄桑變遷，古碑不存，便請清末著名學(xué)者俞樾手書了第三塊《楓橋夜泊》石碑，俞樾書寫的這一塊詩碑已成為寒山寺中的一絕。其時，俞樾雖已八十六歲高齡，仍以其飽滿的情懷，穩(wěn)重的章法，渾圓的筆意，揮灑淋漓，一氣呵成。俞樾作書后數(shù)十天，便倏然長逝了。最不可思議也最有意思的是第四塊《楓橋夜泊》詩碑，竟是一位與唐代張繼同名同姓的書法家所書。這位現(xiàn)代張繼是應(yīng)著名畫家吳湖帆之約而書古代張繼《楓橋夜泊》詩的。詩后有跋云：“余夙慕寒山寺勝跡，頻年往來吳門，迄未一游。湖帆先生以余名與唐代題《楓橋夜泊》詩者相同，囑書此詩也。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滄州張繼。”現(xiàn)代張繼書古代張繼詩，由刻碑名手黃懷覺刻石，立于寒山寺內(nèi)，一時傳為佳話。

看完碑刻，怎么都不見了夫的影子。在人群里往復(fù)尋找，還是沒有他。越是很多人的熱鬧處，越是一個人。以往的我的那些寂寞，就是他這樣不經(jīng)意間給我的。再尋出來，在雨簾后的碑廊的屋檐下，看見他舉著傘在等我。忽地我就想起我也曾這樣等過他的呀，彼此這樣的等候不知有多少次。

我問他：“你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沒看到?！薄澳悄阕屛铱占拍?，你說，這么多年你留給我多少寂寞……”這樣的問話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說那些，都已是廢話了。到了這個時候，誰也離不開誰，人生走到這個季節(jié)，有很多不用言說的滋味。說著，他拉起了我的手，忽地，感覺他的這個動作是那樣熟悉，他留下過短暫的寂寞給我，度過寂寞，走過風(fēng)雨，也總有溫暖的時刻。

稀稀拉拉的雨幾乎住了，看見寺廟一角有一素齋房，我們兩人便揭簾進去，二樓人很少，十分安靜。我們要了一壺龍井，幾樣素饌，還有糖藕和黑米糕。從閣樓的窗口望著街上的雨景和行人，才在江南的風(fēng)景里，在繁華的世人間，找到了自己。“又到中秋了，一年又快過去了?！彼袷墙o他自己說，也像是在給我說?！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庇腥艘娮C自己的細節(jié)也好，無人見證也罷。兩個人牽起手來并肩走著也好，松開手去自己走走也罷，我們終究要走過一個季節(jié)又一個季節(jié)。忽地，我就望見了過去的日子，就想起了張愛玲的那句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逼鋵?，一路上最難的還是時刻不丟了自己，時刻都找得到自己。

今夜，我就安歇在姑蘇城內(nèi)。夜靜時，站到窗邊，四周濕潤，秋天莫名地賦予這里濕漉漉的惆悵，莫非這里的天也像人一樣，內(nèi)心溢滿憂愁時，也會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