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渡邊小姐是公司的工程師,卻有藝術家的氣質(zhì)。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喜歡穿一雙水藍色的、前面露出腳趾、腳后跟沒有包覆的高跟鞋。坐著時,翹著的那只腳的腳底會與鞋面分離。走路時,聲音會擾亂我的心律。
我必須承認,遠遠地看著她的腳,我希望自己是那雙鞋。
我剛開始學日文,只能數(shù)數(shù)而已。她的英文不流利,我必須擠眉弄眼地聽。我們溝通不良,但她對我很熱情。她看我一個人在東京,主動說要帶我去很多地方玩。因為語言的隔閡,我們出去時聊得不多。到了一個地方,她介紹的話我大部分聽不懂。但我也沒請她重復,因為覺得那樣會打斷她興高采烈的節(jié)奏。我糊里糊涂地跟著她走。有些地方我覺得很無聊,但也不戳破。我們只是很開心地,上車下車、吃飯喝酒。就像高中時跟女生出去,話不多,但很快樂。
渡邊小姐比我年輕,但在感情上比我成熟。她很明顯地表達對我的好感,我也知道,但我卻裝死沒有響應。
“我不久后就要回美國了,這樣的感情有什么意義?”車站告別后,我坐在JR(JR是日本鐵路公司的簡稱,這里代指日本火車。)上對自己說。
當時我MBA畢業(yè)不到一年,學校教的數(shù)量分析還很熟悉。我算了所有的變量,卻忘了算我的心。
我們還是一起出去,但我沒有表示。我邀她來我家,甚至沒有招待一個kiss。這并不是因為我純潔。我晚上做夢,會夢到我和她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但當她白天活生生地坐在我的客廳,我卻只坐在她身旁喝果汁。
我怕什么?怕麻煩?怕牽扯?怕失?。颗赂星闊o法持久?怕我在日本結(jié)婚生子,對不起當初教我八年抗戰(zhàn)的歷史老師?我MBA學得太好,是這樣精打細算地評估愛情的投資報酬率!我研究生畢業(yè),但愛情的智商,卻比高中生還低。
十個月后,公司派我去美國佛羅里達州,我又不想去了。我把頭縮回龜殼中,拒絕再跟兔子賽跑。我不想去,因為覺得佛羅里達是老人退休的地方,因為東京實在太好玩了,因為我住在時髦的六本木,因為渡邊小姐。
但這是我的工作,我的責任。我走前一天,渡邊小姐請我吃晚飯。晚飯后回到我家,但我把燈開得像教堂一樣明亮。她是這樣柔弱的一個女孩,而我是這樣害怕自己愛上她。明天就要天涯海角,我在最后一夜仍然不愿在一起。
時間晚了,她說她要走了,我沒有挽留。我送她到六本木車站,一起進了月臺。
“一路順風!”她微笑揮手。
“希望很快再見!”我用日語說。
她笑了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把“希望很快再見!”講成“請多多指教!”
車來了,卷起我和她的最后一陣風。一群乘客擠上車,其中一個長得像“派對上的耶穌”。渡邊小姐上車前,輕聲用日語說了一句話,我問她什么意思,她笑笑,刻意不翻譯給我聽。渡邊小姐離開的速度,和東京的地鐵一樣快。當時不知,現(xiàn)在明白,我不懂的不是日語,我不懂的,是愛情。
(夏花摘自《開除自己的總經(jīng)理》華文出版社圖/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