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哦
——，陳富蓮！

□安然

2011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0周年、辛亥革命100周年，回望歷史，我們難忘紅色歲月中的風云與崢嶸，難忘那一位位為理想信仰而奮斗舍身的人們！

為此，本刊特辟“走進紅色歲月”欄目，以紀念緬懷那些在紅色長河中的鮮活身影……

——編者

1

哦——，陳富蓮！

我全身心的呼喚震顫，悠長，哀惋。

我想象著，這聲呼喚能夠穿越流年，去相會一名叫“陳富蓮”的年輕“女紅軍”。我想象著，這聲呼喚可以跨過千山萬水，去安撫一個叫“陳富蓮”的中年“地主婆”。我想象著，這聲呼喚可以化為光速，去追趕一朵叫“陳富蓮”的井岡香魂……

哦——，陳富蓮！

我一聲接一聲的呼喚里，沒有革命，沒有戰(zhàn)爭，沒有屈辱，沒有磨難，沒有傳奇。有的只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崇仰、感佩、敬惜、心疼、懂得、哀奠。

2

這是一樁注定要發(fā)生的書寫。

是2010年12月25日，一個與中國無干的西方節(jié)日?？諝馇謇?，雪花猶抱琵琶，且飛且住。因著這個日子，省城熱鬧紛披。我離開，回到棲居的小城。帶回的有武漢“紅人牌”大衣一件，德國“鯊魚牌”羊絨衫一件，還有一份愉悅度假的好心情。這些，與陳富蓮無關(guān)。但是，不可否認，我所享受到的這一切，與80年前陳富蓮的投身革命，其實是有關(guān)系的——我的祖輩，世代為農(nóng)，柴門布衣，如果不是“陳富蓮們”浴血讓世道大變，80年的家族努力，怕也是換不來一個后來者的荊釵婦命。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省城歸來，帶回的，還有一份重托：無可商量地，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書寫井岡山根據(jù)地的一個革命者。

12月25日，在小城家中，放置好帶回的華服，打開電腦，看見消息稱，一個104歲的流失女紅軍在21日病逝。其時，新華網(wǎng)的消息標題是這樣的：《黔江：武陵山區(qū)最后一位女紅軍病逝》。而在陳富蓮的家鄉(xiāng)永新官網(wǎng)上，消息標題變成：《永新縣最后一位流失女紅軍駕鶴西去》。

我的心穩(wěn)穩(wěn)地沉落。就是她了！在她離世的第四天，冥冥中，陳富蓮，以這種方式找到了我。她的故事，她一生的傳奇，已經(jīng)被人多次講頌。但是，在她的家鄉(xiāng)，在井岡山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我想用另外一種講述方式迎接這位女子回家。

3

我凝視著她。久久。久久。她枯瘦的身軀包裹在一件肥大的羽絨衣里，紫羅蘭，一種年輕而溫柔的顏色。經(jīng)百年光陰造化，她的面容充滿異相。她的目光，穩(wěn)穩(wěn)地落在鏡頭前方，測不出內(nèi)容。她的表情如磐石，是閱盡人間悲喜后的禪定。她的左腿，明顯地彎曲著，那是被國民黨軍隊打傷的。她被紅衛(wèi)兵打折的左肋骨呢？想來應該是長好了吧。忘不了的，是她的鼻梁，真是生得太美，長而堅挺，熠熠發(fā)著薄亮。我努力著，要從照片中讀出她的心思，哪怕是只言片語。否則，以我單薄的筆力，如何找到一個切入口，可以去對一個豐厚坷坎的傳奇靈魂進行一番探險？

兀然，我的眼睛濕潤，淚花將下未下。關(guān)掉電腦，我讓自己回到平靜。已經(jīng)是28號了，按井岡民俗，這是亡人“到七”的日子。到七，就是亡者之魂最后一次回家的日子。

陳富蓮——您回來吧！

4

陳富蓮，1911年7月22日，出生于永新縣沙市鎮(zhèn)田背村的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這是組織檔案上的記載。她的兒子楊光越，卻認為母親生于1907年。1982年，他前往永新接50年后第一次返鄉(xiāng)的母親，舅舅家鄰居老太告訴他，陳富蓮和她是同一年（1907年）所生。楊光越相信鄰居的話。

一朵開在1907年的蓮花，穿越世間風雨的擊打，竟是百年不敗。她那頑強的生命力，想來該源自于永新女子特有的剛烈堅韌。

回到1931年的永新沙市。

80年前的那個春天，似乎是老天專賜予窮人的好季節(jié)。柳綠花紅，鶯歌燕舞。柴門布衣的田疇鄉(xiāng)院，到處生機勃發(fā)。那個春天，毛澤東、朱德等領導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來到田背村開辟根據(jù)地，建立了蘇維埃政權(quán)，勞苦人民有了自己的隊伍。正處婚嫁之齡的大姑娘陳富蓮，突然從苦日子中抬起了頭。抬起頭，她看到了人生的亮光。她知道，姐姐的悲慘命運再也不會在自己身上出現(xiàn)了。陳細蓮，她的姐姐，當童養(yǎng)媳被地主折磨致死。陳富蓮，這個當妹妹的，一方面被逼給地主干活，一方面無數(shù)次給自己講，一定不要走姐姐的老路?，F(xiàn)在，她知道路在何方了。這個大姑娘，她連走路都哼上了永新小曲。

誰也不曾想到，陳富蓮要走的路，有多么的交錯離奇。如果她事先預知，還會有最初的選擇么？

如此軟綿之問，真是多余！

一心想著改變命運的陳富蓮沒有想那么多，她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紅軍給窮人帶來了真切的好日子。還要什么呢？農(nóng)家女兒陳富蓮，她并不具備彼時代民族精英砥柱們的長遠眼光，她不一定看得到一個宏偉的嶄新的大時代必將到來。但是，她看到了鄉(xiāng)親們的揚眉吐氣，這是她要的生活。也是她必定要投身的生活。

她欣喜雀躍，報名參加了鄉(xiāng)婦女改善委員會和互濟會，扛著梭鏢偵察敵情，傳遞情報，護理傷病員，維護地方治安。她工作積極，當上了婦委會主任。她經(jīng)謝景福、陳金方、陳立道介紹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她上了列寧小學，她當上了蘇維埃代表，出席了湘贛省蘇維埃第二次代表大會。

接下來，她當上了“女紅軍”。青春意氣的她，成為紅六軍團中能歌善舞（武）的“霸王花”。

今天，當她的歌聲，她的舞姿，已經(jīng)凝固在歲月的深處，所有經(jīng)歷過青春，感受過青春力量的人們，只要稍作設想，就可以穿過80年的歲月風沙，看見一個姑娘熱血噴涌，意氣勃發(fā)，舒展身心，無拘無束活在天地間的樣子來。何況那不是她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不是一群人，而是時代的滾滾洪流。

陳富蓮無法抗拒。

這一切，發(fā)生在兩年時間，發(fā)生得那么快，又那么自然。兩年時間，夠了，足已給一個人的命運定下基調(diào)。

蒼老的上天偶爾也是如孩童般頑劣的。彼時的陳富蓮不會知道，一心要擺脫地主壓迫的她，幾年后會落入遙遠異鄉(xiāng)的一個地主手中，為他生兒育女。革命者陳富蓮，女紅軍陳富蓮，凡人陳富蓮，她柔弱的雙手，撩不起命運的面紗。

5

重慶酉陽自治縣雙泉鄉(xiāng)馬家壩，一個我無法想象的日子。

這一天，女傭陳富蓮被東家陳蒿蓀嫁給了偽副鄉(xiāng)長楊克謙做小老婆。原因只是在于地方各種勢力要尋得平衡。

這是1937年，陳富蓮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三年了。在家鄉(xiāng)人的眼里，她生死不明。1934年8月，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紅軍撤離蘇區(qū)，陳富蓮隨所在的紅六軍團從遂川橫石出發(fā)，開始了西征。兩個月后，她因戰(zhàn)斗左腳中彈受傷，在酉陽縣南腰界被民團俘虜，成為了一只失群孤雁。

在女牢里，奄奄一息的陳富蓮只說自己是江西人，是紅軍路過家鄉(xiāng)時，被拉來洗衣服、煮飯的雜工。腳上的傷是紅軍玩槍時，子彈拋錨打的?！拔易竽_受傷了，在牢房里關(guān)了好幾個月。睡在稻草地上，七天七夜后才把一碗稀飯給我吃……”這是陳富蓮生前對媒體所言。

同樣的細節(jié)，在另一些版本的文字中，陳富蓮被描寫成堅貞不屈，一不怕死二不怕打的高大人物。

我選擇相信前者。那是她本人親自講述的情況，有充分的可信度。畢竟，懂得求生存，也是革命者的一種智慧和策略。作為后來人，別無選擇的，是要對這種智慧致以敬意和理解。

到此，戲劇化的情節(jié)在陳富蓮的命運中出現(xiàn)了。

曾經(jīng)親自審訊過她的國民黨酉陽縣黨部書記陳子尚，是個還算開明之人。幾個月后，念及酉陽陳姓系江西起祖，覺得本家出個“女共匪”實在不光彩，是件大失面子的事，竟聯(lián)合了幾個陳姓人士保出了陳富蓮。一個曾經(jīng)的“女紅軍”，就這樣被交錯盤雜的命運推動，成為聯(lián)保人之一、鄉(xiāng)紳陳蒿蓀的女傭。陳家對她“約法三章”：不許與外人接觸，不準私自外出活動，不準與人談論紅軍的事情。

對于陳富蓮，異鄉(xiāng)這幾個陳家人一念之舉中的立場，在彼時的環(huán)境中，實在也是無話可說的。重要的是，她活下來了，她有了個立足吃飯的地方。不是么，活著，一切皆有可能。比如重新去尋找組織和隊伍。一個離家遙遙的孤女子，一只失群的孤雁，沒了組織和隊伍，她的心是惶惶不寧的。無法看清的明天對于任何人都是可怕的。

在陳家，陳富蓮果然三番五次地逃跑，她要組織，要一個透亮的摸得著的明天?？上看味急话l(fā)現(xiàn)抓了回來。最成功的一次，從永新一起出發(fā)、又同時被打散的戰(zhàn)友肖光遠找到了她，又可惜，兩人的逃跑再次失敗。肖光遠后來獨自找到隊伍，成為解放軍的領導干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成為陳富蓮找到組織的唯一證人。這是后話。

回到話頭，1937年的某一天，無可奈何的陳富蓮，被逼嫁人做了小老婆。無法揣度那種極端處境下她的心態(tài)。事實上，當年流散的女紅軍中，有類似命運的不只她一人。在這里，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一個后來者，一個受用著“陳富蓮們”打下的江山的后來者，沒有資格對此說長道短。試一試，把自己置入陳富蓮的時空和命運，我的答案是：不知道怎么辦。

“當時就說把我嫁人嘛！不愿意呀，我一個姑娘家哭也沒用呀……造孽啊?！?010年1月2日，陳富蓮對采訪她的人如是說。

“造孽啊”，這是中國鄉(xiāng)間通用的俚語，經(jīng)由一個百歲老人講出來，尤其五味雜陳，令人心顫心疼——對于“女紅軍”陳富蓮，此恨實在不關(guān)風與月！

1949年冬，被封閉的陳富蓮已是二男一女的媽媽了。當她知道解放酉陽的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之后，思想非常矛盾。她想去找解放軍道明自己的清白，回家鄉(xiāng)看親人。但是她與偽鄉(xiāng)長生活了十多年，領導和親人能理解自己當時的處境嗎？她感到一片茫然。更重要的是，三個親生孩子的骨肉親情難以割舍。

哦——，陳富蓮，要有怎樣強大的人格，才能適應這重重扭曲和被誤會的身份？

6

解放后，楊克謙被鎮(zhèn)壓，陳富蓮成了地主分子，被掃地出門，她帶著兒女在荒涼的破巖定居。她悄悄按原來的老地址給家里寫信，音信杳無。

隨后是一路的運動。她歷次都被作為“叛徒”、“地主婆”，與“地、富、反、壞、右”一起為會場背柴燒炭，然后站在會場挨批斗。最嚴重的一次，她被紅衛(wèi)兵打斷了肋骨。她覺得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即便是死，也不能背著“叛徒”罪名蒙冤而去。

她把兒子楊光越叫到床前，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也是那一次，她告訴孩子自己大半生心中都在想找組織，一是沒錢回老家，二是自己的經(jīng)歷，跳進黃河怕也洗不清。她有太多的顧慮。她清醒地知道，只有找到戰(zhàn)友肖光遠，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一回，命運還是沒有給她眷顧：她只有小學文化的兒子，竟然把“肖光遠”誤聽為“湯光?！?。這個不存在的“湯光海”，浪費了陳富蓮和兒子整整10年時間。

此時的她并不知道，在永新家鄉(xiāng)，剛一解放，當了農(nóng)會干部的父親就曾全力找尋她的下落，結(jié)果是以為她犧牲在了長征路上。當?shù)卣呀?jīng)把她定為烈士，她的全家，一直作為烈屬倍受榮光。

“烈士”陳富蓮，“叛徒”陳富蓮，“地主婆”陳富蓮，榮光和屈辱，就這樣奇怪地共存于井岡山區(qū)和武陵山區(qū)。她“死”了，卻比“活”著更榮光；她“活”著，倒比“死”了更痛苦。

而永新女人陳富蓮，她要找回的，卻是“女紅軍”陳富蓮。那才是她真實的面目，是她命運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是她卑微命運中的全部亮光。她這朵苦命的蓮花，也是皎皎潔潔開過的。當她下決心把經(jīng)歷公之于世，冥冥中她已然看到，那團亮光會回照到她的全部身心，枯敗之蓮，一定也有映日花紅的重新綻放。

她以錚錚蓮骨，等到了這一天。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陳富蓮摘掉了“地主分子”帽子。1981年5月，陳富蓮回到了故鄉(xiāng)永新，見到了當年的入團介紹人謝景福和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肖光遠，當他們飽經(jīng)風霜的手緊緊相握時，淚水如注，千言萬語涌上心頭。

酉陽縣人民政府鑒于陳富蓮的歷史和有關(guān)方面的規(guī)定，給她落實了政策。

“女紅軍”陳富蓮，就此在世間“活”過來了。

7

我講述的，是一個女人的傳奇。

我端然肅靜，坐姿筆直，心如雪野，進行著這次書寫。我要說，這樣的書寫，就像從天而降的一場瑞雪。沐雪洗心，有一種獨異于生活常態(tài)的情愫，從我的心田，纏纏繞繞地，高尚無瑕地，生發(fā)。

今天，陳富蓮已逝，從農(nóng)家女出發(fā)，到女紅軍，“女叛徒”，“地主婆”，再到流失女紅軍。她個人舞臺上的所有角色，都已經(jīng)漸漸消隱在光陰深處。關(guān)于她的講述和記憶，也許有一天會發(fā)黃。但是，她抵抗命運的力量，她的堅忍，始終作為這個民族的風骨內(nèi)核，會在這塊大地上流轉(zhuǎn)生息。

也許，這就是一個百年生命無語昭示的意義。

哦——，陳富蓮！

鏈接

中國革命搖籃井岡山：1927年10月，毛澤東率領經(jīng)“三灣改編”后的秋收起義部隊到達井岡山，先后在寧岡、永新、茶陵、遂川等縣恢復和建立了黨組織，發(fā)展武裝力量，開展游擊戰(zhàn)爭，領導農(nóng)民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紅色政權(quán)，實行工農(nóng)武裝割據(jù)，創(chuàng)立了黨領導下的第一個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井岡山因此被稱為“中國革命的搖籃”，“天下第一山”。

井岡山斗爭時期，井岡山軍民犧牲四五萬人，有名有姓的只有一萬多人。井岡山人民為革命承受了巨大的犧牲。

毛澤東、朱德率部離開井岡山轉(zhuǎn)戰(zhàn)贛南、閩西之后，井岡山區(qū)人民相繼在中共湘贛邊特委、贛西南特委、贛西南蘇維埃政府、湘贛省委和湘贛省蘇維埃政府的領導下，繼續(xù)堅持革命斗爭。

責任編輯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