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方
清明的想象
萬 方
3月26號,星期五,還要再過10天才是清明節(jié)。但是沒關(guān)系,我愿意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和爸爸呆一會兒,臨近清明節(jié)的時候就不可能了。果然,萬安公墓前的停車場只有兩三輛車。我買了4盆花,其中兩盆是松樹,或者是一種像松樹的小型植物。賣花人好意地借給我手推車和掃帚,我自己帶了水和抹布,好了。
春節(jié)時我妹妹從國外回來,來墓地看過,那次我忙,沒有來。我爸爸的忌日是12月13號,所以我冬天也來過。郊外的墓地格外天寒地凍,但3月末的這天陽光很好,四周發(fā)散著一股春天的氣息,使我的心情也染上了自在溫柔的顏色。打掃干凈之后,放好花,我退后兩步,站在墓前,每次都是這樣,我告訴他一些事情。
我先告訴他,我寫的話劇《有一種毒藥》就要上演,這次是蘇蓬導(dǎo)演的。啊,是小蓬蓬嗎?他驚異地笑了,這是個讓他高興的消息,甚至有點兒不可思議。在他眼里我的兒子蘇蓬是個懵懂可愛的小男孩兒,也許永遠(yuǎn)都是。我又告訴他,蓬蓬把他用過的輪椅拿到排練場去了,因為戲里的一個角色需要坐輪椅。演出時他的輪椅將和演員一起上場,那么爸爸,你也參與了我們的創(chuàng)作,你又回到了舞臺上,怎么樣,你是不是快活極了?
多么奇妙啊,這一刻!我覺得我真的能和他交流,進入生命的另一種維度。我們年歲越長,死者和生者的模式就越發(fā)奇妙,似乎有那樣的一處,沒有前面也沒有后面,這里和那里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是靜止的,我們在一起??上?,太短的一瞬,轉(zhuǎn)瞬即逝。
我站在墓前,這次要和他說的事情比以往多。今年是我爸爸的百年誕辰,要舉行一些紀(jì)念活動,北京人藝要演他的4個戲,老家潛江要舉辦曹禺文化周,天津要開學(xué)術(shù)研討會,肯定還有別的我還不知道的活動……
等等,哪4出戲?
我聽見了他在問我。
《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我告訴他。
寂靜中,陽光在枝杈間無聲地?fù)u曳,我知道一切皆源于想象。于是我展開想象,試圖揣摩他的反應(yīng)、他的心情。我感到自己在被人注視,灼灼發(fā)亮的目光穿透泥土,穿透花崗巖的基座,穿透黑色大理石,繼續(xù)穿透,穿透我的身體,帶給我一股灼熱的感覺,然后穿過我,穿過死亡和時間,彗星一般……
爸爸,我明白你,其實我早就明白,一直明白,這才是你最想知道的。戲,演出,劇院,舞臺……
每次你邁上首都劇場的臺階,一定有人迎上前攙扶你,因為你總是那么急匆匆,幾乎要摔倒的架勢。當(dāng)初只有你自己知道匆忙的緣由,現(xiàn)在我也知道了,因為你來到你真心熱愛的地方,心中充滿期待和關(guān)切。從這里回望的話,路途很遙遠(yuǎn),很難望到頭,從天津的小白樓,一個憤懣的少年……不,我不想說得太遠(yuǎn),我沒有能力連貫起你的一生,你是那么復(fù)雜,又那么純粹。不說這些吧,在開演的鐘聲響起之前,你已經(jīng)走進劇場,坐到觀眾席里,等待著,等待著大幕拉開……
這時在劇場外面,售票處,有一個場景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到了,我相信這是你非常關(guān)切的,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一個青年站在柜臺前,察看著電腦顯示的坐席位置,挑選了片刻,做出決定,“就要這兩張吧”。他摸出錢包,拿出現(xiàn)金或是卡,買了兩張《雷雨》的戲票。
從你23歲寫出《雷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年了,我認(rèn)為這正是衡量一個戲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看它生命的長短。這也是我,作為一個編劇努力想做到的,讓自己寫的戲生命更長一些。我難以想象大幕一關(guān)或燈光一熄滅就迅速從觀眾心中消失的東西,也許這就是你教給我的標(biāo)準(zhǔn)。我接受,不管多難。否則我就不去寫話劇。
這些話我沒有和你說,因為這是我要面對的,不是你的事。我很想感謝你,作為你的女兒我沒有太多的困擾,因為你的作品完全能夠替你說話,無須其他。
在我爸爸的晚年,我親眼看到一種痛苦持續(xù)不斷地困擾著他。那痛苦不像“文革”時期的恐懼那樣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那痛苦是只屬于他自己的。我曾經(jīng)反復(fù)琢磨那份痛苦的含義,我猜想:痛苦大約像是一把鑰匙,惟有這把鑰匙能打開他的心靈之門。他知道這一點,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種欣慰。然而他并不去打開那扇門,他只是經(jīng)常地?fù)崦@把鑰匙,感受鑰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甚至成為一種獨特的游戲。真正的他則永遠(yuǎn)被鎖在門的里面。而站在他的墓前,我的心漸漸變得輕快,陰影盡消,因為我知道,他已經(jīng)自由了。
小路上走過來兩個人,我想她們也和我一樣,喜歡安安靜靜地掃墓。我微微遲疑了一下,叫住了她們:“對不起,能請你們幫我照張相嗎?”
她們沒有二話,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從眼神里我看出她們知道曹禺是何許人,她們很高興幫我和我的爸爸拍照留念。但她們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微笑,認(rèn)真地拍照,禮貌地接受我的道謝,然后離開。是的,就是這樣,你們的爸爸也許是媽媽,和我爸爸在一起。我們愛他們,想念他們,來為他們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