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玉德
秋水共長天一色——李福井《他們怎么說歷史》的歷史性與文學(xué)性
康玉德
《他們怎么說歷史》一書是金門日報記者李福井先生繼《古寧頭歲月》之后的又一本個人著作,該書近十萬字,附有多幅照片,2008年十月由金門縣文化局出版發(fā)行。
書中共收入十八篇文章,是作者根據(jù)受訪者的口述整理而成。每篇文章都有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正標題,正標題之外兼有一個副標題,受訪者的姓名出現(xiàn)在副標題上。每一篇文章里,多數(shù)的情況下訪談的對象只有一人或兩人。在每一篇文章的篇末,作者都注明了訪談的時間和地點。多數(shù)的受訪者在接受采訪的時候,年齡都在七十五歲以上,并且生在金門,長在金門。他們大都經(jīng)歷了日據(jù)時期,國共緊張對峙時期和兩岸和平時期。由于作者寫作的客觀性和真實性,我們可以從書中了解到大時代背景下,金門普通老百姓經(jīng)歷的人生和命運。為了節(jié)省篇幅,以下本文特指書中某篇文章時,以該受訪者的姓名表示,如:《離亂人生離亂夢——吳怡碧迷失在戰(zhàn)火叢林》,以《吳怡碧篇》代替。
一
以下先從歷史角度對該書進行初步分析。書中十八篇文章,為我們展示了日據(jù)時代一個個真實的畫面。
日本統(tǒng)治金門八年,給金門老百姓帶來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和肉體傷害。然而這一系列的創(chuàng)傷,莫過于三件事禍害最烈。這三件事:一是筑機場,二是西園事件,三是強征騾馬騾夫。
——關(guān)于筑機場
工程施工方面。“機場從高往低挖,日軍安置雙軌的小鐵道,上置畚斗車,后面兩個把手,車子裝的廢土又高又滿?!保ㄒ姟稐罱鸲掌罚叭哲娒咳談澏ǚ秶?,即使做到晚上十二點也得做完,所以大家只有拼命?!保ㄒ姟蛾愇耐ㄆ罚?/p>
工人的飲食起居方面?!皷|島的人帶了棉被到安岐周圍一帶村莊借住廟宇、祠堂,地上鋪茅草,有的人租房子……壯丁每天一早起來煮吃的,然后趕去構(gòu)工。鄰近村莊的人,選一些老弱,每天固定挑粥到機場?!保ㄒ姟对S文涵篇》)“住在半山親戚家……他當初自己帶茅草去作柴火,帶魚干,有時買半山‘菜補’佐膳?!保ㄒ姟抖酹{篇》)
勞動報酬方面?!八看稳ポ喴粋€禮拜,一次帶十幾斤地瓜簽去……回到村里之后日軍會發(fā)一點碎紅米給他,每次大約五、六兩?!保ㄒ姟蛾愇耐ㄆ罚耙粋€禮拜一替,日軍每天給一包椰子牌的香煙跟一點糙米,回來之后再向保長領(lǐng)取?!保ㄒ姟抖酹{篇》)
日軍對工人的管理方面?!吧杂兴尚福毡净受娔鄩K就丟過來,有時用鞭子抽。”(見《楊金墩篇》)“如果有意見,敢反抗,日軍就用刺扁擔打,打的你‘唉爸叫母’,中堡‘阿旺’甚至被十字鎬打得頭破血流,登時躺倒在地,險些沒命;南門‘坡阿’也被打,然后用急救包幫你包扎,教你一旁休息,收工再回去?!保ㄒ姟对S文涵》篇)
此外,書中還給我們透露了這樣的信息:許多廈門人也跨海到金門來筑機場,甚至連女孩子也來了,有些女孩子就這樣嫁給了金門人(見《許文涵篇》、《葉正察篇》);至于參加筑機場童工的最小年齡,相關(guān)史書記載十三歲,本書記載只有十一歲(見《陳文通》篇)。
——關(guān)于西園事件
所謂西園事件,是指1944年5月10日金門復(fù)土救鄉(xiāng)團夜襲西園鹽場并綁走三名日籍技師至大陸斬首,日軍懷疑西園鄉(xiāng)民有內(nèi)外串通之嫌,大搞刑訊逼供,致使西園鄉(xiāng)民二十多人死亡一事。
為了把有串通嫌疑的西園鄉(xiāng)民來個斬草除根一鍋端,日軍怎樣使用種種殘酷的手段摧殘鄉(xiāng)民,我們在相關(guān)史料中已有所聞,李福井除了從受訪者口中整理記錄下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情況外,還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有一部分被日軍關(guān)押的鄉(xiāng)民因為餓得皮包骨頭,氣息奄奄,日軍擄了大陸漁船把這些人送到海中央,讓其自生自滅——既然你們喜歡中央政府,就讓你們到海上去“望中央”。
談到西園事件,我們須要把金門復(fù)土救鄉(xiāng)團和它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復(fù)土救鄉(xiāng)團的活動直接導(dǎo)致西園慘案的發(fā)生。金門復(fù)土救鄉(xiāng)團是金門淪陷后第二年在南安成立的,受福建省調(diào)查室節(jié)制,參加者多為金門人,書中的受訪者之一黃世澤老先生就是當年復(fù)土救鄉(xiāng)團成員。復(fù)土救鄉(xiāng)團成立后,先后襲擊了金門官澳的日軍兵營、沙美偽區(qū)公所、瓊林派出所,每次都有斬獲,不但打擊了日軍的勢力,更重要的是給處于淪陷中的金門百姓帶來一線光明,給他們鼓舞和勇氣。日偽方面早就對它恨之入骨。上邊提到的西園鄉(xiāng)民中有二十多人遇難,其中四人就是因為重點嫌疑而被拖到后浦游街示眾,然后再押到西園海灘斬首。從書里黃世澤老先生的口述中我們得知,這四位義士的其中一人黃東海也是復(fù)土救鄉(xiāng)團成員,他和黃世澤等人一起多次秘密進出金門執(zhí)行任務(wù);另外三人負責劃船。四位義士至死都不供出黃世澤(見《黃世澤篇》),義士的人格,尤其值得后人崇敬。
——關(guān)于強征騾馬、騾夫
1945年4月,日軍大佐德本忠信所部萬余名官兵在太平洋戰(zhàn)敗后退至廈門。時駐廈日軍屬海軍系統(tǒng),最高指揮官福田。德本所部屬陸軍系統(tǒng),到廈后,福田不供給軍需,德本只好移駐金門。駐金門日軍仍屬駐廈日軍管轄,仍不供給軍需。德本考慮糧草不濟,若長期駐留,恐遭不測,遂計劃移師內(nèi)地。適逢上司來電,令他率部至廣東汕頭集結(jié),德本決定在海澄縣白坑登陸,然后經(jīng)由漳浦、云霄、詔安進入廣東。然而德本所部隊伍龐大,又缺運輸設(shè)備,乃決定從金門民間強征騾馬和騾夫作為馱運之用。
當時日軍征用的騾馬數(shù)量有一百匹之說,也有五百匹之說。李福井引用當時事件當事人的說法,再次證明五百匹的說法?!叭毡緯r代,一匹騾馬上萬元,有人一輩子也買不起,上后垵全村當年幾十戶人家也只有四匹馬而已?!薄叭論?jù)時代,家中養(yǎng)了一頭騾馬,就是一個家當,很多人通其一生,都無法養(yǎng)有一匹騾馬”(見《陳文通篇》)??梢娙哲姀娬黩咇R給金門百姓帶來的財產(chǎn)損失是災(zāi)難性的。
當年日軍在白坑登陸時,國民政府的前線武裝力量只作外圍監(jiān)視,甚至只負責交通警戒線的防奸任務(wù),始終不發(fā)一槍一炮。李福井引用當時被迫充當騾夫的陳文通的話告訴我們,日軍臨登陸時,“突然間國軍的小型巡邏機發(fā)現(xiàn),就展開低空巡回掃射,情況十分危急,這時距離海岸還有幾百公尺之遙,日軍就把騾馬與牽夫一起趕下海。”“日軍登陸之后,就與國軍展開遭遇戰(zhàn),駁火激烈。”(見《陳文通篇》)沿途有不少騾夫逃脫,陸續(xù)遭國民政府軍隊抓獲關(guān)押。這些被迫當騾夫的金門人,在金門時不被日軍當人看,在大陸時被國民政府認為為虎作倀。國民政府軍隊時不時嚇唬他們,“下午兩點半,一個人送你們五毛錢?!碑敃r一顆子彈兩毛五,槍斃兩顆五毛錢。他們被關(guān)了幾個月,“沒有洗過一天澡,沒有換過任何一件衣服,滿身長滿虱子,當初稍微穿得好一點的衣服出門,都被管理員強行脫走,換給破破爛爛的衣服?!保ㄒ姟蛾愇耐ㄆ罚?/p>
另外,1937年10月日軍不經(jīng)激烈戰(zhàn)斗就輕易占領(lǐng)金門,從李福井采訪董王獅老先生的記錄中,似乎可以得到詮釋。金門淪陷前,董王獅眼中金門的防備力量:“一九三七年,他只是十九歲的年輕小伙子,早上出操二小時,下午巡更顧???。當年顧??跉W厝一處,古崗有三處:大垵、米西莊與狗山垵,只有一處有槍樓。一地配給兩支槍,五發(fā)子彈,但槍打不響。下更之后再把子彈交還給聯(lián)保主任?!睖S陷的那一天,正值董王獅巡更,他眼見日本軍艦逼近古崗海面,情況大異往常,趕緊跑去將這一情況告訴給駐守村中的隊長,“我到縣政府去報告?!标犻L講過這句話,就再也沒見他的身影了。金門淪陷時,董王獅的親身見聞:“日軍上山后殺了一個啞巴,這個啞巴常負著手走路,日軍叫不應(yīng),又看他兩手掛在背后,十分可疑,就一槍斃了他?!薄霸谂f金城也殺了一個人。舊金城聯(lián)保主任跑了,留下一把手槍,那個人撿了手槍因而送命?!保ㄒ姟抖酹{篇》)
八年抗戰(zhàn)以日本戰(zhàn)敗而告終,金門人以為從此有好日子過了,其實不然,國共戰(zhàn)爭的烏云正向金門逼近,沉重的生活依然在前邊等著他們。李福井繼續(xù)為我們記載這段歷史。
首先是國民政府軍隊進駐直接給金門人帶來的災(zāi)難。
1949年,十萬國民政府軍隊潰守金門。新敗的軍隊除了帶來槍炮外,人人還帶來一副饑餓的肚腸,季節(jié)已入秋天,身上穿的衣服還像蚊帳般單薄。金門的百姓注定要承受新一輪的痛苦,遭受了國民政府軍隊的瘋狂搶掠?!皣妱倎淼綎|堡,看到民眾養(yǎng)的豬與騾,都抓去殺,鄰居半缸土豆與黑糖被拿走”。(見《許文涵篇》)“古寧頭大戰(zhàn)后,軍隊搶,馬、羊捉去殺,連煮飯的釜都搬走,家里搬得精光,花生種子用地瓜簽厚厚的蓋了一層,也被識破拿走了?!保ㄒ姟肚f恭欽篇》)“家中廳堂隱藏的土豆與飼養(yǎng)的雞、鴨、豬,被國軍拿的拿,抓的抓,殺的殺,掃除干凈了?!保ㄒ姟独罱鹚罚皥@里的蘿卜被拔光外,就連家中的碗筷桌椅也都被軍隊搬走,神主牌被拿去當柴燒?!保ㄒ姟对S乃諭篇》)“不僅自己拿,還通知其他弟兄一起來拿……父親跟軍隊論理,言語不通,軍人抓住父親胸口說:“我槍斃你?!睒寯朗鞘裁匆猜牪欢终f:“我用手榴彈炸死你?!保ㄒ姟度~正察篇》)“我穿了一件毛背心,國軍見了教我脫下,拿了去穿,我向他索回遭拒,還被打了一個耳光?!保ㄒ姟肚f恭欽篇》)家里甚至連一盆漂亮的花也要了。(見《許文涵》篇)甚至有些婦女遭強奸。男人若出面喝止,就被抓去扛傷兵。(見《莊恭欽篇》)“人家已有丈夫,可是看到人家漂亮,就要強占為妻。”(見《蔡金成篇》)
同時,國民政府官兵還侵占百姓住房。李福井這樣整理葉正察老先生的口述,“他家駐十八軍,廳堂與護龍駐了一百二十人,像擠沙丁魚,軍隊要他們搬出去,父親說我都已經(jīng)讓給你們了,要我們搬到哪里?最后勉強同意他們父子擠在一個小房間?!保ㄒ姟度~正察篇》)甚至,“為了構(gòu)筑防御工事,大拆民房,能拆的都拆,能用的都用,不能用的拿去當柴火燒,門板拆得都不剩,連祠堂與宮廟都無法幸免?!保ㄒ姟恫探鸪善罚┮晃簧钤谛〗痖T的母親懇求連長:“我房子已經(jīng)被你拆了一間了,這一間留給我遮風避雨不要拆,我有很多花生,可以剝花生仁給你們煮鯊魚干。”那一年料羅灣鯊魚大豐收,小金門漁民到料羅灣捕魚,大有收獲,駐小金門的國軍用鯊魚干燉花生仁,吃得香噴噴。連長這樣回答那位母親:“工事材料如果夠了就不拆,不夠還是要拆。”(見《水上篇》)漁船也拆,拆下來的材料拿去作“海邊的防御工事,漁網(wǎng)拿去當偽裝。”(見《水上篇》)當時駐金門的國民政府軍隊中,唯有青年軍的口碑最好,可是他們不但拆房子,連海邊的蚵石也拔去構(gòu)筑工事。須知漁船,漁網(wǎng),蚵石,這些都是漁民賴以生活的生產(chǎn)工具。
其次是戰(zhàn)地政務(wù)給金門人帶來的負擔。
兩岸緊張的對峙,導(dǎo)致金門地區(qū)軍政一體,在這樣的體制下,我們可以看到:“壯丁十六歲起開始一連串的出操、演習、構(gòu)工、挖魚池、義務(wù)勞動、清掃衛(wèi)生,到五十五歲除役,民眾只能默默的配合與忍受,稍有異議,就以抗命論處?!薄巴陔娋€溝,早出晚歸,清晨四點多鐘出發(fā)做工,中午在山上吃飯曬太陽,晚上做到半夜?!薄巴趹?zhàn)壕,地很硬,都是一些小石子,很不好挖,由于地勢高、目標顯露,壯丁一面挖,共軍一面炮擊,既辛苦又驚險?!保ㄒ姟肚f恭欽篇》)“有了部隊,就要給養(yǎng),壯丁成了搶灘最廉價的勞力,只要一聲令下,沒有人敢不俯首貼耳,乖乖順順……搶灘要自備糧食自己煮,過了三個禮拜,政府才發(fā)給糙米,光是糙米怎么吃?也沒東西佐餐……搶灘也是搏命,要看運氣,那時候講什么人權(quán)?老百姓像螻蟻一樣”。(見《蔡金成篇》)當時搶灘搬運洋灰(即水泥),發(fā)生過吸入洋灰過多死亡的事?!捌饺绽锎宥≈灰瞪谧?、打鑼集合,不去就是犯法。這樣的生活伴隨著、驅(qū)策著、壓迫著,只有聽從,不敢反抗,即使吭聲,也會惹禍上身。因此金門人的生存之道只有乖順。”(見《楊金墩篇》)“民眾參加演習,一去三天,跟著軍隊吃,也跟軍隊一起作息。軍人演習不做有得吃,但是老百姓家中還有妻兒待養(yǎng)、田地待耕,比軍隊還累?!保ㄒ姟对S乃諭篇》)書中類似這樣的訴苦到處可見。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戰(zhàn)地管制下,金門民眾過著的是不必當兵,卻是當了半輩子兵,執(zhí)行半輩子軍中任務(wù),卻沒有享受過軍人優(yōu)惠的日子。
李福井在根據(jù)受訪者口述整理、寫作之時,盡量保持口述的原貌。比如閩南話“武頓武頓”是矮矮胖胖之意,作者根據(jù)受訪者的口述寫上“武頓武頓”,然后再在后邊解釋注明。當受訪者提到其他人物姓名,作者根據(jù)讀音難以斷定文字時,他先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寫上姓名,然后在姓名后邊注明該姓名系譯音。當根據(jù)閩南語讀音無法寫出文字時,作者甚至用上了拼音。類似的做法書中很多。另外,關(guān)于某件事幾個受訪者出現(xiàn)不同看法時,作者給予保留。比如《楊金墩篇》,古寧頭大戰(zhàn)后橫尸遍野,葉正察說田野里的尸體沒有腐爛,“這一點跟古寧頭人和西堡有些人說法不同,他們都說尸體發(fā)脹”。為了彌補訪談的不足,李福井甚至在文章篇末附上受訪者親筆的自敘傳原件影印,如《吳怡碧篇》。
二
由于書中文章是作者根據(jù)受訪者的口述整理而成,何況受訪者絕大多數(shù)都是一個個平凡的小人物,如果完完全全按照口述者的口述順序?qū)?,容易落入筆法拘泥、文氣死沉的俗套。如何在保持歷史真實性的前提下,增強作品的審美意蘊,籍以提高作品的可讀性,對于任何寫作此類文體的作者來說都是一個挑戰(zhàn)。李福井顯然注意到這一點。
首先,手法靈活,開合自如,是寫作本書的顯著特點。
由于作者采用第三人稱的寫法,善于將敘述、議論、抒情、說明多種手法穿插使用,文筆活潑。
舉《葉正察篇》為例。開頭第一段敘述葉正察的先輩從舊金城移居西堡村,緊接著一句“孤鳥插人群”的議論,道出民國初期葉家人強我弱的人際關(guān)系狀況,為以下大哥被人強行綁架去當兵埋下伏筆。第二段只有十二個字“生不歸,死何祭?凌辱恥,恨難滅?!币痪涫闱?,吊起讀者的胃口。第三、四、五段敘述大哥被人綁架去當兵的原因和經(jīng)過后,又一句“沒有易水送別,然而同安古渡風蕭蕭兮,長留在多少金門人的心中,物換星移,沉痛依舊?!笔惆l(fā)心頭悲涼無奈的感受,并很自然地引出年輕漂亮的“麻池嬸”這個人物。七、八段從橫的方向?qū)戦_,用最簡潔的文字敘述麻池嬸的來歷,并為她的紅顏薄命埋下伏筆。此處短短兩段文字涉及七個人物、三個地點(金門、廈門、馬來西亞),一會兒賭場,一會兒小店,跳蕩的文字給人新奇的感受,是本篇文章主題之外的一個看點。
后邊作者還從主線上敘述兩件事。一件是1948年母親思兒心切憂慮而死,親友聽說得了“壞病”不敢來探視,父親宿病已久,無力醫(yī)治,唯有小葉正察和一個弟弟燈光慘淡守靈堂。另一件是1949年國軍進駐金門,家里住進一百多個官兵,白拿他家的東西,還要把他們一家趕出去,父親跟他們論理,官兵反而威脅他們。至此作者又引進一段敘述:古寧頭大戰(zhàn)之前幾天,村里的神棍子上神了,要村民挖掩蔽洞,并在洞口撒黑麻黑豆,村莊四周也撒。戰(zhàn)后有俘虜反映,不知為何,他們這村子就是無法攻進——一則小故事,看似與主題無關(guān),實則從另一個側(cè)面烘托了那個時期的緊張氛圍。這也是本篇的一個看點。李福井由此再沿著主線寫。古寧頭大戰(zhàn)之后,有一天葉正察突然收到大哥寄來的一封信,信中還是要他多照顧好父母親,并說他現(xiàn)在人在東北,“這兒很大很遠,即使作鳥,飛三年才可以到家?!蔽覀冏⒁獾嚼罡>m時在此插進議論,說葉正察“不知大哥是國軍還是共軍,東北其時已陷共,怎么還有國民黨的軍隊?”“不過接到大哥的信函,茫茫人海,葉家對他還抱有生存的一絲希望:大哥可能在大陸某一個角落,每日的望鄉(xiāng)。”輕輕的一句,重重的敲在讀者的心頭,讓人深切感受到世道的滄桑,人海的悲涼。
書中類似這種寫法的文章還很多,很顯然,如果李福井不靈活采用多種手法并交錯使用,而按照受訪者的口述依樣畫葫蘆,是無法產(chǎn)生這樣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效果的。
其次,作者善于從受訪者的口述中整理出精彩的人物對話,表現(xiàn)特殊的場面和特定情況下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既節(jié)省筆墨,又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我們不妨摘錄《翁扶粹篇》中的幾組人物對話來加以說明。翁扶粹(綽號闊嘴獅)平時經(jīng)常在金廈兩岸走水做生意,1949年古寧頭大戰(zhàn)爆發(fā)這一年,他三十三歲,戰(zhàn)爭一停,有一天他到井邊打水,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間屋子里邊黑壓壓關(guān)著人,門口有軍隊把守。下面是屋子里一個囚犯和他的對話:
囚犯:“闊嘴獅!闊嘴獅!”
翁扶粹:“你是誰?”
囚犯:“不認識?”
翁扶粹:“不認識?!?/p>
囚犯:“我們在落難中,你當然不認識。”
翁扶粹:“說那里話?沒有這回事,我真的不認識。”
囚犯:“我常常幫你載貨到同安,你忘記了?”
翁扶粹:“你怎會在這里?”
囚犯:“我們的漁船被封在廈門,共軍告訴我們說可以去領(lǐng)船了,一艘船少說也值五百塊白銀。沒想到去領(lǐng)船,就被留滯下來攻打金門。”
翁扶粹:“為什么你不逃?”
囚犯:“廈門一下子就攻打下來,心想金門也差不多,過來頂不濟抓一只鴨母或一頭?;厝?,誰想到打得這般嚴重?!?/p>
囚犯第四句話顯露出他的大陸船夫身份,并且過去常常幫翁扶粹載貨到同安,是老相識,翁扶粹不可能不認識他。這些背景李福井不事先特意說明,但讀者能領(lǐng)會并感悟?;剡^頭來我們再讀囚犯的第三句話,發(fā)現(xiàn)他這是將正話反說,因為他斷定翁扶粹能輕易認出他來,不久前大家還是朋友、搭檔,如今他卻成了階下囚,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他作為囚犯的自卑心理。另一方面它還從一個側(cè)面向讀者流露出這樣一個信息:才短短幾天,囚犯很可能已是胡子拉碴衣衫襤褸甚至滿身傷痕,所以翁扶粹不能一下子認出他來,反映出戰(zhàn)爭的殘酷。從表面上看,囚犯的第五句話似乎反映的只是軍事當局的謀略,事實上它還向我們揭示了更深一層的意思,即戰(zhàn)亂背景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需求、人生需求和人生追求,讓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人們深刻感悟到戰(zhàn)爭的殘酷,更加珍惜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囚犯的第六句話同樣傳遞了類似的情形。
再次,作者善于用簡潔的文字勾勒鮮明的人物形象,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如在《許文涵篇》,作者這樣描寫十三歲的許文涵:
父親早死,家庭困難,十三歲清明節(jié)前夕他就開始走擔,一頭是吊籃,一頭是籃子,清晨從東堡挑著到后面(東島)去賣金紙、墓紙、菜簽、面線。有一次到了斗門,一個阿婆摸摸他的頭:“你老母麻油錢還人家沒完,你出來賺錢了?!?/p>
他回去責怪母親:“你跑到斗門向人賒麻油,讓我給人家討。”“憨子,她怎么說?”他復(fù)述了一遍。
母親說:“人家笑你年紀小,不是我真的跑到斗門賒麻油?!蹦菚r作月子吃麻油,嬰兒斷臍帶藥敷綁麻油。他回去跟阿婆說:“我媽沒欠你麻油錢?!卑⑵怕犃酥蟆跋霅坌Α?。另有一次,一個阿婆很疼他,請他吃“安埔糊”,他過意不去,拿金紙回報她。阿婆說:“憨囝?。〔荒苓@樣子。”
……
他每次出門,可以賺七八角,或者三四角。那時一個雞蛋換一節(jié)面線。有一次到了下蘭,他口渴得要死,“藤伯”正在賣大麥茶,一杯一鐳,他忍饑耐渴就是舍不得買。
此處作者采用白描手法,上世紀30年代金門農(nóng)村一個樸實、憨厚、勤勞、節(jié)儉又孝順的孩童形象就這樣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令人難以忘懷。
此外,以喜寫悲是本書寫作的另一個特點。且看以下兩個例子:
結(jié)婚當天,剛好碰上九三炮戰(zhàn),炮火打個不停,炮彈四處散落,他照常宴客,請了十四桌,當年算是最多的。新婚三日坐鴛鴦馬回門,帶著兩支白蔗。(見《楊金墩篇》)
此時只見歐根盛匆匆忙忙踏著月光跑上來……薛德成回憶說,那時他年幼,看見軍車運來尸體,放在礫石的大埕,只見一身是血,在明亮的月色下,反而有一種凄涼、悲慘之景象。他說王天生的家屬,處境最為可憐。(見《許乃諭篇》)
1954年二十二歲的楊金墩結(jié)婚那一天剛好碰上炮戰(zhàn),炮火猛烈,他不但照常請客,而且還挺排場。1958年中秋節(jié),這一天正好趕上“八·二三”炮戰(zhàn),那一輪象征著幸福團圓的明月正高高掛在天空,榜林村壯丁參加料羅灣搶灘造成三死兩傷。明月對鮮血,結(jié)婚對炮戰(zhàn),讓人深刻地感受到壓在金門人肩頭的枷鎖,是那樣的沉重和無奈。
我們認為李福井《他們怎么說歷史》一書在客觀、真實記錄歷史的同時,又帶有明顯的文學(xué)色彩,具有鮮明的文學(xué)性。
三
筆者曾經(jīng)看過李福井的另一篇散文《文學(xué)的奶水》,又通過金門的朋友和他做了一定程度上的溝通,得知他數(shù)年以來一直在為“庶民列傳”,即專心致力于近世金門文史資料的挖掘和整理。就像他所說的,如今金門老人已逐漸凋零,他們身歷的時代,從民初、兩岸和平時期、日據(jù)金門時代到國共尖銳對抗的軍管年代,急劇的變遷和轉(zhuǎn)換,許多人的一生都是一篇精彩的故事,都應(yīng)該可以去發(fā)掘,為時代留下一點記錄。“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做,后人就無法了解,就像現(xiàn)在我們無法了解古代一樣?!贝送馑€提出“華僑列傳”,“播遷列傳”,“先賢列傳”,即著名的“文心四帖”。正是這樣高度的社會責任感,驅(qū)使他一直奔波在采訪的第一線上,并且筆耕不綴,不斷有新的收獲。就在該書出版的兩個月后,金門縣文化局又為他出版了另一本著作《丹心:金門歷史故事集一九七九——二0 0八年》。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隨著李福井寫作的進一步深入,在不久的將來他必將把更多精彩的作品奉獻在讀者面前。
責編:李弢
作者單位:(龍海市五交化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