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鈞
行走在尋根的路上——評曾紀鑫新著《一個人能夠走多遠》
李鈞
曾紀鑫新著《一個人能夠走多遠》(春風文藝出版社2011年5月版)讓人感到既熟悉親切又陌生驚喜。親切是因為他延續(xù)了業(yè)已成熟的文化歷史散文創(chuàng)作路徑,依然持守新啟蒙立場和新歷史主義精神,還有大氣磅礴的跨文體寫作試驗。讓人驚喜的是他沒有固步自封自我復制,沒有停留在既有的風格上,而是繼續(xù)拓展,行走得更遠,思路更寬廣,穿越了更多迷障,在思想與文體兩方面給人以深刻啟示。
這部散文集正文十二題加一篇“跋”,全都圍繞著“歷史”與“行走”兩個核心理念,或許還可以概括為一個主旨:這是一個人尋根路上的思想錄。熟悉曾紀鑫的讀者都知道,他身上有著屈原式的求索精神;作為一個作家固然擔負著為往圣繼絕學、為生民立命的責任,但無庸置疑的也包含著自我詰問:一個人精神的“根”到底在何處,一個人的靈魂最終要歸于何方?——他的“不安分”或許全由于這些求證生命意義的自問,于是他走出小山村,走出公安縣,走出湖北,走到了福建,走向了中國的人文山水。但是走得越遠,他的心反而離故鄉(xiāng)越近,漸漸變成了一個“思鄉(xiāng)者”。有心的讀者會注意到,這部文集正文十二題中有八題直接或間接書寫他的故鄉(xiāng)湖北:其中《湖北人》寫湖北人的文化性格,雖然不像胡平《千年沉重》寫江西人那樣上下千年細致周詳,卻莊諧并出生動有趣,在與中國各地人性格的比較中為湖北人塑像?!抖跷魅吧瘛薄?、《邊緣化的沃土》、《西塞山下龍舟會》都是對湖北人文歷史的描摹,就像一幅幅風俗畫,一篇篇抒情詩。相比而言,他也寫自己行蹤所至的西藏風物(《高原壯歌》),也寫戰(zhàn)時重慶(《在北碚》),還有塞北大漠(《天地過客》),但他在那些地方感到自己是一個“過客”。于是人們在讀這部文集時會感到:一個人無論在空間意義上漂流了多遠,實際上都走不出故鄉(xiāng);一個人在時間上無論漫游了多久,都難以穿越歷史。這成了一種宿命,也成為智者內(nèi)心的一種恐懼。為了擺脫這種宿命和恐懼,為了找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答案,曾紀鑫成為一個行走在路上的精神流浪者,成為一個豐富的痛苦者,同時也是一個執(zhí)著的進取者。他把尋根過程中的所思所感,把在路上的所見所聞,把對夢里故園的詩意懷想,統(tǒng)統(tǒng)形諸文字并從中獲得慰藉。
曾紀鑫在“神游”中“穿越”,并在“還原歷史”的過程中走入了“事件現(xiàn)場”。這位理性的懷疑論者像一個超時空偵探,在歷史的故紙堆里,在不為人注意的蛛絲馬跡里搜索著被歷史本質(zhì)主義遮蔽的證據(jù)。有人說:“文學,只有人名是假的;歷史,只有人名是真的。”這固然有點虛無,卻從另一方面道出了文學真善美的本質(zhì)。曾紀鑫的文化歷史散文,是與歷史人物的神交意會,是以“文學之燈”照向歷史黑洞的探索發(fā)現(xiàn),是對諸多驚人的具有戲劇性的歷史細節(jié)的揭示與呈現(xiàn)?!队⑿鄣某雎放c末路》寫李自成起義的原因、過程與結局。關于李自成起義的原因,曾紀鑫發(fā)現(xiàn)了一些偶然性因素,這就是緣于崇禎元年湖北籍御史毛羽健奏請取消“驛遞”制度,此舉使十萬驛吏失去生路,加入到土匪或起義軍隊伍里,李自成正是這些失業(yè)者中的一員。那么,毛羽健因何做此提案呢?是因為他在京城納了小妾,卻被遠在家鄉(xiāng)的元配夫人知悉,她假公濟私借驛道星火趕來,而驛吏竟然沒有提前告知毛御史,“河東獅吼”令他灰頭土臉顏面喪盡,窩了一肚子火的毛羽健就把驛站當成了“出氣筒”……這些發(fā)現(xiàn)不能不讓人感嘆:歷史有時比文學更具戲劇性。《從汴京到趙家堡》是對南宋歷史的書寫。曾紀鑫之所以寫這段歷史,是因為先后于1995和2002年兩次為創(chuàng)作長篇報告文學而到開封采風,積累了大量資料;后來他被引進到福建廈門工作,又于2008年秋天游覽了南宋皇室后裔趙若和及其后人在漳浦太武山建起的趙家堡,從而將南宋歷史理出了一條清晰的線索;他在勘察了歷史劇演出的“現(xiàn)場”后,自己也仿佛成了那些歷史戲劇的觀眾兼演員……屈指算來,這篇文章前后經(jīng)過了15年的醞釀發(fā)酵,又因為種種機緣巧合,真讓人覺得曾紀鑫仿佛肩負著某種神秘使命而來:是曾紀鑫在尋找歷史之根?還是那段歷史在等待著他的到來?
或許,在行走了很遠、追溯了很久以后,曾紀鑫越來越感受到了“邂逅”的魅力。2006年7月,曾紀鑫從成都轉(zhuǎn)機飛到“世界第三極”西藏采風,山南地區(qū)電視臺書記嘎多親自駕車帶他觀光,他由此“邂逅”了文成公主;2006年10月,臺灣旅美華人齊茂椿精心策劃組織了“夢懷長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活動,將文成公主與佛祖十二歲等身像復制件從拉薩迎回西安——這兩個機緣碰撞出了《高原壯歌》,從而對文成公主與漢藏友誼進行了長篇書寫。因為《歷史的刀鋒》中那篇《不勝重負的黃袍加身》對趙匡胤的“開國壯舉”進行了書寫[1],從此腦子里縈繞著“經(jīng)濟發(fā)達但軍事積弱,文化繁盛卻發(fā)展畸形,疲憊不堪而常被后人景仰的‘大宋王朝’。盡管這段歷史陰柔衰朽、懦弱凄涼、不堪回首,可一旦涉足其中,就像掉入陷阱般無以自拔,于是,索性任其自陷一陷到底,直面正視‘打撈’一番……”于是他寫成了《從汴京到趙家堡》,從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各方面對南宋衰亡的原因進行了探究,儼然一部南宋史,其中不乏驚人之論:“岳飛是一個具有個性與鋒芒的武將,他倔強任性,根本不懂韜光養(yǎng)晦,總是憑著自己的直感與好惡行事。岳飛能打惡仗硬仗,但他桀驁不馴,常?!阋藦氖隆?,這使岳飛最終招致殺身之禍;而被神話化的“朱仙鎮(zhèn)大捷”純屬虛構,“大宋王朝自始至終,除鎮(zhèn)壓內(nèi)部的農(nóng)民起義大獲成功外,在對外作戰(zhàn)中,從未取得過一次像樣的決定性軍事勝利,開啟了中國歷史上‘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之先河”。而在那樣的背景下“僅憑一支岳家軍,無論多么神勇,也不可能神話般地消滅所有金軍,滅亡整個金廷,并且還是一支時時受到猜疑與掣肘的軍隊”;“尤為可悲的是,岳飛之死在朝堂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士大夫們沒有一人站出來為岳飛說上一聲公道。一群麻木不仁的臣子,又能將一個腐朽不堪的朝廷支撐多久?”[2]——當曾紀鑫發(fā)出如許感嘆的時候,誰敢說他沒有穿越歷史變成一個“宋朝人”?!《誰的赤壁》固然由于吳宇森電影《赤壁》引起了曾紀鑫廓清真相的欲望,固然因為他讀了“陳壽的《三國志》、范曄的《后漢書》、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等古代史書記載,以及呂思勉的《三國史話》、黎東方的《細說三國》、翦伯贊的《中國史綱要》、白壽彝的《中國通史》,以及易中天先生執(zhí)講于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的《品三國》等研究成果”[3],又何嘗不是因為他在參觀赤壁時恰好遇到一場山火仿佛“現(xiàn)代版火燒赤壁”呢?——機緣與邂逅、偶然與意外,欲望與個性,這些冥冥中牽引著他寫作動機的神秘因素,或許正是引領曾紀鑫走向“新歷史主義”的原因吧。
曾紀鑫的《一個人能夠走多遠》與上一部文化歷史散文集《千古大變局》相去不過兩年時間,但他的歷史觀似乎發(fā)生了些許改變[4]。此前,“歷史”在曾紀鑫眼里大體上是客體,是他的認知、研究與探索的對象,雖然在“《千古大變局》的創(chuàng)作過程,很大程度上也是去魅、去惑、去蠱的過程,為近代人物正視、正聽、正名、正身,去掉‘神化’或‘鬼化’的外衣,還原為七情六欲的真實的‘人’。”[5]但他那時候能對歷史人物給予“同情的理解”,卻很多時候在入乎其內(nèi)之后難以抽身出來,作細致冷靜的打量,故而在《千秋家國夢》、《歷史的刀鋒》、《永遠的驛站》乃至《千古大變局》中,歷史的荒誕與悖謬常令他憤激,許多歷史之謎讓他痛苦,因而也就為時爆出“正義的火氣”。也就是說,他那個時期在角色“代入”之后,與“歷史”形成了沖突對抗關系,這種“戲劇沖突”多是外部沖突,有些結論也帶有“事后之明”的味道。而在《一個人能夠走多遠》里,作者與歷史形成了“主體間性”的關系,他與歷史真正達成了諒解與對話:歷史不可假設,未來不可預知;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能將“歷史”的詩性、戲劇性和敘事性進行有機融合。因而,他的歷史觀更加成熟,其跨文體寫作的藝境也更為成熟。由此言之,《一個人能夠走多遠》是一部自我啟蒙之書,是“為己”之著:如果說曾紀鑫此前懷抱著中國式啟蒙主義者的宣教態(tài)度,以現(xiàn)代價值觀為評判標準拷問歷史,將自己的獨到發(fā)現(xiàn)告訴給別人,那么《一個人能夠走多遠》更像是尋根路上的思想錄,因而有著從容含玩的韻味。我以為,如果文章能如汪曾祺那樣達到“把玩”的藝境,那么情、智、趣三方面也就達到了和諧。在《一個人能夠走多遠》中,曾紀鑫的精神仍然是粗礪而陽剛的,但他的藝境漸臻通達圓融,他在行走、神游與穿越中獲得了一種“以無厚入有間”的裕如之感,故鄉(xiāng)、歷史、文化和自然等題材都在他的“行走”中達成默契。
行走與神游,是《一個人能夠走多遠》的精神內(nèi)核,也是曾紀鑫當下的生命狀態(tài)。
注釋:
[1]曾紀鑫:《歷史的刀鋒》,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6年。
[2]曾紀鑫:《一個人能夠走多遠》,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11年5月,第43、56、59、49、58頁。
[3]曾紀鑫:《一個人能夠走多遠》,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11年5月,第86頁。
[4]參看李鈞:《三楚精神與現(xiàn)代情懷·曾紀鑫文化歷史散文論》,《海南師大學報》2010年第2期;李鈞:《文化散文的詩學追求》,《文藝報》2009年11月19日。
[5]曾紀鑫:《千古大變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45頁。
(作者系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責編:吳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