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順力
孫中山革命與清末社會思潮的嬗變
——以報刊輿論為視角
黃順力
一般來說,學界通常所稱之 “社會思潮”,應為晚清社會特有的現(xiàn)象。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空前劇烈,“數(shù)千年未有之奇變”的時局導致社會思想的變化也跌宕起伏、風生水起,形成一波波此呼彼應、如潮涌動的社會思潮,故梁啟超曾對此一現(xiàn)象作出描述:“凡文化發(fā)達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huán)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互呼應,洶涌如潮然。始焉其勢甚微,幾莫之覺,寢假而漲—漲—漲,而達于滿度,過時焉則落,以漸至于衰息。凡 ‘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保?]縱觀晚清七十年間,從20世紀初至辛亥革命爆發(fā)前十年是社會思潮變動最劇烈的十年,也是孫中山先生領導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封建專制統(tǒng)治取得關鍵性勝利的十年。此前,在維新變法時期,眾多的仁人志士把國家和社會改革的希望寄托在清王朝身上,推動以救亡圖存為主旨的維新變法思潮不斷高漲,“家家言時務,人人談西學”[2],一時形成“舊藩頓決,泉涌濤奔,非復如昔日之可以掩閉抑遏矣”[3]的感奮局面。迄戊戌政變發(fā)生至八國聯(lián)軍之役后,民族危機更趨嚴重,“中國數(shù)千年來,外侮之辱,未有甚于此時者也?!保?]故 “天下愛國之士,莫不焦心竭慮,憂國之將亡,思有以挽回補救之策?!保?]而由于此時清王朝還是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正統(tǒng)的國家和民族的象征[6],仁人志士焦心竭慮,尋求挽回補救之策的標的仍然以清王朝為代表。但短短幾年間,整個社會思潮和人心所向即發(fā)生劇烈嬗變,反清革命風潮由微而著、寢假而漲,如翻江倒海般地鋪天蓋地而來,“‘排滿革命’四字,幾成為‘無理由之宗教’,”[7]最終引發(fā)武昌首義、各省響應,很快就將腐朽的清王朝送進了歷史的垃圾堆。由此觀之,百年前的辛亥義舉,即如 《易經(jīng)》所言:“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睂O中山先生領導反清革命符合歷史潮流的發(fā)展,順乎民心民意的趨向,此一過程從當時報刊輿論的角度加以觀察,亦鮮明地反映在清末整個社會思潮從主張變法維新向疾呼反清革命的嬗變上。
一
清末社會思潮從 “維新”向 “革命”的嬗變,在社會輿論上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我們常說,早在1894年11月,孫中山在檀香山創(chuàng)立興中會時就公開揭橥反清革命、振興中華的大旗,但當時 “革命”一語并沒有在興中會章程的文字上明確予以揭示。興中會章程聲明 “興中會”“專為振興中華”而設,用以 “聯(lián)絡中外華人”,“申民志而扶國宗”,嚴厲譴責清王朝 “庸奴誤國,荼毒蒼生”,號召有志之士 “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共同挽救民族危亡,并誓言 “驅除韃虜,恢復中國,創(chuàng)立合眾政府,”表達了推翻清王朝封建專制統(tǒng)治,建立民主共和國家的堅強決心[8]?;丝梢?,孫中山創(chuàng)立興中會,雖無 “革命”之名,卻有 “革命”之實,且其立意從一開始就不同于以往以 “反清復明”為宗旨的會黨,也不同于之后以 “保存清室,變法圖存”為旨歸的?;嗜耸??!皠?chuàng)立興中會,此為以革命主義立黨之始,”[9]這是晚清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個轉折點,成為晚清社會革命運動的開端。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由 “尊王變法”到 “排滿革命”仍然是一個曲折的過程,孫中山的反清革命主張在國內還未能為人們所理解,“舉國之人,無不以我為大逆不道,為亂臣賊子,為匪徒海盜?!保?0]他不懼危險在海外各地宣傳反清革命,“然而勸者諄諄,聽者終歸藐藐,即使親戚故舊,也不免掩耳卻走。聞而不怪者,只有會黨中人。”[11]在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中,很少提及 “革命”一語,更難引起大多數(shù)人的共鳴和認同。馮自由在 《革命逸史》一書中說:“在清季乙未 (清光緒二十一年,即1895年)年興中會失敗以前,中國革命黨人向未采用 ‘革命’二字為名稱。從太平天國以至興中會,黨人均沿用 ‘造反’或 ‘起義’、‘光復’等名辭。及乙未九月興中會在廣州失敗,孫總理、陳少白、鄭弼臣三人自香港東渡日本,舟過神戶時,三人登岸購得日本報紙,中有新聞一則,題曰支那革命黨首領孫逸仙抵日??偫碚Z少白曰,革命二字出于《易經(jīng)》‘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一語,日人稱吾黨為革命黨,意義甚佳,吾黨以后即稱革命黨可也?!保?2]把在傳統(tǒng)觀念上極具 “造反”意味的反清組織改稱為義正詞嚴的革命黨,孫中山此一提議,完全可稱之為遠見卓識,其意義巨大而深遠!
《易經(jīng)》上所謂 “湯武革命”的基本涵義即為以武力改朝換代,“革其王命”、 “王者易姓”。這種武力行為在舊王朝已喪失民心,天意難容,也即失去合法性存在的前提下,“革其王命”就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造反”或 “起義”,而是一種 “順乎天而應乎人”,符合歷史發(fā)展潮流而且名正言順、師出有名的義舉。很顯然,孫中山創(chuàng)立興中會,進行 “驅除韃虜,恢復中國,創(chuàng)立合眾政府”的反清革命雖然已不同于舊式的 “改朝換代”,但主張以武力推翻清王朝統(tǒng)治,建立民主共和國家的手段和途徑則需要為這種 “革命”的合法性正名。因此,孫中山等以 “意義甚佳”的 “革命黨”自稱,這就為舊式的 “革命”打上了新時代的烙印,并且還將不斷地通過輿論宣傳,擴大 “革命”一語在清末社會輿論中的正當合法地位。
可以說,在當時的歷史場境中,人們對孫中山反清革命之舉的認識,由目其為“造反”而漸認其為 “革命”,進而對 “革命”思想和 “革命”意識激發(fā)出強烈的共鳴和認同,當是此后清末社會思潮嬗變的最大誘因。這正如有傳播學者所言:“能夠同時傳播統(tǒng)一及標準的政治信息給眾多的人民,它的標準足以產(chǎn)生舉國一致的行為模式?!保?3]清末社會的歷史發(fā)展證明了這一點。
當然,正如前之所述,由于其時的清王朝還是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正統(tǒng)的國家和民族的象征,“舊式士大夫觀念中,總以為不談救國則已,如欲救國,自必須得君行道,然后乃能匡濟天下。”“至于革命,在彼時士大夫心目中,則被認為是 ‘三千年前歷史上湯武的故事,只是圣人的事體,可二不可三。后世只是造反,或者是強盜作亂罷了?!保?4]孫中山的反清革命一時未被人們所接受,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事實上也是這樣,促進人們對 “革命”的認同還需要一個過程,即使到1899年底,由孫中山指派陳少白等在香港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革命報刊 《中國日報》,其宗旨最初也打出 “維新”的旗號,僅闡明 “欲使中國維新之機勃然以興”,[15]而沒有公開宣傳革命以避免受到清王朝的鉗制,并期望爭取更多的讀者公眾。
這種情況到1901年9月清王朝與西方列強簽訂喪權辱國的 《辛丑條約》后開始有所改變?!缎脸髼l約》的簽訂暴露了清王朝不惜為一己私利而 “傾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丑惡面目,“國勢危急,岌岌不可終日。有志之士,多起救國之思,而革命風潮自此萌芽矣?!保?6]此時有志之士的“救國之思”已開始蘊含推翻清王朝,拯救國家民族危亡的 “革命”意義。
1903年留日學生拒俄運動被鎮(zhèn)壓及上海 《蘇報》案發(fā)生后,“革命”的呼聲迅速高漲。當時,留日學生集會通電,自發(fā)回國組織拒俄義勇隊和軍國民教育會,反對沙俄霸占東三省,但清政府反而誣蔑學生愛國之舉為 “托名拒俄以謀革命”,下令鎮(zhèn)壓愛國學生,激起學生 “革命其可免乎”的憤怒。而 《蘇報》原先只是宣傳維新變法,后不滿清王朝的倒行逆施,“始知異族政府之不可恃,因而改倡革命排滿?!保?7]清政府藉此借英租界上海工部局之手,查封了 《蘇報》,并逮捕章太炎、鄒容等人,造成轟動一時的 《蘇報》案,結果使反滿思想深入于 “國民之腦髓中”,革命風潮更加“奔濤怒浪,不可遏止?!保?8]
正是在這種形勢下,孫中山所倡導的反清革命開始引起社會的廣泛共鳴,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同,其反清革命活動逐漸“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有識之士且多為扼腕痛惜,恨其事之不成。”[19]社會思潮的嬗變已處于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夕了。
二
筆者認為,大凡社會思潮的形成及流轉變遷當需具備兩個基本條件,一則需有主導或引領思潮之力量,且不論其是否為當政者或不當政者的知識群體,能 “思”并能聚 “思”成 “潮”者即可;二則如梁啟超所言 “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即常言所謂能否與時俱進,適時而發(fā)者。依此觀察,就整體而言,晚清社會在甲午戰(zhàn)前,社會思潮的變遷流轉基本上是由當政者所主導,如嘉道年間的經(jīng)世致用思潮、同光時期的自強新政思潮等,前者鑒于嘉道以后清王朝內部統(tǒng)治的衰弱而起,后者則因鴉片戰(zhàn)后所面臨的內外交困形勢而發(fā)。盡管清廷當政者在這兩大社會思潮引領方面的被動意義很大,但 “以實事程實功,以實功程實事”的實學 (經(jīng)世致用之學)思潮[20]和“人人有自強之心,亦人人為自強之音”[21]的洋務思潮能風行一時,與其時清廷最高當政者的默許和倡導是分不開的[22]。而甲午戰(zhàn)后,維新變法、救亡圖存社會思潮的高漲則已開始轉由不當政的知識分子所引領。1895年4月,康有為、梁啟超等發(fā)動 “公車上書”請愿事件之后,所謂 “公車之人散而歸鄉(xiāng)里者,亦漸知天下大局之事,各省蒙蔽開辟,實起點于斯舉”[23],即標志著晚清社會開始由不當政的維新士人引領社會思潮的變遷。十年后,整個社會思潮的躍動,包括君憲救國思潮、革命排滿思潮、實業(yè)救國思潮、教育救國思潮、科學救國思潮等等,更是由社會階層更為廣泛的知識分子所推動,清廷當政者實際上已無法也無力左右社會思潮的進退流轉了[24]。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不僅僅是社會思潮主導力量的簡單轉移,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社會思潮本身是否更能順乎民意、適時而進,更能體現(xiàn)時代的價值。在清末社會思潮嬗變的過程中,孫中山等革命黨人 “順乎天而應乎人”,借助于革命報刊這一傳播載體,將 “革命”輿論的傳播 “擴散”和 “倍數(shù)”效應發(fā)揮到極致,報刊言論 “使革命之思潮,為之澎湃而不可遏抑”。[25]革命報刊所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力成為革命黨人引領和推動清末社會思潮嬗變的重要催化劑。
例如,1905年中國同盟會所辦的 《民報》在喚醒國人革命意識,催發(fā)革命排滿風潮上即可謂居功至偉。孫中山說:“《民報》成立,一方為同盟會之喉舌,以宣傳正義;一方則力辟當時?;庶h勸告開明專制,要求立憲之說,使革命主義如日中天?!保?6]其輿論宣傳為反清革命思潮的高漲起了極大的推波助瀾作用。
在闡釋反清革命宗旨,擴大革命影響方面,由胡漢民署名的 《<民報>之六大主義》一文,明確提出該報所要達到的宣傳目標:“一、傾覆現(xiàn)今之惡劣政府;二、建設共和政體;三、土地國有;四、維持世界真正之平和;五、主張中國日本兩國之國民的連合;六、要求世界列國贊成中國革新之事業(yè)?!辈⒏爬ㄕf明前三項目標為同盟會的對內政策主張,后三項目標為對外的政策主張,但二者又 “合為一大主義,則革命也?!薄睹駡蟆返淖谥季褪?“為革命言,為知革命言,”[27]使 《民報》之主義,變成國民的常識,迅速擴大革命的影響。應該說,《民報》的六大宣傳目標在側重點上雖有所不同,但公開宣傳 “合為一大主義”的 “革命”目標則始終如一,正如胡漢民一文所指出的:“革命報之作,所以使人知革命也。蓋革命有秘密之舉動,而革命之主義,則無當秘密者。非惟不當秘密而已,直當普遍于社會,以斟灌其心理而造成輿論。行于專制之國,格于禁令,應而和者不遽顯,然深蓄力厚,其收效乃愈大。 ”[28]
我們知道,在 《民報》創(chuàng)刊之前,留日學生在東京、橫濱等地已出版各種傾向革命的報刊,如 《國民報》、《譯書匯編》、《開智錄》、《游學譯編》、《湖北學生界》、《浙江潮》、《江蘇》、《二十世紀之支那》等等,孕育了留日學界革命思潮的醞釀和發(fā)展。而 《民報》作為中國同盟會的正式言論機關報,在大造革命輿論方面成為 “自有(革命)雜志以來,可謂成功之最者?!保?9]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欲借助推動歐美革命進化的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用來解決中國的問題,期望“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而 《民報》“最先闡揚三民主義,使革命理論臻于健全,”[30]并將三民主義這一 “非常革新之學說,其理想輸灌于人心,而化為常識,”[31]推動清末革命思潮的高漲。
《民報》等革命報刊在辯駁?;恃哉摚瑸?“革命”正名,營造全社會的革命輿論方面作用則更為顯見。
戊戌政變后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人士出于政治改良的理念,在美國、日本等地創(chuàng)辦 《新中國報》、《大同日報》、《清議報》、《新民叢報》等鼓吹君主立憲,倡言?;?,在海外頗有影響。許多海外華僑以愛國赤子之心,“聞維新則皆歡喜,言及政變皆憤怒,”[32]積極參加?;是谕趸顒?,“以圖上保圣主,下保中國?!保?3]而對“革命”一說,一般人都稱之為 “造反”,“什九惶懼避席”。[34]
在這種情況下,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在華僑僑居地的檀香山、舊金山及南洋各埠創(chuàng)辦或改組 《檀香新報》、《大同日報》、《少年中國晨報》、《圖南日報》、《華暹新報》、《仰光新報》、《中興日報》、《光華報》等,宣傳鼓吹反清革命,與康梁等?;庶h人爭奪報刊輿論的話語權。特別是 《民報》創(chuàng)刊后,孫中山等人認為必須對康、梁的改良保皇言論加以系統(tǒng)辯駁,以正式為反清革命正名,轉變人們的思想觀念,爭取更多的民眾投身革命。
《民報》在發(fā)行第三期時,即專門發(fā)行“號外”,刊載 “《民報》與 《新民叢報》辯駁之綱領”,以 《新民叢報》為標靶,公開與康、梁等改良?;嗜耸窟M行辯駁,并引發(fā)檀香山、舊金山、南洋、香港等地革命黨人與?;庶h人的全面論戰(zhàn)。這場激烈的論戰(zhàn)以“革命”,抑或 “改良”為核心,主要涉及種族革命、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三個議題,盡管革命黨人在論戰(zhàn)中因強調 “排滿”,強調“光復”,其言論不可避免地帶有一些種族復仇主義情緒,但論戰(zhàn)的最大成果卻不僅是促使眾多海外華僑轉變思想,投身革命,更重要的是 “革命論盛行于中國,……其旗幟鮮明,其壁壘益森嚴,其勢力益磅礴而郁積,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口談革命,而身行破壞”,革命風潮一日千里,“如決江河,沛然而莫之能御”,[35]為后來辛亥革命的爆發(fā)做了充分的思想輿論準備。
三
孫中山先生后來在回顧辛亥革命之經(jīng)歷時,曾說:“求天下之仁人志士,同趨于一主義之下,以同致力,于是有黨。求舉國之人民,共喻此主義,以身體而力行之,于是有宣傳?!保?6]孫中山反清革命宣傳在喚醒國人近代民族意識,引領清末社會思潮朝革命的正確方向轉變方面,更值得我們肯定和深思。
辛亥革命前十年間,社會思潮可以說以民族主義為主流。在民族危機日趨加深,時代風云劇烈變幻的歷史條件下,民族主義意識的覺醒,包含了某些由來已久的、以漢民族為主體,反對滿清王朝 “異族”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族類意識的復萌。例如,1902年,留日學生在東京舉行 “中夏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章太炎為之撰寫的宣言曰:“自永歷建元,窮于辛丑,……支那之亡,既二百四十二年矣?!粝ED隕宗,卒用光復;波蘭分裂,民會未弛。以吾支那方幅之廣,生齒之繁,文教之盛,曾不逮是偏國寡民乎。是用昭告于穆,類聚同氣,雪涕來會,以志亡國。……愿吾滇人,無忘李定國。愿吾閩人,無忘鄭成功。愿吾越人,無忘張煌言?!保?7]文字典雅,立意深奧,但興漢排滿的傳統(tǒng)族類意識充溢其間。1906年6月,章太炎東渡日本后,開始擔任 《民報》主編,其所撰發(fā)的文章仍側重于引經(jīng)據(jù)典闡發(fā)漢民族正統(tǒng)觀念,來宣傳革命排滿思想。[38]因此,以往學界亦有人認為 《民報》宣傳比較偏向民族革命,專一以推翻滿清王朝統(tǒng)治為目標,故革命黨人內部實際上一直存在著 “一民主義”[39]與 “三民主義”的論爭。
但事實上,在孫中山三民主義革命學說的主導下,《民報》的革命排滿宣傳主線始終是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三位一體,并從理論上引導了整個清末社會思潮及后來辛亥革命發(fā)展的正確方向。在當時最為國人所關注的革命排滿問題上,實際上就是宣傳了孫中山所多次闡述的近代民族主義思想,即把民族革命與政治革命結合起來,把推翻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作為革命的手段,而把追求中華民族的獨立、民主和富強作為革命的終極目標,從而體現(xiàn)了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意識的真正覺醒。這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為爭取中華民族獨立、民主和富強,反對封建君主專制政治和振興中華為核心的近代民族精神的自我體認。
《民報》發(fā)刊詞已明確揭示反清革命的宗旨:“余維歐美之進化,凡以三大主義:曰民族、民權、民生?!裾咧袊郧陮V浦径唤猓惙N殘之,外邦逼之,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殆不可以須臾緩;而民生主義……要為繕吾群所有事,則不可不并時而弛張之?!\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40]1906年12月,孫中山在 《民報》創(chuàng)刊周年慶祝大會上更加明確地闡述了革命排滿的內在涵義。他說:“民族主義并非是遇著不同種族的人,便要排斥他,”“惟是兄弟曾聽見人說,民族革命是要盡滅滿洲民族,這話大錯。”“我們并不是恨滿洲人,是恨害漢人的滿洲人。假如我們實行革命的時候,那滿洲人不來阻害我們,決無尋仇之理”。他還強調說:“中國數(shù)千年來都是君主專制政體,不是??棵褡甯锩梢猿晒Α!覀兺品瓭M洲政府,從驅除滿人那一面說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專制政體那一面說是政治革命,并不是把它來分作兩次去做。講到那政治革命的結果,是建立民主立憲政體。照現(xiàn)在的政治論起來,就算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薄拔覀兏锩哪康?,是為眾人謀幸福。因為不愿少數(shù)滿洲人專利,故要民族革命;不愿君主一人專利,故要政治革命;不愿少數(shù)富人專利,故要社會革命。達到這三樣目的之后,我們中國當成為至完美的國家?!保?1]可以看出,孫中山對革命排滿理論的闡釋是相當?shù)轿坏?,而且這一思想通過 《民報》等報刊向社會廣泛傳播,擴大了反清革命理論的影響力。辛亥革命后,全國范圍內很少發(fā)生仇滿、排滿的過激事件,傳統(tǒng)士大夫及各級官吏為清王朝城守死節(jié)者也極少,“不數(shù)月而國體丕變,成功之速,殆為古今中外所未有?!保?2]這種情況與正確的反清革命理論借助于革命報刊的宣傳應不無關系。
經(jīng)過長期不懈的革命宣傳,尤其是《民報》與 《新民叢報》關于革命還是改良的辯駁,使 “革命”二字深入人心。老同盟會員汪東先生曾回憶說:“(當時)有許多《新民叢報》的讀者,轉而看 《民報》了,也有平素在帽內藏著辮子、傾心立憲的人,這時噤口不談,并與革命黨人拉起交情來了?!倍疫€ “形成了這樣一種氣氛,在人前談革命是理直氣壯的,只要你不怕麻煩;若在人前談立憲,就覺得有些口怯了?!保?3]報刊輿論 “自足以收攝當世之人心,皆趨于革命之一途,使革命之思潮,為之澎湃而不可遏抑?!保?4]
清末的最后幾年間,在民族危機日益嚴重、國人憂患意識增強、清王朝更加倒行逆施等多種因素交相作用下,社會輿論可以說最后都殊途同歸——“排滿革命”,把斗爭的矛頭指向腐朽的清政府,促成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垮臺。
綜上所言,報刊為社會公器,輿論為事實之母。[45]正如蔣智由詩曰:“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在涉及反清革命究竟是舊式的 “造反”,還是新式的 “革命”這一轉變國民意識的關鍵問題上,孫中山等革命黨人通過 《民報》等革命報刊的宣傳,發(fā)揮了巨大的輿論作用,完成了清末社會思潮由 “維新”向 “革命”的嬗變。
[1]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頁。
[2]歐榘甲:《論政變與中國不亡之關系》,《戊戌變法》(三),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神州國光社1953年,第156頁。
[3]梁啟超:《戊戌政變記》,《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一,第26頁。
[4]梁啟超:《<清議報>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jīng)歷》,《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56頁。
[5]芙峰:《日本憲法與國會之原動力在于日本國民》“緒論”,載《譯書匯編》1903年3月13日第12期。
[6]過去我們常說維新變法和義和團運動的相繼失敗,使許多人對清政府徹底失望,從而走上反清革命的道路,但事實上這種轉變還有一個過程。當時國內整個社會思潮的主流從依靠清政府進行改革,轉變?yōu)橹鲝埻品逭M行革命,是1903年6月《蘇報》案發(fā)生以后才真正開其端,但這股反滿風潮很快地能迅速蔓延并鋪天蓋地而來,則完全拜賜于革命報刊大眾傳媒之功。
[7]丁文江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楊度復梁啟超書”,(臺北)世界書局,1958年,第237頁。
[8]《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5年,第19~20頁。
[9]《孫中山全集》第7卷,第63頁。
[10]《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420頁。
[11]《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233頁。
[12]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商務印書館,1939年。
[13]楊孝榮:《傳播社會學》,(臺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439頁。
[14]賴光臨:《中國近代報人與報業(yè)》下,(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420頁。
[15]《辛亥革命時期期刊介紹》(一),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4頁。
[16]《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235頁。
[17]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120頁。
[18]郭漢民:《晚清社會思潮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90頁。
[19]《孫文學說》,“有志竟成”,(上海)亞東圖書館,1919年,第170頁。
[20]魏源:“海國圖志敘”,《魏源集》(上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208頁。
[21]《洋務運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26頁。
[22]有關論述請參閱拙文《鴉片戰(zhàn)爭時期“通經(jīng)致用”思想芻議》,載《廈門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和拙著《從林則徐到毛澤東--中國人的百年救國路》,第四章“自強求富的洋務思潮”,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1~151頁。
[23]梁啟超:“戊戌政變記”,《戊戌變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90頁。
[24]黃順力:《<民報>宣傳與辛亥革命》,載《深圳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
[25]王寵惠:《追懷國父述略》,載《國父九十誕辰紀念論文集》,第19頁。
[26]孫中山:《中國之革命》,轉引自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55頁。
[27]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民報》第三期,載《中國近代報刊史參考資料》(下冊),第469~479頁。
[28]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民報》第三期,《中國近代報刊史參考資料》(下冊),第467頁。
[29]《孫文學說》,“有志竟成”,(上海)亞東圖書館,1919年,第176頁。
[30]賴光臨:《中國近代報人與報業(yè)》下,(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356~357頁。
[31]孫中山:《<民報>發(fā)刊詞》,《民報》第一期,《中國近代報刊史參考資料》(下冊),第465頁。
[32]《康有為政論集》上,中華書局,1981年,第403頁。
[33]《康有為與保皇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4頁。
[34]胡漢民:《中興報發(fā)刊詞》,1907年7月12日。
[35]與之:《論中國現(xiàn)在之黨派及將來之政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2卷(下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第608頁。
[36]《總理全集》,“雜著”,第461頁。
[37]《章氏叢書》卷下,第741頁。
[38]參見黃順力:《孫中山與章太炎民族主義思想之比較》,載《廈門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
[39]章太炎在光復會與同盟會分裂時曾說:“二黨(指光復會與同盟會)宗旨,初無大異,特民權、民生之說殊耳?!保ㄒ姟墩绿啄曜V長編》上,第320頁)以章太炎“憤于種族偏見而反對滿清”的激烈態(tài)度,有人稱其為“一民主義”,即僅抱持反滿之“民族主義”。
[40]孫中山:《<民報>發(fā)刊詞》,《總理全書》,“雜著”第181頁。
[41]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chuàng)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中國近代政治思想論著選輯》下,中華書局,1986年,第540~542頁。
[42]梁啟超:《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飲冰室合集》卷四十七。
[43]汪東:《同盟會和《民報》片斷回憶》,《中國近代報刊史參考資料》(下冊),第574頁。
[44]黃超五:《少年中國晨報發(fā)刊弁言》,《少年中國晨報》1910年8月19日。轉引自賴光臨:《中國近代報人與報業(yè)》下,第356~357頁。
[45]《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356頁。
(作者系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
責編:蔡惠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