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蕉風(fēng)
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為何而來——
黑衣服。
黑斗篷。
黑暗遮蔽下透出蒼白的手。
握劍的手……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被人稱為劍客了。在我看來,我一直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天地茫茫,人卻渺小得如同螻蟻。七國的天下,何處是我的歸宿——我不知道。自從上次被魯勾踐羞辱過后,人們更愿意把我當(dāng)做一個帶劍的懦夫。走吧,一直走吧,從趙國走到燕國,都是形單影只一個人。
只有劍。
只有我的劍知道我,我不是生來就是一個仗劍的玩物。
記得五歲那年,一個老頭子告訴母親說我將來必定震鑠古今,可惜面相不好,穴中帶災(zāi),七尺之身恐難保全!我至今還記得那個老頭詭異的笑容。母親恐懼了,把我?guī)У搅艘粋€蠻荒的地方。帶我遠(yuǎn)離塵世喧囂,遠(yuǎn)離六國紛爭。記憶里,五歲以后的生活總是環(huán)抱青山綠水。我總是喜歡一個人把玩著父親留下的一把短劍,在臆想中馳騁于自己父輩刀口舔血的日子。
五歲以后的生活一片蕭瑟??哨ぺぶ形覑凵夏悄茏屛伊鱾髑Ч?,卻注定讓我身死魂滅的東西。
無可救藥。
我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它。
我愛上了——劍!
我常常揮舞著父親的短劍在記憶的田野里馳騁,我幻想著自己是祖先威風(fēng)凜凜地指揮著千萬甲士,夢里總是浮現(xiàn)金戈鐵馬,夢醒才發(fā)現(xiàn)孤單躺在身旁。每一次在黑暗中醒來,都能感覺從腳底涌起的森森寒意。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5歲時的那個預(yù)言,那個關(guān)于我震鑠古今,卻要身死魂滅的預(yù)言。
周身陷入寒冷和黑暗的包圍中。
下意識地握緊了劍。只有它能讓我感覺溫暖。
無可救藥。
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它。
我愛上了——劍!
無數(shù)次我在蠻荒的野外練習(xí)擊刺,直到風(fēng)雪封凍我握劍的手。無數(shù)個夜晚我凝視著手中的劍幻想著哪一天我站在劍術(shù)登峰造極的絕頂,無數(shù)次我思考著作為一個劍客最本原的精神是什么。無數(shù)個夜晚,每當(dāng)我把劍刺進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的空洞的時候,腦海里總是會浮現(xiàn)那個老頭詭異的笑容。每當(dāng)浮現(xiàn)他的面孔,我都會把劍用力刺向記憶的最深處。我總是掙扎著想要把他從我記憶里徹底刪除,卻發(fā)現(xiàn)那個預(yù)言如同鬼魅般在我的心里根深蒂固。
直到多年以后,當(dāng)我站在秦廷之上,面對虎狼般的秦王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這個預(yù)言。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可能會選擇不去送命。
但命運總是愛和我開玩笑。母親和我極力想回避的東西,最終總是無可救藥地貼了上來。
我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如同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劍一樣。
那個老頭說對了。我的聲名,注定要在我的血泊中噴薄而出。
后人能記住我的,無非是一個叫荊軻的名字。
而我能記住的,卻是童年荒野上揮舞短劍的記憶,還有那個預(yù)言,還有母親蒼老的臉龐。
至于六國的危難、社稷的責(zé)任,遠(yuǎn)不是我一個劍客所能承擔(dān)得起的。我之所以赴死,只是為了人情。為了田光先生的命,為了樊將軍的頭,當(dāng)然還有肥馬的肝和美人的手。
呵呵,太子丹,你的眼里有燕國,有天下。而我眼里,只有人情。這么多人的人情,卻是你逼我還的。天下一統(tǒng)也好,紛爭也罷,與我何干?與我何干!
明知必死,我還要去。我只是為了還你的人情。沒有那么偉大,刺秦的目的,和我的劍一樣單純。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魯勾踐對我說的話。他說:劍客總是死于義的。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百年來這么多劍客死士赴湯蹈火,也不過是為了一個人情。
本可以不這樣的,我卻選擇為義殉命。
君王是君王,太子是太子,劍客是劍客,我是我……
當(dāng)我面對秦王寒氣逼人的瞳仁時,突然想了很多……
不知道易水的河流冰涼了沒有;不知道離別的情緒消散了沒有;不知道千百年后的人們再來易水的時候,會不會想起一個名叫荊軻的人在悲愴中蒼涼起程;不知道太子丹給我許諾的所謂的生前身后名,什么時候可以兌現(xiàn);不知道魯勾踐的劍術(shù)進步了沒有,還是仍然沉醉在酒香巷落中;不知道高漸離的琴聲嘶啞了沒有,一起擊筑高歌的日子是否會在午夜夢回時突然侵襲?不知道太子丹是為我備了美酒和佳人慶功,還是已經(jīng)穿上了縞素,默等我身死的噩耗;不知道田光先生的血跡干了沒有;不知道樊將軍的頭顱在我的匣子里是舒服還是疼痛……
我在逼近秦王的深沉幽邃的臉龐時候,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雖然只是一瞬,雖然只是一瞬……
秦舞陽早已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秦廷的陰冷森嚴(yán)壓迫人喘不過氣來,這里的一切都能讓人窒息。我的眼里只有秦王,秦王的眼里也只有我……當(dāng)然,還有樊將軍的頭,還有督亢的地圖。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秦王,其實都是極其專注的人。只不過君王專注的是權(quán)勢和土地,而我專注的是道義和人情。
高漸離告訴我:極其專注的人,才能成就功名,才能做成大事。他也是一個專注的人,他的專注,賦予他的琴聲靈魂,它能讓頑石動容,能讓易水冰凍。易水邊的悲涼吟唱又鉆進了我的耳朵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p>
我知道時間即將凝固。
歷史也將在這一刻定格。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這一刻過后,下一刻的結(jié)果。后人耳熟能詳關(guān)于我的故事,我也將無從得知。
于是我展開了督亢的地圖。
圖窮匕現(xiàn)。徐夫人的匕首上寒光粼粼,淬過毒的刀刃就像嗜血的毒蛇。匕首的寒光劃破秦廷上的陰霾,刀鋒如同毒蛇吐芯,直逼秦王……
百官失色!
甲士戰(zhàn)栗!
秦王的肉體幾乎就要掩埋在匕首的光輝之中。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那是一種極致輝煌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在荒野上揮舞著短劍的快感一樣。
在這一刻,在我的刀鋒逼近秦王喉嚨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閃過兒時那個老頭詭異的笑容!
那個預(yù)言。
那個預(yù)言!
那個關(guān)于我身死魂滅的預(yù)言!
電光石火。
千鈞一發(fā)。
一擊不中!已然不能全身而退了!
我閉上眼,感受刀斧手在我背上劈刺叉砍,耳膜里回蕩秦王尖銳的咒罵聲……
我渾身麻木,沒有知覺。過去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閃過……
飛速閃過的,是高漸離的琴,魯勾踐的劍,太子丹的下跪,田光先生的自刎,樊將軍的頭顱……還有易水的流水嘩嘩流過涼透肌膚,還有兒時那片空曠荒野上揮舞短劍做著將軍夢的野孩子,還有母親蒼老的容顏,還有那個預(yù)言,還有那個老頭詭異的笑容。
是對生的留戀嗎?我應(yīng)該不是一個貪生怯弱的人。也許真像預(yù)言說的那樣,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軌跡都已經(jīng)冥冥之中注定,無論跋涉多遠(yuǎn)或探求多久最終都將回到原點。
是對死的恐懼嗎?我應(yīng)該是一個不懼怕死亡的人。田光先生曾告訴我說:劍客的最高境界是向死而生。易水河畔我都不曾回望歸路,難道真正死路到了卻在留戀今生嗎?
那么,那么到底是什么東西在牽絆著我,不讓我以最快意的死亡去結(jié)束這一切,卻要默默承受著這看似短暫實則漫長的痛苦的回憶的煎熬……
不知道已經(jīng)砍了第幾刀。
我的一條腿,好像斷了。
我倒在我的血泊里。
喉管的血液噴涌而出。
我快睡著了。
我感覺很暖和。
頭頂仿佛有一把劍在旋轉(zhuǎn)。天旋地轉(zhuǎn)。周身的血脈都在往外噴張,血如泉涌,一點一點抽空我的肉體。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死后的世界有知覺嗎?
骸骨的世界里有風(fēng)嗎?我混沌著,眼前走來了一黑衣、黑斗篷、握著劍手透著蒼白的人。我微笑著,因為那就是我。記憶在我眼前平鋪開來,過往的一切在我眼前展開一幅幅畫面。是這種奇妙的感覺嗎?在死之前把我的人生再重新倒映一遍……
混沌中我看見一個揮舞著父親短劍的野孩子,正從蠻荒的過去朝我走來。我看見他蒼白手上因為天寒練劍而凍出的傷疤,我看見他臉龐瘦削目光茫然,我看見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從冰封的土地向外面的世界成長,我聽到我曾經(jīng)也很稔熟的在無數(shù)個夜晚對著蒼天發(fā)出的探尋劍客最高境界的浩嘆……那就是以前的我。過去的我微笑著,要把現(xiàn)在的我?guī)Щ啬莻€蠻荒的原點。
蓋聶說過:劍客要心正意誠,才能人劍合一,才能無往不利。
他說過我永遠(yuǎn)不會成為一個好的劍客。劍客無情,而我總是承載太多。
難道我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追求一個劍客最極致最輝煌的體驗和感覺嗎?難道真的像蓋聶說的那樣其實我的每一次揮劍,都不像我的劍那樣單純。
我似乎突然間明白了:其實我不是一個好的劍客。因為劍客揮劍的目的只有刺中對手,而我揮劍的目的,卻是為了還一個個我本來不想還的人情。我揮劍的目的確實不像我的劍那樣單純,因為我所承載的所謂國家和社稷的責(zé)任,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個劍客所能承載的本身。
我無法做到心正意誠,我無法做到人劍合一,所以我揮劍時偏差了毫厘。
真的很諷刺。原來我此行的目的,也只不過是作為一個兩國君主相互爭斗和角力的工具而已。這么多年的追求,孜孜不倦地追求劍客的最高境界,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作為一個劍客最重要的本心。
原來,我始終是一個刺客,而不是一個劍客。
刺客,是為了他的主人而死的。
劍客,只為劍而死。
我不怪太子丹,因為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選擇我是作為一個刺客而讓后人記住,而不是一個劍客。我很早就預(yù)感到我將成為一座豐碑,受后人的頂禮膜拜,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卻沒有想到我始終是作為一個刺客而不是一個劍客來揮出這震鑠古今的一劍。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刺客與劍客的分別。
如果讓蓋聶和魯勾踐來刺這一下,他們一定不會失手。因為他們是在真正的劍客。真正的劍客眼里只有劍本身,沒有道義和人情??上麄儾粫泶糖?,因為刺秦本身就是一樁交易,用劍客的生命去維持一個危如累卵的朝廷,這會讓劍蒙羞。
而我刺秦的目的,已經(jīng)被賦予所謂的國家和社稷的責(zé)任,已經(jīng)被濃縮成世俗的功成名就或身死魂滅。劍客揮劍沒有單純的理由,那么揮劍也一定會有所偏差。
呵呵,原來我一擊不中,不是我的劍術(shù)不精,不是我的膽魄不夠,而是因為,我沒有一個讓我真正信服的——讓我揮劍的理由。有的只是太子丹用金磚和美女堆砌出來的沉甸甸的人情,有的只是田光先生和樊將軍的血泊流淌出來的虛無縹緲的道義。
我的血快流干了。我的身體被抽空了。
我睜開眼,看著無數(shù)刀斧在我身上劈砍。血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在一片血紅的背后,我窺見了秦王強裝的威嚴(yán)下猥瑣而恐懼的眼神。我知道即使我作為一個劍客不能流芳千古,作為一個刺客,也足夠名傳百世了。好諷刺,原來,我心里也是認(rèn)同這樁交易的。呵呵,我根本不配做一個劍客,我只是以劍客之名行刺客之事。
我的魂魄正在抽離我的肉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老頭的預(yù)言是對的,我始終擺脫不了宿命。生于劍,死于劍,我繞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原點。一切的一切本來都是輪回,無論我怎么掙扎都無法逃離命運的擺弄。
是的,我快要死了。
我閉上眼。沉沉睡去。夢里又浮現(xiàn)那個老頭的笑容。只是這次的笑容不再詭異不再迷離,他帶著一種極盡輝煌的光芒把我送向歸途的遠(yuǎn)方。
仿佛回到了魂牽夢繞的兒時的荒野。
仿佛回到了那淚灑歸途一路悲愴的——易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