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作家關注底層民眾的艱難生存,敘寫他們的人生苦難,也指出現實社會的當下景觀的另一面就是越來越多的底層民眾的物質利益被犧牲,精神被摧殘,人格尊嚴遭凌辱,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是常常怨憤難平、以淚洗面的受傷害者。閆文志的中篇小說《蘇醒記》通過一個下崗的小公務員的一段底層生活,展示了當下景觀的暗影一面,寫出了震人心魂的底層生活的沉淪與救贖。
《蘇醒記》中,小小縣城鹽業(yè)局中的小公務員馮眼工作七年,無權無勢,突然被單位精簡下崗。為了維持生活,馮眼想擺個修車攤,但因見到的是一些以前的同事,抹不開情面,開了幾天只好作罷。馮眼和當小學教師的妻子因為家庭經濟拮據結婚五年一直沒有要小孩。下崗后,妻子與他的關系急劇惡化,一夜爭吵后,馮眼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璩脸恋鸟T眼來到距離縣城幾十里地的鄉(xiāng)鎮(zhèn),遇上個走失的長相清秀、有點呆傻、十五六歲的啞巴少年羅從明。剛開始,馮眼想甩開這個呆傻少年,但又良心發(fā)現,決定要幫助他回家。在好心的農村婦女王柳的幫助下,馮眼再次找到了他,便和他一起到鄉(xiāng)鎮(zhèn)小工廠去打工,還認識了被丈夫拋棄在家的農村婦女楊玫。正在馮眼和呆傻少年安心打工,生活安定下來不久,呆傻少年卻再次走丟了。馮眼知道此地正有一些人收買瘋子傻子賣到南方,把胳膊腿斫斷用來博人同情討錢,在知情人的指點下,馮眼向警察舉報了藏匿販賣人口的窩點。警察搗毀了該窩點,但其中沒有羅從明。正在馮眼極度沮喪之際,農婦王柳遠在南方灣城當保安的兒子因干預少年流浪乞討幕后操縱者毆打一個十六歲的啞巴乞討少年而被殺死了。在王柳從灣城帶回來的報紙上,馮眼看到乞討少年竟然就是失蹤的羅從明,而且他的左腿大腿以下部位已經被斫斷。馮眼聯系到了羅從明的父親,還有決定與前夫和好的楊玫一同乘車前往灣城。
應該說,這是一幕凄厲的、令人難以直面的悲劇,也是這個當下景觀中非常常見的一幕悲劇。像小說里《灣城晚報》中的那則關于保安被殺死的社會新聞報道,我們常常可以在各地的都市報上看到,但看過也就忘了,消費各種無聊的信息原就是現時代人的常態(tài)。沒有人會靜下心來想想,此類社會新聞是如何戳破了新聞媒體關于當下美景宣傳的,那個被殺死的保安是如何承擔著一家人所有希望的,那個斷腿少年乞丐的背后又暴露出現時代的什么樣致命的、殘忍的鐵血邏輯。但是小說家注意到了,他要讓人們暫時擺脫閱讀新聞的消費心態(tài),讓人們靜下心來去深度體味一下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的悲劇,看看他們苦難生活中的沉默心魂,因為他們的悲劇也就是我們自己的悲劇,現時代的殘忍也就是我們自己的殘忍。
從馮眼的底層生活經歷看來,現時代是一個弱肉強食、信義不存、底線倫理都已經崩潰的社會。當新聞媒體整天宣傳G D P如何增長,但大部分普通老百姓并不能享受經濟增長的成果,像馮眼和他的妻子這樣的底層民眾兩人工作都不敢要個孩子。當下打著為了整體利益精簡機構時,又是馮眼這樣無權無勢的人首先承擔改革的代價。在這個潛規(guī)則盛行的時代,馮眼感嘆自己就像一只小螞蚱,誰踩死他他都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F實社會的橫暴直接插入家庭中,馮眼的家庭不能成為他的避風港,反而成為急于逃離的是非之地。當馮眼離家出走后,他才發(fā)現其實底層社會已經沉淪。首先是農婦王柳,為了生活她沒日沒夜地干活,不斷在鄉(xiāng)鎮(zhèn)與縣城之間來回穿梭,最后作為他唯一的希望的兒子還被人殺死。其次是楊玫,好不容易和丈夫打拼出不錯的生活,卻遭到拋棄。楊玫的姐姐開了個小廠,貨款卻被騙,不得不倒閉了事。到處都唯利是圖,倫理失序,人們能蒙就蒙,能坑就坑,蠻橫是唯一的原則,金錢和權勢成為社會的支配性因素,結果就是不可遏止的暴力漫溢。
誰是社會中的最弱勢者,誰就是社會暴力的第一個犧牲者?!短K醒記》中,居于底層社會的生存慘象核心的就是呆傻的啞巴少年羅從明。這個長相清俊、力氣很大的農村少年最后竟然被人賣到南方發(fā)達城市中,被斫斷大腿,成為他人討錢的工具。這個令人發(fā)指的惡行到底透露出現時代什么樣的恐怖消息呢?該如何理解呢?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殘害啞巴少年羅從明的人是像吳麻子、三角眼以及少年流浪乞討操縱者這樣的人,可以想見他們也是現實社會生存競爭中的失敗者或居于劣勢者,也是廁身底層民眾之列的?,F在可怕的是,正是自身也受到社會不義傷害的這些底層民眾轉過頭來以更兇狠的姿態(tài)面對比他們更弱小的人,也就是說,底層民眾在生存競爭中看不到出路,竟然彼此相咬互噬,互相摧殘。無獨有偶,劉慶邦的中篇小說《神木》就寫到那些到偏僻山區(qū)煤礦去挖煤的農民工竟然誘騙更弱勢的農民工去,乘其不備,殺死后要挾礦主,從中漁利。在劉慶邦的小說發(fā)表后不久果然全國多處紛紛披露此類案件。再想想近年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黑磚窯事件,以及去年接連發(fā)生的對社會不滿者殘殺小學生事件?!端疂G傳》中的江湖好漢在受到無法忍受的欺壓時候,敢于揭竿而起,挑戰(zhàn)作惡的強者。而現時代,那些受到社會不義傷害的弱勢者則抽刃揮向更弱勢的人。這是精神徹底崩潰的社會表征,是社會公義無法通過正當渠道獲得伸張的一種畸變。
也許現時代的那些有錢有權的既得利益者會認為,底層民眾的自相殘殺全因他們素質太低,太過下賤,人性太卑劣。但真相真的如此嗎?底層民眾的自相殘殺其實是整個社會失去平衡的一種表征,而正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的欲望無限制的膨脹造成了整個社會的失衡,就像當下社會過度的貧富分化是失業(yè)率持續(xù)攀升、民眾幸福感急遽減退的直接原因。現代社會的一個典型特點就是各種中介環(huán)節(jié)無限制地增加,人越來越看不到自己行為的結局和后果了。例如那么多有錢人投資住房,再加上政府依賴土地財政,結果造成房價遠遠超出普通民眾的承受能力,如果有年輕人因為房價過高無法購買房子結果釀成人生悲劇,那些只想著自己賺錢的既得利益者和投資者誰會覺得是自己殺了人呢?!也正是因為有如此多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存在,當下在生存競爭中處于劣勢的人甚至都無法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處于劣勢,為什么會被剝奪得一無所有,即使心中有怨恨,也不可能尋找到社會不義的根源去發(fā)泄怨恨,因此就剩下進一步貫徹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就像《蘇醒記》中的吳麻子等人那樣把邪惡的手爪伸向啞巴少年羅從明。
當然,更為關鍵的是,現時代盛行的實用主義價值觀的過度泛濫。我們社會長期宣傳的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衡量各種東西的都是一種實用主義價值觀。在G D P數字崇拜者眼中,所有鮮活的生命有何意義呢,重要的是不斷攀高的數字游戲。對于既得利益者來說,珠三角工業(yè)區(qū)各種機器上工人的斷指有什么可害怕的呢,關鍵是賺了多少錢。對于大部分現代人來說,一片森林在沒有變成金錢之前是沒有價值的,一個人若不能創(chuàng)造經濟效益也沒有價值。而似乎無論是用什么手段賺到的金錢都一樣能夠在市場流通,一樣受人歡迎,一樣被統計入經濟增長之中。因此,像《蘇醒記》中的少年流浪乞討操縱者等人看不到啞巴少年羅從明作為人的存在,而只能看到他作為賺錢工具的價值。他們的思維方式不也是大部分現代人的思維方式嗎?這些乞討操縱者利用人的善心來發(fā)財,著實是后現代的黑色幽默,是極度殘忍的行為藝術。想想街頭坐著一個斷腿的少年乞丐,你路過時偶發(fā)善心,施舍一點錢財,這本是一個人性善的證明。但是現在不同了,少年乞丐是被人打斷腿的,有人就是為了激發(fā)你的善心有意地制造了災難并從中漁利。邪惡之大,莫此為甚。
當整個社會實用主義思維盛行,社會公義無法通過正當渠道獲得伸張,即使是那些既得利益者和有錢者都會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誰都沒有安全感,剩下來的自然就是像魯迅在雜文《燈下漫筆》中所談到的社會情況那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等級制下,“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边@無疑是沉淪的極致了。
底層社會沉淪如此,那么救贖在何方?《蘇醒記》沒有寄希望于上層社會的調整、改革或者自覺,而是試圖在底層民眾自身中去發(fā)掘抵抗生存苦難的救贖力量。
該小說曾動人地寫到啞巴少年生命的自足感,當然這種自足感是稚弱的,是經不起現實社會的摧殘的。智障型的精神不健全者往往只能在傳統的鄉(xiāng)土社會中才能自在地生存著,并能給周圍的人們帶去一點笑聲,讓他們獲得更多樂趣。這些人就像健全社會的一些殘缺,他們的存在讓健全人更能夠意識到自身的健全。更有甚者,往往正是這些殘缺者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暗合了天道,例如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中土司的傻兒子,遲子建的短篇小說《采漿果的人》中的傻子兄妹。但現代都市社會里,到處滲透著都只是冷冰冰的計算理性,到處洋溢著的只是金錢至上的氣息,沒有溫情,沒有關懷,誰一旦落在健全社會的水平線以下,誰就注定了被殘害被踐踏的命運。因此,呆傻的羅從明不能給人帶來救贖的笑聲,只會讓人心在凄然淚落中慢慢變冷變硬。
作者也試圖從農婦王柳身上去發(fā)現具有母性氣息的承擔苦難、樸實生活的自足精神。但是最終當她的兒子被殺死后,這種自足精神也被凄厲的陰風刮散。
值得慶幸的是,小說《蘇醒記》中精神真正在慢慢蘇醒的還是主人公馮眼。這個離開了鄉(xiāng)村又無法融入城市的男人無法滿足妻子的正當又空虛的生存要求,離家出逃了。本來,每個人都只為自己的職位、前途、金錢、權勢、兒女而忙碌時,人們就遺忘了更大的目標,就喪失了人與人之間的內在一體感,就被現實社會牢牢地束縛住了。因此,馮眼的出逃之旅,幫助啞巴少年的過程,就是人性慢慢恢復的過程,就是尋找人生意義的過程,也就是突破自我,慢慢地感受底層社會的豐富痛苦的過程。當馮眼離家出走,在底層社會游走時,他就看到不但自己在受苦,還更多的人在受苦,他的精神慢慢覺醒了,他敢于和邪惡力量做斗爭。當然,最終的出路在于精神的徹底覺醒。沒有精神的超越和慰藉,人不能面對苦難,承受不了苦難,也無法超越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