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方
水泥男人
●王新方
半夜了,樓下卻突然傳來拖拉機“嘣嘣嘣”的大嗓門,讓這平靜的夜很吃了一驚。
已經睡下的老公被吵醒,很不滿意地嘟囔著:“還讓不讓人休息了?這誰啊,這么討厭。”老公剛出差回來,坐了一路的長途車,正需要好好睡一覺。我說:“還能有誰啊,很可能是老路唄,我給你看看去?!陛p輕穿過客廳,推開陰面臥室窗戶一看,外面是明晃晃的電燈,果然是老路正在燈影里彎腰弓背地裝水泥,拖拉機上已經裝了半車了。我不忍心去責備老路什么,只是細心的把窗戶關嚴實,把厚厚的窗簾拉嚴,又輕輕回到臥室。老公沒再說什么,他實在是太累了。我經這一鬧,怎么也睡不著了。這老路裝個水泥,我激動個啥勁呢?還別說,半夜還拉水泥,說明水泥的銷路好啊,我暗暗為老路高興。
說起這老路啊,小區(qū)的人沒有不認識的。每天捂?zhèn)€舊的軍大衣,戴個棉帽子,開著拖拉機,“嘣嘣嘣”的在小區(qū)出來進去,和小城的優(yōu)雅與文明格格不入。原來吧,是水泥廠某車間的班長,帶領手下一幫弟兄們,干活沒得說,錢來得也快,攢錢在小區(qū)買了套房子。后來廠子改制了,他的班長也下崗了,就干起了拉水泥的活,把水泥運到周邊縣市,掙個運費。另外重要的是,一打聽,老路竟然和我老家是一個鄉(xiāng)的,對于我這個有濃重老鄉(xiāng)情結的人來說,就倍感親切。
年前的一天傍晚,我樓下熱鬧起來,好幾輛拖拉機繁忙地來去,拉來一車車水泥,堆在樓下空地上。此時老路站在水泥垛上,臉上滿是希望的愉悅,指揮工人們把水泥擺放好,真像個領導。原來是趁年前水泥滯銷,他囤積了二百多噸水泥,就等來年一開春水泥漲價,狠狠地賺一筆。我心里充滿了疑惑,還是幾年前,有人囤積水泥,這幾年沒人干了,現(xiàn)在老路又走這招棋,能行嗎?
小區(qū)雖建了好幾年,可物業(yè)一直跟不上,說好是花園式的,可到現(xiàn)在連個花都看不見,草倒是長了不少。樓下一大片的荒地,閑著也是閑著,后來有些勤勞的居民,就自發(fā)的開墾出一片片菜園,綠油油的蔬菜夜市難得一景??磥砣税。瑹o論走了多遠,始終忘不了的就是土地。現(xiàn)在老路一下子把這大片的地占住了,冬天不長菜還好說,可明年春天呢?憑什么他老路一個人占大家公用地方?。坑谑呛苡幸恍┤嗽诒车乩锝郎囝^不滿意,樓道里的胖嬸就是這樣一位。
這天我剛下樓,打算上班去,正巧胖嬸倒垃圾回來,穿件黃色羽絨服,趿拉個棉拖鞋,臉上殘存著隔夜的油脂,兩眼腫著個大眼泡??梢豢匆娢?,這臉就突然生動了,眼睛也來了精神,像碰到了知己找到了組織,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狀地要和我說話。這使我多少有點受寵若驚,胖嬸平日里頭習慣了抬得高高的,見了鄰居打個招呼,那話輕得像從鼻子里哼出來的。難怪,誰讓人家的丈夫在單位是個中層呢。
“你說這老路啊,也太不像話了!平日里,也不注意個形象,那穿的,嘖嘖,簡直擺脫不了典型的農民。你不注意個人形象沒人管你,可不該在樓道里扔煙頭啊,看吧樓道里臟的,掃都掃不過來。家里人那個多,你說兒子上大學走個本三吧,這出嫁的女兒一家子也常住娘家,孩子哭大人吵,誰也不能安生。你說大家住一塊了,也該自覺點不是?沒見過老路這樣的。這不,好好的菜地,讓他堆了水泥,這春天還怎么種菜???這經過誰同意了???”
胖嬸自管自地念叨,越說越有氣。我知道她沒事,在家是全職太太??晌也恍校习嗪灥降狞c不等人。我再次掏手機看看時間,抱歉地一笑,同時安慰胖嬸說:“胖嬸,你看我不能陪你聊了,快遲到了。老路這人吧,也的確有點那個,不過一個人供個大學生,還幫襯著女兒一家子,也不容易,你多擔待點?”胖嬸看我沒怎么迎合她,訕訕地走開了,邊走邊嘟囔,“他不容易,誰容易?我這人眼里是不揉沙子的,你們都做好人不說,我說!我見了誰給誰說,讓大家評評這個理。”
這事我過去都忘了,每天忙忙碌碌,自己的事料理著都費勁,哪有工夫管別人閑事??删褪怯腥藧酃茳c閑事,而且還能管出點成績來。下班后我在樓道里正好碰見老路,手里還拿著個提籃,很謙卑地從胖嬸家退出來,胖嬸熱情的相送,臉上一朵花兒開。嘴里還念叨著,還要你破費,都是鄰居,這多不好意思。我馬上明白這是干什么了,心里很好笑,這老路,也學會送禮了?
一大堆水泥成了我們樓道獨特的景觀,再也沒有誰說三道四了,一夜間取得合法身份,堂而皇之地安家落戶。可要照顧好這新鄰居很費心。扯了一大塊塑料布整個包裹住,防備雨雪來襲。垛四周又圍上土,防止雨水灌進去。明晃晃的大燈泡一亮一晚上,這是老路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說是嚇唬小偷,只要有個風吹草動,窗戶后老路警惕的眼睛就會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并及時處理。小區(qū)的幾個小孩愛熱鬧,放個鞭炮扔上去,塑料布就是個窟窿。說吧,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不說吧,怪心疼的。自此,又經常見到老路女人拿著個小板凳坐在樓下剝花生,邊剝邊監(jiān)視孩子們,時間一長,也成了小區(qū)一景。
過了年,開了春,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東風吹來,雪化冰消,草綠花紅。城市里樓房也開工了,農村里的平房子也動手了,可老路家的水泥愣是沒動靜。難道嫌價格漲得不多,在看行情?這一點胖嬸比我了解,她掌握的內部情況很多。她幸災樂禍地說,老路這一回,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今年這水泥就是怪,都這時候了,不但不漲,還一勁地降呢,看來老路這水泥啊,要砸手里了。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現(xiàn)在好了,半夜里,老路就開始裝水泥,說明水泥的銷路打開了,我不禁為他感到高興。
第二天,下樓時,又見到老路和他媳婦在裝水泥。梧桐樹下,落花滿地。巨大的水泥垛削去了一角,黑塑料布掀開了,一袋袋水泥整齊地碼在那里。拖拉機沒熄火,“嘣嘣嘣”地叫。老路站在水泥垛上,彎腰弓背,搬起一袋來裝車。衣服灰土土的不辨顏色,臉上灰土土的不辨眉眼,臉上,身上,拖拉機上都是水泥飛塵。我高興地打招呼,祝賀他們水泥賣得不錯。誰知道嫂子一點不高興,住了手和我說話,正好偷空歇會,一個女人家,干著體力活確實難為她。我說:“這么累,雇幾個人裝吧?!鄙┳涌嘈σ宦?,說:“這水泥價格啊,比出廠時還低,再雇幾個人,那還不賠死!只好自己裝了?!蔽艺f:“不行就再等等吧,干嘛著急賣???”嫂子說:“你不知道,這幾萬塊錢大半是借人的,都幾個月了,人家催呢。再說孩子暑假馬上要回來了,這一回來又要拿錢吧,不賣不行?!?/p>
我真的是無言了,生活就是這樣:它不管你是多么有掙錢的良好愿望,有花錢的巨大支出,它仍然有它的一套運行規(guī)則。老路,這個滿面灰塵的男人,全身都被水泥包裹了。也不知道咋了,忽然想起來初中課本上的《賣炭翁》來,“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要怎樣才能幫幫他們呢?難道不能想個別的掙錢門路嗎?嫂子更是苦笑了,說老路不知道在夢中說了多少遍,再倒騰水泥我是孫子!可是天亮了,還不是照樣接著倒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