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彭山:幸福寫意
□沈榮均
小時(shí)候,喜歡聽奶奶擺“搖錢樹”的龍門陣。說,有一種樹,能高能矮,高可升天,矮剛夠人攀,神通好比孫猴子的金箍棒。奇的是,樹上密密麻麻,結(jié)的都是金銀財(cái)寶。那時(shí)候,家里很窮。窮人有窮人的過法,異想天開也挺開心的。就跟奶奶唱,“搖錢樹,聚寶盆;日落黃金,夜裝銀?!背?,仿佛自家屋后也守了一棵“搖錢樹”,啥時(shí)候沒錢了,抱樹一搖,樹上就有錢飄,飄一地,捧起來,大把小把的,金燦燦一片。那心頭美啊,沒說的,連眼淚花子都出來了。后來長大了,就想人世間哪有這種無緣無故的好事。父親經(jīng)常說,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要吃餡餅,得去地里勞動(dòng)。春種秋收,一把汗水一把糧。父親是對的,他的人生經(jīng)驗(yàn),更符合男人的理性。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牛也是。牛,沒日沒夜辛苦。窮,是一天。累,也是一天。日子干巴巴,挺沒勁的,還是要綿延下去。男人和牛,對過日子差不多都沒了啥感覺——他們把人生都交付女人去打理了。日子很平庸,女人便不甘寂寞,總想搞點(diǎn)亮色來裝扮,就做夢。做天上掉餡餅的夢。做“搖錢樹”的夢。奶奶的奶奶做。奶奶也做。奶奶的孫女也做。直到奶奶的孫女也成了奶奶——還在唱“搖錢樹”——不曾見過的未來的模樣。直到奶奶的孫女,眾多的孫女,也蒼老如奶奶,安靜地死去,成為今生的記憶。還是沒停止夢想——她們把“搖錢樹”種到了來生。聽說來生是會遭遇緣分的——今生的或缺。把灶臺搬到來生,把鍋碗瓢盆搬到來生。把倉廩搬到來生。把魚塘和水田搬到來生。連起居的床,也像模像樣。今生有的,來生都有。什么都不缺。一切照舊,來生的日子,還是一天接一天地過。甚至今生沒有的——僅存的夢想,來生都會有了。二O一一年的初夏,我在四川彭山江口崖墓遺址,目睹了上面這一幕——所謂的“視死如生”,或者生之繼續(xù)。千年過去了,我們對于過日子的想法,竟是如此的相似:豬羊滿圈,雞犬相聞。炊煙裊裊,稻花香飄,蛙聲一片。而且,我如愿以償,看見了夢想中的——“搖錢樹”。是的,一棵“搖錢樹”。作為文物,它是青銅質(zhì)地的,出土于古鎮(zhèn),它的精美,享受著國寶待遇。作為精神寄托,它比上述的一幕,更具有力量——那種源于土地的崇拜。有人說,吾蜀是“搖錢樹”之鄉(xiāng)。蜀地先人,信奉神樹,如若木,如建木,如扶桑,是對自然的原始崇拜。而在我看來,這不僅是一種奇異的魔法或力量,更是一種從土里來,又回歸土里——幸福生活的軌跡或模型,是對于土地的根本信任和崇拜。土地,寬容,仁慈,繁衍生息,無窮無盡。我想到了女性,想到了村莊歌謠的那棵“搖錢樹”。它就是一棵具有母性意義的神樹。它早已不是一棵。它已是很多棵了,大大小小,高高下下,插滿村莊的每一個(gè)角落。樹下,望眼欲穿的,滿含晶瑩的,是千年以前的我的女性先人。后來,到我奶奶的奶奶那里,依舊在口口相傳。最令我驚訝的是,我真切地看到了,一群奶奶,也許是一群奶奶的奶奶。她們的老家在山下,她們是村莊的長者、壽星。她們步履搖曳。她們長發(fā)飄飄。她們手捧一種叫“搖錢樹”的枝葉,為路人祈福。天呀,這就是從我奶奶的奶奶那里,一直念叨下來的“搖錢樹”?這不是小時(shí)候,被我們叫做“薄皮空燈籠”的“燈籠樹”,又叫“木老芽”、“黑葉樹”、“山膀胱”的么,后山上有的是,幾乎不在意呢!路邊的奶奶們輕聲告訴我,就是“木老芽”。“木老芽”,小時(shí)候曾吃過。它們還是嫩芽的時(shí)候,娘就從后山采回來,切成碎芽,嫩滑爽口,可當(dāng)椿芽吃呢。椿芽早就成了名菜了,“木老芽”還是一副老土的樣。奶奶們見我有些不屑的樣,就說,“木老芽”野是野,要生錢的。到了秋天,果子掛滿樹,看起來像粽子,有些癟,越往后越鼓,風(fēng)一吹,滿樹都是元寶在響。奶奶們像是在對我訴說,又似在念念有辭。我從她們滿臉的虔誠,看得出她們眼里分明就有一棵棵“搖錢樹”,在搖曳作響。作為夢想的現(xiàn)實(shí)再現(xiàn),他們手中之樹點(diǎn)亮了眼里最生動(dòng)最幸福的那一縷光澤。我由此不甚驚訝。我驚訝的是,村莊的老祖宗存續(xù)了千年的夢想,竟然是如此的堅(jiān)定,不曾有一絲的動(dòng)搖!我接過了奶奶贈送的“搖錢樹”。導(dǎo)游說,叫“搖錢樹”的,有很多種。彭祖山的“搖錢樹”,學(xué)名叫“欒樹”,古時(shí)名氣可大了,叫“大夫樹”?!疤熳訅灨呷?,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保ā栋谆⑼āけ擂啊罚┦钦f,周禮規(guī)定,從天子到百姓,墓分五等,分種不同樹類。天子陵培松,諸侯植柏,大夫種欒,士栽槐,小百姓就只有插楊柳了?,F(xiàn)在社會等級不再,它的貴族身份,早就隱去,它的貴族血統(tǒng),已然走進(jìn)彭山的大小村落?!澳纠涎俊保行┐直?,早就忘在老家的后山了?!按蠓驑洹保瑔拘蚜宋覀儍?nèi)心尚存的那一縷書生氣質(zhì)。但我,還是喜歡叫“搖錢樹”?!靶∩紭?,請你搖一搖,請你晃一晃,為我抖落一套禮服吧!”灰姑娘在最無助的時(shí)候,她想到了圣誕樹——西方文化里的“搖錢樹”。我天生對舶來品有抵觸情緒,但灰姑娘對夢想的毫無掩飾,與我的奶奶的奶奶,與我的奶奶,與我奶奶的孫女,甚至與我,是多么的相似。她在西方的童話里,渴望著圣誕樹,為其搖落一身禮服。我在東方的傳說里,想象著燈籠樹,一經(jīng)風(fēng)吹,嘩瑯瑯元寶作響的美景。因?yàn)榭释暮唵?,我們都免不了世俗。就像崖墓里死去的先人,他們把對于幸福生活的崇拜,留存于一棵永恒的夢想之樹。他們的生命,行將結(jié)束。他們對于生活的理解,卻在一天天繼續(xù)——成為活著的子孫們,可以觀瞻,可以觸摸,可以搖曳,可以傳唱,永不熄滅的幸福預(yù)期。
大約在清晨五點(diǎn)左右,我被窗外的小聲雀鳴,簇?fù)碇褋?。曙明混沌未開,鳥聲漸已明朗。枝頭,葉下。低處,高處。短聲,長聲。除了鳥聲,還是鳥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是鳥聲。鳥聲如瀑。長久蝸居于市,莫名滋生些病灶性記憶,魔魘一樣。好在昨晚難得安靜。沒有好夢。不奢望好夢。能遠(yuǎn)離喧囂,塌實(shí)睡一回已知足。何況,醒來還有鳥聲。鳥影已難見了,它們都藏進(jìn)清晨的霧靄。霧靄是薄薄的,剛?cè)蔌B聲漏過。細(xì)聽來,還很親切,都是自小耳熟能詳?shù)?。能分辨出來的,大致有這么幾種:至少三種以上的山雀。山雀的鳴唱,更像是在覓食時(shí)的自說自話。它們覓食的范圍,僅限于幾棵矮樹枝頭。早起鳥兒有蟲吃。山雀大人和孩子,深諳個(gè)中道理的。兩種畫眉:金畫眉和土畫眉。金畫眉的歌喉,清脆婉轉(zhuǎn)。聽金畫眉的歌唱,好似又倒回幼時(shí),背一小背簍,穿林越澗,走過山路十八道彎。土畫眉沒了表演欲,它們的交談,純屬日常范疇,生活或者勞作。稍微正式一點(diǎn),也不過造訪鄰居,禮節(jié)性寒暄而已。繡眼,名與畫眉一般,富有意境。畫眉,當(dāng)然的小家閨秀。啟窗而妝,遠(yuǎn)山含黛,一巒如眉,正迎合了關(guān)于風(fēng)情的別樣想象——風(fēng)情在窗外清晨,風(fēng)情在春天深處。繡眼呢,則是戲班的青衣了。幕布未啟,候場的小旦,要趕在第一聲鑼催響之前,描繪妥當(dāng)。一切取決于最后一筆——得慢,再慢;得細(xì),再細(xì)。飛揚(yáng)之筆,意味精彩的開始。精彩在繼續(xù)。一些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沙和尚,名字有點(diǎn)搞笑,但不影響發(fā)揮其表演天賦。顯然它們天生一副搞搖滾的嗓門,干澀,發(fā)糙,音調(diào)老是在一個(gè)聲區(qū)持續(xù),還喜歡不時(shí)用短促的嘆詞加重語氣。要命的是還跑調(diào),老跑,真有股世紀(jì)漠風(fēng)的勁道。山匝,或是三匝?這種鳥的名字我一直不會寫。從鳥種分類來看,應(yīng)與松鴉類似,估計(jì)是山鴉的誤讀。誤讀也是鄉(xiāng)下老祖宗的事。這是一種腿和嘴都閑不下來的角色。兩三只,或三五只,結(jié)伴而飛。從一棵樹,繞到另一棵樹。呷呷地叫幾叫,又去找下一棵樹。它們幾乎只在做兩件事情——串門,寒暄。清晨,林子里的那十來棵有點(diǎn)規(guī)模的大樹,幾乎都被它們造訪過。它們不斷重復(fù)的問候,枯燥,無味。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端莊,優(yōu)雅,有著一般婦人少有的儀態(tài)。它們是林中最懂人情世故的貴夫人。也許它們是這場盛大演出的舞者。它們?yōu)榱种械母枵唪骠嫫鹞?。它們以肢體的曼妙,告訴別的鳥類——有一種鳥語,可以悅目,可以賞心。也許觀賞者只有自己。自戀。孤芳。美,首先為己而生,再向外釋放。如果不能征服別人,那就自己為自己傾倒吧。何況,在清晨,它們的舞蹈還有我這個(gè)觀眾——林中唯一的另類。雖然,我無法走進(jìn)枝頭,去零距離接見它們,與它們交流心得。但我可以投入它們的氛圍,全身心的投入——那種春天漸漸展開,無可逆轉(zhuǎn)的趨勢。貓頭鷹,喜歡裝神弄鬼。城里人沒聽過它的鬼叫,但看過恐怖大片,對深夜幽靈的怪叫一定印象深刻。駭人的氣氛,因了夜色而凝重?,F(xiàn)在是清晨。一切的演唱主題,兼圍繞歡快展開。來自叢林深處的三五回幽靈般的長聲短聲,顯然是一出歌劇的不協(xié)和音。仔細(xì)一聽,有些滑稽,像是誰在故意搞鬼。這一搞,喜劇色彩倒出來了。真得感謝它們——那些另類的鳥中“九零后”。還要感謝的,是更遠(yuǎn)處的啄木鳥。突。突。突。緣于木制打擊樂器的聲音。很細(xì)微,很細(xì)微,要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聽分明。位置飄忽莫定,可能在山下溪澗的旁邊,也可能在對面半山中。那聲音,變化不大,樂感不強(qiáng),更像是一種勞作的節(jié)奏。我在鄉(xiāng)下的時(shí)候,總是把這種節(jié)奏與樵夫打柴搞混淆。但,現(xiàn)在是在仙女山。清晨,風(fēng)景如畫。一場大戲正往高潮推進(jìn)。我更相信啄木鳥就是那高潮的制造者。它們在清晨八點(diǎn)以前,已退到舞臺的背后。卸妝,收道具,清理場子。一切張弛有度,意味著新的一天的開始——?jiǎng)谧鳎仓挥袆谧?,才使一天的來臨有了真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