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友柏
我生活在臺北,可每當有朋友叫我形容臺北時,我都會陷入兩難。身為臺北的居民,我有權(quán)利與義務(wù)強烈地推廣臺北在面對現(xiàn)代化與國際化時所做的努力。我應(yīng)該告知天下,“101”曾經(jīng)是全世界最高的大樓,雖然我想不出它的建筑設(shè)計除了“避震鋼球”外,有什么特別的;或是凸顯臺北的垃圾回收入選上海世博會的“模范都市”,雖然我每晚遛狗時踏過的街還是那么的臟與不環(huán)保;甚至應(yīng)該驕傲地拿出我的筆記型計算機,用無線上網(wǎng)無死角的效能為現(xiàn)代化的臺北搖旗。但是我做不到。因為這些臺北元素都太新了。新到我還無法與這些元素建立情感連結(jié)。臺北在國際上營銷的現(xiàn)代化外表并不是吸引我落地在此并成家立業(yè)的原因。我之所以選擇從紐約回到臺北,只是因為這里保有我絕大部分的人生拼圖。
對我而言,臺北,一個由東、南、西、北四門所框起的城市,就像是一位穿著麻布披風(fēng)的隱士,或是一部輕碰灰塵就會在空中跳舞的泛黃舊影片,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里,它只是默默地融合在街景中等著被遺忘。一旦用心去找,就會發(fā)現(xiàn)它置身在仁愛路與信義路中間小巷內(nèi)古早味排骨飯的油膩中,或處身在西門町戲院外舊報攤老板眼角的魚尾紋旁,甚至隱身在中山北路婚紗店前的金錢磚下。對我,臺北就是這么的平凡。
回顧我短暫的35 年生命,我曾遷出臺北3 次。第一次的離鄉(xiāng)晃過了4 年。當我在16 歲回到臺北的時候,我看世界的視線前加上了蒙特利爾、舊金山、與紐約的濾鏡。當時眼中的臺北缺乏蒙特利爾四季分明的人文之美,也沒有舊金山的艷陽高照的律動活力,更缺乏紐約熔爐的文化創(chuàng)新。仿佛比起這些一級城市,臺北所具備的軟硬件都需要升級。但是,臺北卻讓我感覺自在。為了這個自在感,我寧愿放棄在國外一級都市所學(xué)會的生活享受。我知道我無法再感受面對蒙特利爾做的雪天使時的寧靜、不能享受舊金山的聯(lián)合廣場逛街的悠閑、就連陶醉在紐約中央公園內(nèi)的動靜反差都變得遙不可及,但我卻再一次被這個城市迷惑。從我家往北40 分鐘的車程,我可以聽到海水的藍;向南搭90 分鐘的客運,我可以聞到慈湖天鵝的雅;往東步行10 分鐘,我就看見陽明山的蟬鳴;而我也可以隨時跳進繁鬧的街頭,用臭豆腐配著街舞吃。那時的臺北是金銀島里的海盜船,載著我游戲人間。
第二次背井,是為了逃避喪父悲傷的追殺,躲回了紐約。這一躲就是3 年。雖然在國外的城市面貌里,很少會看到父親的殘留身影,但悲傷無預(yù)警的痛擊,仍舊難以承受?;秀敝g,我隨著我的心,又再度回到臺北。這一次,我的心眼看到的是一段充滿回憶的走馬燈。在天母的河堤旁,我喝著啤酒,細數(shù)著與父親過年放過的鞭炮;在仁愛路的圓環(huán)外,聽到了第一次去父親辦公室的嘈雜緊張感;在七星巖山的山腳下,遠看那時滿山的紅楓,依然遵守時間更換衣裳。因為這次用心面對,我回收了在臺北的人生片段記憶,而第一次接受了父親不在的事實。這個時候,對我,臺北已不再只是一座城市,它成了我的朋友。
但就像所有的劇本所述,朋友總會因為愛情而分裂。在23歲時,愛情的沖動引誘我拋棄了我的朋友臺北——我自私地偷了一年的時間,私奔到新加坡。好玩的是,在那個階段,我所有的心思與焦點都集中在愛情上,所以對新加坡的記憶細節(jié)是模糊的。就連對國際知名的世貿(mào)大樓外觀,都沒有記憶。唯一記得的,只有約會時去過的動物園,是我生平僅見的壯觀。那是一個開放式的人造空間,讓動物在規(guī)劃過的框架內(nèi),伴著自然生態(tài),過著無限制的生活。因為這個體驗,當我完成任務(wù)返回臺北后,迫不及待地重游臺北市立動物園。在童年的記憶中,臺北動物園的壯麗是可以與新加坡相提并論的,但事實卻與記憶有相當大的落差。當我灰心求去時,卻不預(yù)期地看見了大象林旺的標本。林旺,這個對臺北以外的人沒有意義的菜市場名,卻是每一位臺北人都熟悉的長者。他在戰(zhàn)爭時用它寬闊的肩背為軍隊背過補給,又在和平時用溫柔的眼神為人民帶來慰藉。最后在臺北的不舍下,林旺捐出了骨肉變成了永恒的雕像。剎那間,我知道臺北動物園對臺北人的獨特是在它提供了一個共同記憶與回憶的平臺,讓臺北的居民與過去、現(xiàn)在、未來互動。這些互動也讓臺北升華成大家精神的支柱。
隨著年紀的不同,臺北從我的玩伴、我的朋友、進化至我的支柱。當一座城市不再具型的時候,你要如何形容它?我只能說,當我人生遇到風(fēng)浪時,我的自動導(dǎo)航系統(tǒng)就會引領(lǐng)我回到臺北。就這個意義來說,臺北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