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鷗
武俠革命
□楊昊鷗
姜文的電影《讓子彈飛》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對歷史哈哈鏡式的書寫,也許由于變形得過于夸張了些,未必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剝開變形的外衣,其中仍然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真實。比如姜文自己扮演的出身行伍的麻匪頭子張牧之,在影片結尾身騎白馬孑然而去,殘陽孤影那個調調,和王旭峰的小說《茶人三部曲》里面青年革命家趙寄客“功成身退”的理想相當契合。
這些文藝作品里塑造的人物及其精神并非憑空寄想,而是對晚清一時俊杰的真實寫照。鑒湖女俠秋瑾是世人熟知的代表,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俠義青年一時風云際會,剖肝瀝膽。比如大儒熊十力年輕時也是一位尚武青年,其在《十力語要》一書中附錄王漢、何自新傳,《王漢傳》云:“三人者(王、何、熊)益熟知中外情勢,以為清室不去,則民權無可伸張,何以御外侮,慨然有革命之志?!比粺嵫嗄甑摹案锩笔侨绾伍_展的呢?傳文載:“漢、自新共居旅舍,十力獨入軍營為兵?!瓭h、自新多結納諸豪俊,相與組織科學補習所,未久而敗。十力在營中,潛通諸悍卒”。王、何、熊拉攏豪俊與悍卒以期舉事,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在無可成事的情況下,王漢決意在清廷重臣鐵良出行時進行刺殺,“時天下承平久,書生故不習兵,槍連發(fā)不得中。衛(wèi)兵來捕,漢急馳道旁井自溺”。書生王漢相當業(yè)余的刺殺行動失敗身亡,年僅二十二歲,然而,“自漢刺滿清權貴大臣,士人聞其風,多峻厲敢死。吳樾、徐錫麟皆繼漢之后而以一死褫清廷之魄,作天下之氣?!蓖鯘h刺鐵良事發(fā)于光緒三十年(1904),比秋瑾和徐錫麟的犧牲要早三年,確有引動歷史風潮之功。
關于清末革命人士暗殺成風的歷史事件,伍立揚先生著有《鬼神泣壯烈——清末民初暗殺論》和《書生本色的歷史機緣——晚清暗殺史》二書,甚為可觀。愚意以為晚清暗殺風氣乃是崇武尚俠精神的體現(xiàn),這種武俠精神又不僅僅體現(xiàn)在暗殺活動之中,而是晚清一股強勢的歷史社會思潮。
清末,清政府為了編練新軍培養(yǎng)軍事人才,于1906年創(chuàng)辦北洋講武堂(天津),1908年創(chuàng)辦東北講武堂(奉天),1909年創(chuàng)辦云南講武堂(昆明),并稱三大講武堂。電影《讓子彈飛》中,張牧之提到在講武堂追隨蔡鍔將軍,即是指云南講武堂。蔡鍔將軍在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有“護國英雄”、“近代軍神”、“再造共和第一人”之美譽,早在1902年即于日本梁啟超主編《新民叢報》發(fā)表《軍國民篇》倡言尚武,可以視為尚武精神在晚清思想輿論界樹立的一個標志。1903年,梁啟超于《新民叢報》發(fā)表《論尚武》一文,旁征斯巴達、羅馬、俄羅斯、法國諸邦國歷史,提出尚武精神之根本在于培養(yǎng)國民“心力、膽力、體力”,非徒為斗狠打殺,實則重申蔡鍔文之意。同年,蔡鍔在日留學的同學,文武雙全的蔣百里創(chuàng)辦《浙江潮》,其中載有魯迅早期的譯作《斯巴達之魂》,鼓吹尚武精神的著名篇章。1907年,王漢刺鐵良案同年,梁啟超又著頗有影響的《中國武士道》一書為尚武精神張本吶喊。
在熊十力的《王漢傳》和《何自新》傳中,王、何、熊三位青年自發(fā)的盲目熱血“革命”,以及后來秋瑾、徐錫麟等人的“革命”行動,在當時顯然就是受到尚武風氣的深刻影響。需知清末從事暗殺事業(yè)的革命志士多為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設身處地地想想,那正是血脈賁張不計后果的年紀。1910年,汪精衛(wèi)謀刺攝政王載灃未遂,當時只有二十七歲,他獄中寫下用今天的話來說可以稱之為青春無敵的詩句:“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梁啟超早在戊戌變法失敗后寫下的名文《少年中國說》在某種意義上說得到了實現(xiàn)——以辛亥革命為終結的清末暴力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這樣一群少年武俠所引動。
崇尚武俠的精神還逐漸滲透到了文章家和學者的寫作之中。清末民初著名古文家林紓著筆記小說集《擊技余聞》,刊于略早于1913年的時間(初刻本時間不詳,現(xiàn)可見1913年商務印書館本),書中所記大都是閩中拳師的軼聞瑣事,可以視為對民間武人武事的記錄。林紓之后,錢基博于1921年續(xù)寫《擊技余聞補》(又名《武俠叢談》),其中部分篇目及敘事模式,被認為是開現(xiàn)代武俠小說之先聲。二十年代,武俠小說在中國勃然興起,并在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這與晚清武俠精神的崛起直接相關,是晚清上層軍政、知識階層尚武精神波流到通俗文化領域的一種體現(xiàn)。
晚清武俠精神之崛起,與司馬遷筆下的游俠刺客,與唐傳奇里的紅線女、虬髯客關聯(lián)甚小。正如今人徒慕奢華,愛LV、愛香奈兒,但如果我們非要把這虛榮的勁兒追認到六朝煙水氣上頭去,恐怕是有點說不過去。以筆者愚見,晚清武俠精神之“武”、“俠”二字當分別作解。武是武力、暴力,軍事作戰(zhàn)和暗殺均為武力的具體表現(xiàn)手段。俠則是一種幾近于宗教性質的普世關懷——《茶人三部曲》里的趙寄客與同志相約“功成身退”,革命不為名利只為濟世的超然態(tài)度最為代表。尚武與崇俠的精神在晚清猛然興起,成因復雜,今人已有部分研究,筆者不揣鄙陋談幾點自己的看法。晚清七十年天下大亂,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等持續(xù)時間長、波及范圍大、社會破壞嚴重的歷史事件必然導致地方尚武之風的興起,緣在搶奪極為有限的生存資源(包括政治上和物資上的)。其次則是受到以日本為代表的世界強國軍事擴張的影響,首倡武力革命者,多數(shù)有過游歷日本的經(jīng)歷。而不求名利的俠義精神,則也許是因為傳統(tǒng)儒家倫理與世界新知打并到一處,被亙古未有之大變局所點燃了前所未有的神圣感。然而無論是尚武還是崇俠,我們都不能忽略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問題,那是一群多數(shù)易于感染激情和浪漫、易于相信直接與真理的年輕人。
清末最早提倡尚武精神之一的蔣百里有一位表侄,目前大家對這位表侄的了解遠遠要多過蔣百里,此人便是金庸。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多數(shù)都涉及到了武俠革命的題材,亦可以視為舊酒新瓶式的另類歷史復寫。也許是小說家金庸個人閱歷的不斷積累,我們可以看到武俠革命在他的敘述之下有一個比較明顯的轉變。在早期的《書劍恩仇錄》中,紅花會武俠革命的失敗并不完全是必然的,猶如熊十力筆下的王漢刺鐵良之失敗僅僅由于槍法不佳(寫于約三十一歲)。在中期的《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等人領導的明教武俠革命則是注定要失敗的,而代之以政客朱元璋的部隊必然勝利(寫于約三十七歲)。而在最后一部《鹿鼎記》中,任憑天地會領袖陳近南如何英武絕倫,任憑遺民學者如何在學理上宏大建構,武俠革命,或者說革命中武俠的方式都只是一場被解構了神圣意義的鬧劇(寫于約四十五至四十八歲)。多數(shù)時候我們會潛在地認為鬧劇是笨人或壞人們的專利,但是如果細致地考察一下歷史,我們又會禁不住滿腹狐疑地發(fā)現(xiàn),也許并不盡然是這樣。
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1914年,孫中山重新組建中華革命黨,他明確要求黨員必須宣誓向黨魁一人效忠,并按指模以資憑證:“此次重組革命黨,首以服從命令為唯一之條件。凡入黨各員,必自問甘愿服從文一人,毫無疑慮而后可?!?《孫中山全集》第三卷142頁,中華書局1984年)至此,武俠革命的時代就告一段落了。
《讓子彈飛》里面還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臺詞,黃四郎拿腔拿調地跟假張麻子解釋:“辛亥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革命!”平和的地方都是相似的,革命的地方卻有各自不同的革命。辛亥這種革命,其所帶有的武俠精神,也許正是與其它種革命相區(qū)分的原因之一吧。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