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民
朱長慶先生,字善馀,1899年生于虞山(今常熟)的書香門第,今年是朱先生的110周年誕辰。常在報刊上讀到名流政要百年誕辰的紀念文章,可是朱先生早已越過百年之辰,卻沒有看到一篇紀念文章,原因不言自明,他不是名流名家,不是大腕明星,更不是政要偉人,而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上海和平中學(原名圣約翰青年中學,現(xiàn)名上?,F(xiàn)代職業(yè)中學)的一名普通教師,而且還是一位戴過帽子的“右派”教師,試問如此這般的“小人物”,又有誰來寫紀念文章呢?恕我不恭,要不是最近拜讀和平中學的另一位老師——朱先生的老同事老朋友顧正武先生的《繼炎詩存》(其中有顧先生題贈朱先生的八首詩作),怕我這個老學生,也差一點要忘記今年是朱先生誕辰110周年了。
顧先生、朱先生,均是我五十年前的老師,顧先生教歷史,朱先生教語文。我上高一時,朱先生接任我們班的語文老師。時在“反右”前后,嚴格來說應該是“反右”以后,因為那已值1957年9月,“反右”已開始,但中學似乎要慢一拍,朱先生時年五十又八。
印象中的朱先生,四方臉,身著銀灰色的中式夾衫,穿一雙質地很好的皮鞋,戴一副細邊銀絲眼鏡,烏黑的頭發(fā)整齊地朝后梳著,腰板很挺,頭微微朝天,遇有同學招呼,總是微微一笑,一口軟綿綿的常熟口音,是一位十分注重儀表、注重師道尊嚴,卻不古板的老師。記得他上第一堂課時,手里拿著講義夾,慢步走上講壇,開口道:“同學們,我叫朱長慶,今年的語文由我來教?!闭f罷,轉身在黑板上流暢端莊地寫下自己的姓名。他講課慢條斯理,朗讀課文,尤其是吟誦古典詩詞時,總是搖頭晃腦,拖腔哼調,還能學古人的腔調吟唱,得意處,一邊唱,一邊用手比劃,手舞足蹈,活像是舞臺上的“老秀才”。但這位“老秀才”并不古板,更不冬烘,思想很開明,不守舊,與同學們相處很融洽,穿著也很入時,并不像一位年近花甲的“老秀才”。手頭保存了一張1991年(他逝世前一年)贈我的一張老照片,照片攝于1957年夏五月,地點是和平中學校園,但見他盤腿端坐在花壇前,神態(tài)安詳,面露笑容,看上去只有四五十歲,一點也不顯老。
朱先生出身于舊式家庭,曾祖父朱立齋是清末一位知名詩人。先生自幼熟讀四書五經,又偏愛詩詞歌賦,是一位頗具舊學根基的飽學之士,可是他不守舊,接受新文學、采用白話文。當年全校有十多位愛好文學的同學,課余組織了一個“文學愛好者”小組,寫新詩、寫散文,出墻報,輔導老師是王傳紀,朱先生也表示支持,還親自到墻報前閱讀詩文。我是文學愛好者,也時有詩篇在墻報上發(fā)表,所以他格外注意我的作文,批閱也更用心了。記得1958年開春,上海掀起滅“四害”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麻雀是“四害”之一。一日,全市號召集中力量圍剿麻雀,工農兵學商,不分男女老少,人人手里拿著棍棒,吆喝著轟趕麻雀,高音喇叭不時播放滅“四害”的歌曲,還有人敲鑼打鼓,以壯聲勢,趕得麻雀東飛西竄,暈頭轉向,無處棲身。朱先生以此為題,布置作文。說句實話,我對此舉是有點反感的,于是采用擬人化的手法,站在麻雀的立場上,以麻雀的口吻來反問人類為何要與它們?yōu)閿常癜l(fā)了瘋似的,窮追猛打轟趕它們,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想不到這篇作文竟蒙朱先生青睞,他不僅在作文本上密密麻麻加了不少紅圈,還在講壇上當著全班同學,聲情并茂地朗讀了這篇作文??上Ш镁安婚L,朱先生竟從講壇上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突然有一天,在校園的旮角,遠遠見到朱先生的身影,只見他戴著一頂寬邊草帽,手里拿著一把大掃帚,低著頭,彎著腰,一左一右費勁地打掃著校園的垃圾,我趕快走上前去,輕輕地叫了一聲朱老師,他慢慢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仿佛沒有聽見,又獨自掃了起來。后來聽說,朱先生被后補進了“右派”行列,時年五十九歲。再不久又聽說他退休了,就此一別,再也沒有在學校里見到朱先生。
與朱先生重逢,是二十多年以后了。誠如顧先生在《和朱長慶老師見贈之作》一詩中所言:“一陽乍轉報新春,接得瑤箋如獲珍。畢竟我公詩人后(顧注:朱立齋曾孫),攡辭擷句見精神”。詩中的“一陽乍轉報新春”,詩意很清楚,是指朱先生的“右派”冤案得以平反了。關于朱先生的“右派”帽子是怎么戴上的?說來可笑復可氣,1957年和平中學“反右”,揪出右派的名額不夠,沒有達標。于是1958年補課,補誰好呢?校黨支部一位負責“反右”的女將,找朱先生談話,名為向黨“交心”,交來交去,交出了他歷史上曾兩次加入國民黨(一次是“蔣記”國民黨,一次是“汪偽”國民黨)的問題——雙料國民黨,尤其是“汪偽”國民黨,這還了得?!哈哈,來得正好,幾乎沒有過夜,就給他補上了一頂不大不小的“右派”帽子。朱先生的帽子戴得也太容易了,可是戴帽容易摘帽難,從1958年到1985年,整整戴了二十七年,比一般的右派還多戴了好幾年。原因是,他戴帽不久就退休了,時間一長,大家忘了他頭上有帽子,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右派”。所以當學校為校內的“右派”老師公開平反時,唯獨沒有他的名字。那么,他又是如何摘帽平反,如何“一陽乍轉報新春”的呢?
說起朱老摘帽之事,還與我有點關系。時值1985年春,我出差上海探望顧先生,顧先生笑著問我,還記得我們學校有位朱長慶老先生嗎?我忙回答道:“記得,當然記得。他是我們高一班的語文老師,常熟人,會吟古詩,可惜教了不到一年,就戴帽退休了。不知還健在不健在?”顧先生笑了,用他的蘇北口頭禪稱呼朱老道:“這家伙子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今年八十六了,比我大十多歲,身體比我還好,眼不花,手不抖,還能刻圖章??上^上的帽子至今還戴著,學校里踢皮球,無人管他的事。你想不想見見他?”我聽說朱老的“右派”冤案至今尚未平反,心里有點沉重,于是請顧先生與朱老約一個時間,一起見見面。
見面的地點定在靜安公園。與朱老睽別將近三十年了,細細端詳坐在我身旁的朱老,額上多了幾道皺紋,頭發(fā)白了、稀疏了,此外卻沒有多大的變化,依然穿著整齊,干凈利索,依然慢語細聲,談吐清晰,三十年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不多。事后,顧先生告訴我說,朱老近年喪妻,喪失了相伴多半個世紀的老伴,獨自做飯,獨自料理生活起居,仍然保持著整齊的生活習慣,據朱老說這是一個人的門面。我問他別后生活情景,他苦笑道:“還不錯,我是一個被人遺忘的人,禍兮福所倚,因為被遺忘,‘文革’中倒沒有吃苦頭;也因為被遺忘,至今的帽子還戴著。我到學校去了兩次,校領導已換了幾個,當事人則推說做不了主。這頂帽子對我已無所謂了,可是對子孫卻有點無法交待。”我了解了他當年戴帽子的詳情,勸他寫一份申訴材料,由我向學校的主管部門長寧區(qū)教育局反映,以便早日落實政策。他聽了我的建議。很快,朱老的帽子被摘掉了,顧先生也收到了朱老“報新春”的“瑤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的興趣愛好,由文學轉向美術,轉向詩書畫印,交游圈也由作家轉向書畫家。朱老多才多藝,既能寫詩,又善篆刻,與我的志趣不謀而合。此時的朱老,不僅是我的老師,而且成了志趣相投的忘年交。他師承常熟篆刻名家趙古泥的漢印風,刀法清麗工穩(wěn),圓潤遒勁,恰如顧先生在《題朱長慶篆刻印存》所贊:“卻老扶衰君有方,奏刀游藝百憂忘。淋漓圓潤涵遒勁,蒼石古泥一脈香”。承朱老錯愛,先后為我治了六方印章,有名章、釋名章,齋號章,還有閑章。何謂“釋名章”,釋名者,解釋名字之謂也。有一次,他問我名字是誰起的?我回答是常州的一位表姐。他點頭說:“蠻好,立民立民,立在民中。我為你刻一方釋名章如何?”我本一介布衣,源自平民,自當立在民中。朱老為我刻的釋名章,一印中的,語重心長,寄托了他的希望,希望我永遠立在民中,不要忘本。
值得一提的是,我特請朱老刻了兩方閑章,印文由李商隱的一句七言詩衍化而成的。詩云“相見時難別亦難”,我衍化為“相見恨難”,“別是容易”。這兩句印語,既是指五十年代一別,至八十年代相見之難;也是指每年一次的“鵲橋”相見之難??墒欠謩e吶,似乎顯得太容易了,一聲再見就匆匆而別了。朱老深明此意,特意選了一對壽山石獅鈕對章,精心地治了朱白兩方漢印,并鄭重地刻了邊款:“立民弟正之,戊辰善馀刻,時年八十九?!币晃话耸艢q的老人,居然眼不花,手不抖,還能刻章留邊款,在當今的印壇上似乎還不多見。
早在青少年時代,朱先生就投師常熟名篆刻家趙古泥學書學印,與他同門的有后來名揚十里洋場、大江南北的鄧散木。由于他家境較好,又進過師范學堂,所以他沒有做職業(yè)篆刻家,沒有以印為生,僅為師友同學刻著玩,以印會友,自娛娛人,故印名不顯。據我所知,他一生為人治印不下千方,但很少收錢。《繼炎詩存》中有《朱老以每字十元為潤格商予,再以前韻答之以代簡》一詩,詩曰:“先生刀法豈尋常,蒼石遺風飄逸香。一字十元不謂貴,須知百世可流芳?!边@首詩可證他此前怕無“潤格”。十元錢在今天看來太不值錢了,但在八十年代,藝術尚未步入市場的年代,似乎還值點錢。當年的文字稿酬也只是千字十元。朱老為人治印不計報酬,為何到了大髦之年要訂“潤格”呢?是退休工資不夠用了,還是用“潤格”來擋擋駕?個中原因,我不知道。倒是聯(lián)想起一件往事,我供職的《文藝報》副刊,曾約請朱老刻過一方“金石書畫”的欄頭章,按一字十元的稿酬,四個字開了四十元。朱老是否由此想起自己治印也該訂一個潤格呢?藝術有價又無價,其實朱老的“潤格”又何止一字十元呢?據我所知,他為上海名畫家朱屺瞻刻過一方章,朱屺老報以山水畫一幅;他也為北京山水名家何海霞刻過“八十起步”的閑章,何海老也以二小開冊頁相贈。當時朱屺瞻、何海霞的畫價已以上千元一方尺的潤格相計算了。以印會友,以畫會友,雖本是文人雅趣,又豈可區(qū)區(qū)以一字十元相計耶?!
顧先生、朱先生都是文史、藝文的飽學之士,既是同事,又是老友,有四十五年的交誼,步入耄耋之年后,無法經常會面,于是魚雁傳書,以書傳情,以詩代簡,互相唱和,有時還在詩中開開玩笑,互娛互樂。請看《前與朱老函,將召字誤成照,朱老告我,詩以謝之》,詩題有趣,詩寫得更有趣味:
弄璋作獐李林甫,誤召成照顧正武。
我無李公赫赫名,此事幸不傳千古。
作詩一笑便置之,感君告我真有補。
今后應當仔細些,魯魚亥豕會吃苦。
最后兩句由信中的錯別字,引出“文革”中的“文字獄”,的是春秋筆法??上]有看到朱老的回信或和詩,不然對照讀來,一定更有興味。
朱老淡泊名利,故享高壽(九十又三)。逝世前,朱老自知不久于人世,提前為親友親筆寫好訃告,告訴家人,待他故后,在訃告上填上年月日及時辰,分送諸親友。我在北京也收到了一份他親筆寫的訃告。顧先生收到訃告后,不由老淚縱橫,情動于眾,寫了《悼朱長慶兄》三詩哭之:
身懷絕藝幾人知?帽重如山苦自支。
惟幸襟懷素淡蕩,雖經劫難近期頤。
期頤可到我許君,今日哭君君得聞。
修短彭觴何足計,世間萬事盡浮云。
浮云過眼便成空,世事紛綸略與同。
四十五年談笑樂,只遺泥爪印飛鴻。
顧先生常笑謔朱老:“這家伙子身體可好,準能活過一百歲?!笔獠恢纳眢w比朱老還要好,年壽已超過了朱老,今年九十又六。兩位老壽星在教育崗位上默默無聞,不計名利,辛勤耕耘了幾十年,“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他們的師恩,師德,凡是受教過兩師的學子想必是不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