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娜
繁華背后是什么?
——談近年來的“職場小說熱”現(xiàn)象
○周麗娜
自2007年以來,中國讀書市場出現(xiàn)了職場小說熱銷的現(xiàn)象。此后三四年時間內,職場小說一直居于暢銷書排行榜的前列。早在2006年,《圈子圈套》的出版就開啟了職場小說的序幕。2007年,三個月內銷售過百萬的《杜拉拉升職記1》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說市場的新神話,標志著職場小說終成氣候。此后兩年內,《無以言退》、《浮沉》、《做單》、《潛伏在辦公室》、《爭鋒》、《“白骨精”職場秘訣》、《圈子圈套》、《狩獵》、《丁約翰的打拼》、《不認輸》、《一個外企女白領的日記》、《人事總監(jiān)》等職場小說陸續(xù)出版,也備受讀者追捧,經常占據(jù)圖書銷售榜榜首位置。2009年,在當當網(wǎng)和卓越亞馬遜的暢銷榜上,《杜拉拉升職記》和《杜拉拉2華年似水》分別占據(jù)了第一位和第二位。時至2010年,“職場小說”依然是文學界和網(wǎng)絡界的熱門詞匯,甚至延伸至影視等其他大眾傳播媒介?!抖爬氂洝返纫恍┲殘鲂≌f陸續(xù)被改編為話劇、電影、電視劇等其他藝術形式,形成了更為廣泛的影響。毫無疑問,“職場小說熱”已成為當今中國社會一道頗為引人注目的嶄新文化景觀。
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的高潮期和20世紀90年代的低潮期,進入21世紀,先后出現(xiàn)了“官場小說”、“婚戀小說”直至近年來的“職場小說”等一波又一波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出版熱潮,因之有觀點認為中國文學在新世紀又進入了一個“高潮期”。事實果真如此嗎?這些不斷出現(xiàn)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出版熱潮果真是中國當代文學走向發(fā)展高潮的一個重要標志,抑或是高度發(fā)達的工業(yè)社會滋生的一種被市場操縱的短暫的“文學高燒病”?在我們生存的這個經濟型社會中,面對市場主宰一切的時代,小說的存在形態(tài)、存在價值和意義究竟發(fā)生了哪些重要的變化?對“職場小說熱”這道嶄新的文化景觀的深入探討,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回答這些問題。
目前,對職場小說的評價存在“否定”與“肯定”兩種完全相反的意見。前一種基本限于文學圈內;后一種則是大眾媒體的意見。
文學圈子里的大多數(shù)知名作家和評論家認為職場小說不過是一種諂媚大眾的“商業(yè)出版物”,不具備可供開掘的人文價值,甚至不是文學的。如作家邱華棟說:“在我看來,職場小說不過就是一種類型小說,既不大成型、也非常不成熟,屬于通俗小說的一類。我對它文學品質的評價比較低,它的著眼點不過就是如何在職場中處理人際關系。要想從這方面獲得教益,那不如去讀孔子老子莊子去獲取人生智慧,甚至直接讀管理學來得便捷?!蔽膶W評論家雷達認為,職場小說是一種快寫快看快扔,大都缺乏人文價值的開掘的小說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家白燁說,職場小說可能對讀者閱讀上有需要,寫作者本身并不將其當作文學。看了就看了,回味自然是談不上,只能是宣泄、消遣之用。這類小說應劃歸類型小說寫作。作者展示了他們在職場的感受、經歷,雖然對初入職場者有指點、指南的作用,但從文學上講意義不大。它們普遍文學性較弱,故事性不強,人物不突出,語言也并不講究。文學評論家李敬澤雖然認為職場小說等類型小說的暢銷“也是正常狀態(tài),畢竟中國從新文學史以來,一直是純文學一統(tǒng)天下”。但他同時批評目前的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還很不成熟,技術方面還處于初級階段。
當然,文學圈內也并非全是否定性意見,如文學評論家解璽璋就從“通俗文學的發(fā)展”以及“經典的形成過程”角度肯定了職場小說存在的文學價值和意義。他說“通俗文學有個斷裂帶。這幾十年來,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提倡類型化,都歸于現(xiàn)實主義的旗幟下,但是目前,像職場小說以及其他類型小說正在慢慢找回感覺。這有點像上世紀80年代流行歌曲的發(fā)展一樣,20世紀30年代上海灘流行歌曲就已經很興盛了,但是經歷過長期的斷裂后,隨著鄧麗君歌聲風靡大江南北,一些民間、通俗的創(chuàng)作大量涌現(xiàn),通俗歌曲已經逐漸成為主流文化的一種形態(tài)了。”他認為,小說類型化創(chuàng)作通過網(wǎng)絡發(fā)展才重新拾了起來,目前還只是一個初始階段,但將來一定會出現(xiàn)像張恨水那樣的作家,通俗小說類型也會更豐富多樣??傊?,類型小說的走紅意味著通俗文學正在慢慢找回自己,對純文學并沒有傷害。從文學經典的形成來看,解璽璋也肯定了近年來各種迅速走紅的類型化小說創(chuàng)作,如玄幻、穿越、推理、恐怖小說等等。雖然這些類型小說往往都是文學評論家看不上,甚至不屑于評論的,但解璽璋強調了文學經典形成過程中“讀者的選擇”的重要性。他認為,從文學史角度講,經典歷來都是從流行開始的。經典往往都是從最初的大眾讀物,提升到高級閱讀階段的。也就是說,經典讀物最初都是通俗的樣式,逐漸被更有文學修養(yǎng)的人(比如評論家)接受后,才逐漸走向經典的。雖然作為文學評論家的解璽璋如此肯定職場小說的價值,但文學圈內的主流意見仍然是否定性的。
而與解璽璋立足于文學發(fā)展肯定職場小說不同,大眾媒體則以其對主流文學的質疑,表達了與文學圈內完全相反的肯定性意見。媒體首先質疑了主流文學的舊評價體系的單一性。它認為,中國改革開放30年,整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學形態(tài)也不例外,而主流文學仍是用人物性格、典型環(huán)境、矛盾沖突等等舊標準來看待新時代作品,單一的評價體系來衡量多元化的作品,這樣的評價體系顯然滯后于現(xiàn)實的發(fā)展變化。事實上,大眾媒體肯定職場小說創(chuàng)作時,一直是將批評矛頭指向主流文學的。它認為現(xiàn)在中國的主流文學處于一個尷尬的境地,他們中一部分人游離于市場之外,對待所謂市場化的作品不很了解甚至排斥。職場小說早就出現(xiàn),并吸引了大批讀者。2001年左右,就有相當一批企業(yè)高管開始寫作,最早如歐萊雅的蘭珍珍、近年的SOHO中國的潘石屹、阿里巴巴的馬云等等。而主流文學卻對這一“文學現(xiàn)象”視而不見,評價極低。文學圈內缺乏包容的態(tài)度則對職場小說的作者產生了莫大壓力。因此,媒體認為對待這批新型作品的寫作者,需要一個包容的態(tài)度,培養(yǎng)他們生存的肥沃土壤。中國職場小說也需要大師,不要在一顆大師的種子萌芽之前就給扼殺了。
就職場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來說,媒體主要還是肯定了其準確把握住了時代脈搏,適應了現(xiàn)實的需要。它認為職場小說出現(xiàn)在中國是前無古人的新鮮事。在經濟迅速發(fā)展的中國,伴隨中產階層、白領隊伍的不斷壯大,關注職場生涯的讀者群在不斷擴大,而伴隨著金融危機的發(fā)生、企業(yè)的裁員減薪、大學生的就業(yè)難等一系列的當代社會的焦點問題,可以為職場中人和職場邊上人答疑解惑的職場小說也就應運而生。無論職場小說的讀者是否如作者預期的那樣從閱讀中獲取了真經,至少職場小說的閱讀可以撫慰他們受傷的心靈,可以激勵那些即將進入職場的青年和剛進入職場的菜鳥們。所以,從這一點來說,職場小說至少在目前已經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而它在未來還會有更好地發(fā)展。方希就樂觀地預言道:“我認為以后的職場小說不會再過多的關注獵奇和陰謀,不見得都在寫商戰(zhàn),可以涉及職場中的人性。不管深邃或者是柔軟,人性是能夠讓人感動的”。
相對于文學圈內和大眾媒體的極端態(tài)度,那些創(chuàng)作職場小說的作家們倒是相對淡定得多。《浮沉》的作者崔曼莉說,她跟QQ群里的幾個讀者進行了交流,他們談事業(yè)聊情感以及《浮沉》對他們的影響,人人袒露心聲,淚流滿面,有著強烈的共鳴,她被感動了,突然覺得沒必要再去糾纏《浮沉》是否為純文學,并感慨道,“我只不過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說了一個很多人愛看的故事,這就足夠了”。
無論否定的、肯定的還是淡定的,無論圈內圈外如何眾說紛紜,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職場小說熱”最大的價值和意義莫過于它最有效地折射了當代中國的文學問題、性別問題以及精神問題。
如果我們將“職場小說熱”視為當今中國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追問“繁華背后是什么”,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經濟型社會中文學的宿命”;將會發(fā)現(xiàn)“女性解放的迷思”;將會發(fā)現(xiàn)“年青一代理想的匱乏”,而這些也許才是我們評價和研究“職場小說熱”現(xiàn)象時最需要思考的問題。
(一)經濟型社會中文學的宿命
經濟型社會將其信奉的工具理性貫穿到一切領域,文化領域也“在劫難逃”。在工具理性的引領下,中國當代文學從文學閱讀到文學創(chuàng)作,以至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和價值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高度發(fā)達的工業(yè)社會中,讀者的閱讀需求由娛樂、審美需求向實用性需求轉變,讀者閱讀小說的目的主要的不再是接受教育和熏陶,不再是娛樂和審美(因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借助技術手段提供了更多更具吸引力的娛樂方式,如電影電視、游戲等等),而是從中尋找生存與生活的經驗和智慧,以幫助個體自我更好地在現(xiàn)實中立足?!奥殘鲂≌f”正是產生于當代讀者的這種實用性閱讀需求。關于什么是“職場小說”,百度的解釋是“職場小說是指描述職場生活或經歷的故事,白領人群渴望通過閱讀來掌握設計職業(yè)生涯的路徑?!倍殘鲂≌f的讀者群也正是以20歲以上30歲以下的年輕人為主,包括一批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他們的閱讀顯然是要從這些小說文本中獲得職場生存的經驗和智慧。
這種閱讀需求反饋給作者后,追求適應現(xiàn)實需要的作者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工具理性的創(chuàng)作觀。對作家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就不再是精神產品的生產,而是具有交換價值的商品的生產。為適應讀者的“功利性閱讀”需要,職場小說的創(chuàng)作模式基本是寫無背景的職場新人如何憑借自己的努力奮斗成功的故事,甚至在文學本文之外為讀者提供更加實用的幫助,如《三十能立》在出售時隨書附贈知名企業(yè)月薪5萬職位的經典面試題,聲稱講述的是“80后”從月薪三千到年薪三十萬的真實經歷。因此,對于職場小說的作者,藝術本身的真實價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是否具有交換價值。正像“發(fā)自心靈的音樂可以是充當推銷術的音樂”一樣,作為“個人的心靈世界”的小說在功利性閱讀需要的推動下就成為職場人士讀取“真經”和年輕人勵志的職業(yè)寶典。與之相應的是,職場小說的寫作方式大多采用網(wǎng)絡上開放式寫作,大眾讀者的意見對其創(chuàng)作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作者能夠更好地適應讀者的功利性閱讀需要,同時也更遠地脫離了最本真意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
由這種閱讀需求和創(chuàng)作方式共同催生的職場小說作品也就徹底演變?yōu)橐环N能夠贏利的商品。職場小說的存在價值主要在于其作為商品所具有的實用性交換價值,其文學性的文本價值則被前者擠壓到最低限度。它僅是在一些社會認知的意義上滿足了讀者功利化、實用化的閱讀需要,極少能在審美的深層心理上影響讀者,更不要說對讀者精神境界的提升了。就其所反映的社會內容與日常生活來看,也基本局限于職場這樣一個封閉狹窄的空間,不可能容納更為豐富的人生形式,也不可能表達和洞見更為廣泛深刻的人性。
另外,“職場小說熱”現(xiàn)象的形成也離不開出版商和書商的深度參與。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可以說,它是一種適應了由中國經濟體制的轉型而滋生出的新興都市職業(yè)白領階層消費需要的文化,“但在商業(yè)化趨利機制的介入與運營下,這一文化創(chuàng)造與消費過程就不再具有獨立自主性,而是形成自主創(chuàng)作與策劃制作相結合、自主消費與被誘導消費相結合的模式,當代中國本土職場小說正是在這一文化生產與文化消費的獨特模式下崛起?!雹龠@種從文學閱讀、文學創(chuàng)作,到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和價值的一系列變化,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就是媒體所指稱的文學形態(tài)的變化。面對這種變化,文學圈內與圈外的不同認識和反應最終導致了對職場小說或貶或褒的評價分歧。
固然,作為一種類型化的通俗小說,職場小說所具有的鮮明時代性特征及其文學史意義不可抹殺,然而,作為一種嶄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文學性的匱乏也是一種不能無視的遺憾。文學圈內的某些批評意見也許失之偏頗,但就“文學性是文學作品的根本屬性”來看,這些批評意見很難說沒有切中要害。如同此前流行一時的官場小說、婚戀小說,職場小說其實也是文學與市場的一種新的媾合形式,它們有著一脈相承的內在發(fā)展邏輯,如馬爾庫塞所言“異化的作品被納入了這個社會,并作為對占優(yōu)勢的事態(tài)進行粉飾和心理分析的部分知識而流傳。這樣,它們就變成了商業(yè)性的東西被出售,并給人安慰,或使人興奮”。②而這仿佛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藝術無法逃避的宿命。
然而,就近年來的職場小說創(chuàng)作來看,文學性匱乏的遺憾并非不可彌補。職場人的內心世界其實擁有豐富的人性內涵與社會內涵,擁有急待發(fā)掘的豐富“礦藏”。職場作為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人生存環(huán)境,追求的是效率,要求的是奮斗和努力,承載的是各種利益和競爭,它是一個將現(xiàn)代人的生存徹底工具化的一個名利場和技術場。人性的各種內容諸如道德、情感等在此都要接受工具理性的考驗。高速的生活與工作節(jié)奏,時刻緊繃的脆弱神經帶來的高度生存壓力和精神壓力是職場人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如果職場小說在對讀者起到認知和勵志功效之外,還能更多地關注現(xiàn)代人的人性和情感,深入探索職場人內在的心靈世界,那么職場小說就不會在短暫的“流行”和“時尚”之后成為“過眼云煙”,即目前的職場小說尚需進行更好的文學性提升,才能超越低級的寫作層次,產生更高的文學價值和意義。
(二)女性解放的迷思
職場小說所涉及的第二個問題是與其文學問題密切相關的性別問題。職場小說的作者和主人公常為女性,如女作家李可與其筆下的女主人公杜拉拉,女作家崔曼麗與其筆下的女主人公的喬莉等等。毫無疑問,作為當代女性生存的典型場域,職場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靈世界包含了復雜的女性問題,也極具文學表現(xiàn)價值。然而,在工具理性創(chuàng)作觀的主導下,職場小說的作者并不想對這一復雜問題進行深入地探索和表現(xiàn),而是刪繁就簡,借助女性獨立與解放的現(xiàn)代性別觀念講述一個女性在職場中成功的“神話”。因此,從性別問題來看,職場小說中最具探討價值的是它是如何將一個復雜的女性獨立與解放的問題簡化為可供讀者消費的觀念型商品的?
以職場女性為主人公的職場小說講述的基本上是一個當代女性解放的“神話”:一個沒有背景,沒有漂亮作為資本的職場女性如何憑借自身的才智和努力獲得了成功(升遷)。如果我們將這些職場小說中女性的成功看作當代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我們倒是很有理由為之樂觀,畢竟歷次女權運動奮斗的目標——參與社會和經濟獨立——似乎已經在她們這里變成了現(xiàn)實:女性不僅可以在職場立足,而且可以獲得升遷的機會,這難道不能說是女性解放的實現(xiàn)嗎?但是,職場小說在講述職場女性成功的故事時卻采用一系列敘事策略有效回避了真正的性別場景和性別沖突。如這些職場女性的身份基本上都是未婚少女,即青春期女性。她們尚未進入婚姻,也即未進入真正意義的性別場景。在職場生活和愛情生活中,她們都是擁有選擇權的主體,也很容易保持這種主體性特征。然而在進入真正的兩性場景——婚姻家庭中,她們是否能夠繼續(xù)保有這種主體性?當需要她們?yōu)榧彝?,為婚姻做出犧牲時,她們將如何選擇?畢竟與男性相比,女性還要承擔生育的責任,當這一責任與她們的事業(yè)發(fā)生沖突時,她們將如何選擇?對這些問題,我們恐怕很難做出回答,而正是對這一關鍵的性別問題,職場小說很少涉及,甚至避而不談。職場小說中出現(xiàn)的那種甘于為婚姻家庭犧牲自我的女性,多被塑造成逐漸被男性厭棄的狹隘的小女人形象,以反襯繼續(xù)拼搏于職場的女主人公的魅力。
即使是青春期女性,在一個經濟型社會中,在一個商業(yè)文明環(huán)境中,也不得不面對自己身為女人的肉身問題。針對這一可能毀滅女性的性別問題,職場小說采用的敘事策略是設置一條“嫁得好”的線索作為“干得好”的陪襯,以追求“嫁得好”的女性的悲劇命運和悲慘處境反證“干得好”的真理性,將職場女性的身體與才智分割為兩類女性形象,并賦予一貶一褒兩種相反的價值判斷。當然,“干得好”的確對女性的獨立和解放具有不可抹殺的現(xiàn)實意義。但是,且不論現(xiàn)實中有多少希望“嫁得好”的青春女性,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職場小說中,這兩種選擇都是以享有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為女性的終極生存目標,而從這一點來說,“干得好”與“嫁得好”都不過是達到這一目標的手段和途徑而已,從工具理性的角度來看,二者又有什么本質區(qū)別呢?何況青春期女性的身體所具有的商品價值可能遠遠超過她的才智和能力。在一個工具理性主宰一切的社會中,手段的有效性才是真理,同樣是為了獲得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條件,女性有什么理由不去選擇更有效的手段呢?也許,職場小說的作者要借助這種敘事策略回避職場女性奮斗過程中,身體這個最具性別特征的問題的干擾,但是這些青春期女性是否可以僅僅憑借自己的才智和努力獲得成功呢?恐怕連職場小說作者自己也不能夠完全相信,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么職場小說中每個成功的職場女性背后都有一個男性的身影。即使女性的身體問題被擱置不論之后,性別問題依然存在。職場小說中,每一個成功的職場女性背后都會或隱或顯地存在著一個男性引路人的身影,他總是在女主人公陷入困境時為其指點迷津,撥云見日,不斷予以力量和支持。如此,女性不借助任何力量,獨立獲得成功的可能性就變得愈發(fā)可疑。
假如女性已然在職場中獲得成功,女性還不得不面對女性氣質改變的問題。至少在我們生活的當今社會中,女性只有在職場中變得男性化(包括內在的心靈和外在的氣質)才可能獲得成功;而成功的女人(女強人)也多半像男人,不再具有傳統(tǒng)女性的溫婉氣質。針對這一性別問題,職場小說的解決方式就是賦予成功的職場女性以更加吸引男性的魅力,以此表達“工作著是美麗的,事業(yè)使女性更具魅力”的真理。職場小說的女主人公往往會獲得事業(yè)與愛情的雙豐收,而職場女性的“雄化”問題也因此獲得了“有效”解決。但是,事業(yè)成功的職場女性果真也可以在愛情婚姻中立于不敗之地嗎?恐怕問題不會如此簡單。站在男性立場上,他們在婚姻家庭中更需要的很可能是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和身份。在我們這樣一個男權意識仍然根深蒂固的社會中,男性們能夠欣然愛上具有這樣一種魅力的女性,也很難說不是女性作者們的一廂情愿。
因此,職場小說中所表達的女性獨立意識事實上也僅在消費的層面上產生意義,并不具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內涵。而由之折射的性別問題則是:所有關于女性解放的觀念,諸如女性肉體的解放,女性的經濟獨立等等,在當代社會的消費文化環(huán)境中全都變成了具有消費意義的觀念型商品。女性解放的真實意義,所涉及問題的復雜性也就不再被呈現(xiàn)了,這也使得職場小說失去了其所可能擁有的豐富思想內涵。
(三)年青一代的理想?yún)T乏
“職場小說熱”所折射的第三個問題即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問題,它首先是當今中國社會年青一代的理想?yún)T乏問題?!奥殘鲂≌f熱”所折射的文學問題和性別問題都與之密切相關?!拔膶W性的匱乏”和“女性解放的迷思”都表明:如果缺少超越現(xiàn)實的彼岸世界理想之光的燭照,文學中的此岸世界將立刻黯然失色。
中國社會在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的巨大轉型之后,理想主義這條曾經的文學之河中最美麗最活潑最神圣的魚在商業(yè)大潮的沖擊下,擱淺在了市場的沙灘上,最終干渴而死。與那些擁有理想的前輩們相比,新世紀的年青一代更好地適應了我們這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社會,更多地享有了這個社會物質文明的進步,他們更具有經濟型社會所需要的奮斗和拼搏精神,他們更實際,然而,這并不能掩蓋其背后理想?yún)T乏的缺憾。如果一個人的成功僅僅定位于事業(yè)的成功——更多的物質財富和更高的社會地位的獲得——那么他的人生將被徹底地工具化。而當一個人不再擁有超越現(xiàn)實人生的理想,生存的精神之維被物質消費所徹底取代之后,他的生存也就演變?yōu)椴粩嘞颥F(xiàn)實妥協(xié)的一場無奈無望的掙扎。這樣一種“單向度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至少就理想人性的意義來說,它是值得我們認真反思的問題。
也許在一個價值觀混亂的時代,年青一代很難建立自己超越現(xiàn)實人生的理想。畢竟,科技的發(fā)展,物質文明的進步都無法為現(xiàn)代人提供一個可以皈依的精神家園。在中國經濟高速發(fā)展,上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之后,當代中國人在精神生活中卻陷入了矛盾和尷尬:一方面享受著優(yōu)越的現(xiàn)代物質條件,一方面又懷念著傳統(tǒng)的生活情調;一方面沉溺于現(xiàn)世的肉欲生活,一方面又渴求著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生活。用伊麗莎白·威爾遜所說的“我們正生活在一個日益混亂的世界里”來描繪當下的中國也許并非言過其實?!奥殘鲂≌f熱”現(xiàn)象折射的也就不僅僅是年青一代的精神匱乏,更是當今中國人的精神問題。
那么至此,我們可以對近年來的“職場小說熱”現(xiàn)象得出如下結論:小說借助性別與職場(女性與金錢)完成了一次貼近現(xiàn)實的敘事,只不過在后革命后啟蒙后現(xiàn)代的話語背景中,曾有的面對現(xiàn)實的批判立場被功利立場所取代,讓人產生“人定勝天”的成功幻覺;女性則借助小說文本以及由之衍生的電影電視文本表達了走出家庭后的又一次無望掙扎與妥協(xié),只不過這種妥協(xié)被成功的光環(huán)所籠罩,讓人誤以為這就是現(xiàn)代成功的女性解放;虛假的“成功神話”和“女性神話”都太容易被戳穿,只有市場借助文學與女性再次制造了一個成功的賣點,賺了個盆滿缽滿,制造了又一個“銷售神話”才是真實的。所以,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女性解放,在職場小說的創(chuàng)作熱潮中都被簡化和庸俗化了,它們自己應有的聲音被淹沒在叮當作響的金錢之聲下,最終的贏家還是市場,如赫伯特·馬爾庫塞對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描述:“如果大眾傳播媒介能把藝術、政治、宗教、哲學同商業(yè)和諧地、天衣無縫地混合在一起的話,它們就將使這些文化領域具備一個共同特征——商品形式”。③
(作者單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
①閆寒英《中國當代職場小說的文化價值》,《求索》2010年第6期。
②[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頁。
③[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