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漾 婁家駿
中國古代吉祥圖案“隱性”文化溯源
○宋 漾 婁家駿
中國古代“吉祥圖案”中的“龍鳳呈祥”、“雙喜臨門”、“鴛鴦戲水”、“比翼雙飛”、“并蒂同心”、“因荷得藕”、“蓮生貴子”、“多子多福”等等圖案與露骨表現(xiàn)“性”內(nèi)容的“春宮圖”以及不表現(xiàn)“性”內(nèi)容的圖案相比,以“隱喻”、“雙關(guān)”、“寓意”、“象征”等“隱”的方式表現(xiàn)“性”或“男女之愛”。這類圖案可稱之為“隱性圖案”?!半[性圖案”以“吉祥圖案”最為典型,或者說這類圖案大量集中表現(xiàn)在“吉祥圖案譜系”之中。本文試就中國古代吉祥圖案“隱性”溯源略談一己管見,以就教于學(xué)界同仁。
中國古代先秦主流哲學(xué)思想高度重視“夫婦之道”或“男女之愛”。如:儒道共尊的“群經(jīng)之首”《易經(jīng)》中突出強調(diào):“一陰一陽之謂道”,并直接明言:“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其中“天地”與“男女”以至“陰陽”,可以看得出是相互間的“異名”,意味著《易經(jīng)》對“陰陽”的深刻意識首先是性別的或男女的,其次才推及社會、政治、道德和習俗的人際關(guān)系?!澳信畼?gòu)精”(“陰陽相交”)具有構(gòu)成意義的發(fā)生和維持的終極功能和地位?!吨杏埂窂娬{(diào):“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也。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也”;“君子之道,造端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胺驄D之愚”、“夫婦之端”在其中強調(diào)到無以復(fù)加的“中極”境地。用廣義現(xiàn)象學(xué)或“身體現(xiàn)象學(xué)”(梅洛·龐蒂)的話說,所謂“君子之道,造端夫婦”即意味著“有性愛和生育能力”的夫婦(男女)之間的“性愛”(“愚”)是一切意義和現(xiàn)象的源頭(“端”)?!墩撜Z》中孔子講“好德如好色”;“‘關(guān)睢’樂而不淫”;《莊子》說:“《易》以道陰陽”;《老子》講:“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凡此種種(以及各種以曲折隱含方式表達“性”或“性愛”的“文字”)都表明中國古哲看重“性”或“男女之愛”的首要性、起點性和深刻的思想意義。這些“文字”可謂中國古代哲學(xué)思想的“有性文字”(或“有性哲學(xué)”)。更深刻的是,從這些文字可以看出,中國古哲認為,“愛情”與“性愛”之間并無鴻溝或硬性邏輯區(qū)分可言(不像西方柏拉圖以至“傳統(tǒng)西哲”那樣嚴格區(qū)分“愛情”與“性愛”)。這意味著“男女之愛”或“夫婦之愚”都是指“相交生成意義上的雌雄區(qū)別”和發(fā)生意義上的“性”或“性愛”。
中國古哲的“有性文字”(“有性哲學(xué)”)顯然不是以露骨的“顯”的方式(張揚色情)而是以相對“隱”的方式在深刻的思想意義上強調(diào)“性”或“男女之愛”的根本性或首要性。因而,它和中國古代民間廣泛流行的“吉祥圖案”中(諸如“鴛鴦戲水”、“蓮生貴子”之類)的“隱性圖案”有相同之處,即都用“隱”的方式。由此可以稱中國古哲的“有性文字”為“隱性文字”。有“隱性文字”必會有“隱性藝術(shù)”——中國古哲的“隱性文字”必然會“滋養(yǎng)”或“催生”出“隱性圖案”。
“隱性文字”和“隱性圖案”都以“男女之愛”為“意義發(fā)生機制”構(gòu)成文字和圖案。以現(xiàn)象學(xué)視野看,中國古哲的“隱性文字”無疑突出或強調(diào)的是前反思、前概念、前對象化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世界”本身的“形式顯示”(海德格爾語)——人類和思想之“根”的“性”或“男女構(gòu)精”(或廣義的性愛)??梢韵胂?,如果不是以“隱”方式,而是以“顯”方式(張揚色情)來言說或表達“性”,就意味著把“性”當成觀念對象或物質(zhì)對象。而“性”是發(fā)生于男女身體(身心合一的身體)之間的“居中產(chǎn)物”——“隱”的方式,意味著肯定前反思、前對象的“生活世界”中的“性”的重要性,避免“非關(guān)系”、“非發(fā)生”、“非境域化”地看待“性”,以至把“性”最終變成了“無性”——以“顯”的方式(張揚色情)來突出“性”,其實根本上是“無性”,與“無性文字”(如西方傳統(tǒng)哲學(xué)的“無性文字”)實質(zhì)上是一樣的。
事實上,中國古代不只有“隱性文字”,也有大量“顯性文字”(如張揚“床笫之歡”之類),也有大量“存天理,滅人欲”的貶抑“性”或不涉及“性”的“無性文字”。這情形和中國古代圖案藝術(shù)中“顯性圖案”(如“春宮圖”)、“無性圖案”(如“抽象裝飾圖案”)、“隱性圖案”(吉祥圖案)三者并存的情形大體一致。但是,追溯“隱性圖案”的思想源頭只能是中國古代的“隱性文字”,而不會是“顯性文字”,也不會是“無性文字”。因為,如果“隱性圖案”來源于(張揚色情的)“顯性文字”,就意味著“性”來源于人的對象化的生理本能或性器官,即來源于“身”(軀體),意味著“性”是無思想或理性的非理性行為。如果“隱性圖案”來源于“無性文字”,則意味著“性”或“性愛”來源于人的意志、絕對意識或精神,來源于“心”,意味著“性”是人的意志完全可以主宰或操縱的“對象”。兩者都是以“身心二分”為始終,因而無綜合發(fā)生或構(gòu)成的源頭意義可言。
中國先秦古哲(如《中庸》、《論語》、《易經(jīng)》)或“身體現(xiàn)象學(xué)”(龐蒂)所提示的是;“性”在根本上來源于生活世界中的“身心合一”、“知行合一”、“靈肉合一”的“居間”的“身體”,而不是物質(zhì)的“軀體”和絕對意識或精神之“心”。
總之,無論“隱性文字”和“隱性圖案”,其“隱”實際上“彰顯”或體現(xiàn)的是前理性(原理性)、前反思、前對象化的根源之“性”或“性愛”,而不是形而上學(xué)的“身心二分”思路中的抽象的或無思想的純生理之“性”或“性愛”。這就是中國古哲中的“隱性文字”和裝飾藝術(shù)中的“隱性圖案”之所以具有永久生命活力的原因所在。
《易經(jīng)》以“陰爻”(--)和“陽爻”(—)為最基本的“象”或“象數(shù)”符號。陰爻和陽爻,皆為直線,僅是斷與不斷的區(qū)別,因而最具原本統(tǒng)一性或同類性、(有差異的)相似性,意味著它們與同出于一類(人類)的女性和男性極為相似,因而它們意味著代表“女”和“男”的符號即“隱性符號”為所有“卦象”的基本符號,因此《易》的全部“卦象”也就是“隱性”符號或廣義的“隱性”符號。
《易經(jīng)》的“陰爻”和“陽爻”代表的是“相交發(fā)生意義上的雌雄之別”的“男女之愛”,也就是說,它們不只是“兩個”符號,而根本上是“一對互補”或“二對生”的符號,任何一方都無獨立意義。因此《易》的所有“卦象”必須在“成對成雙”的相交意義上來把握和運用。歷代“解易”的原則,就是看陰陽是否“相交”,相交則“吉祥”、“吉亨”,則“能生”,“生殖”、“繁衍”,才有原發(fā)(源發(fā)、緣發(fā))的構(gòu)成意義或“生意”,否則,“兇?!被颉坝芯獭保閳D案中諸如“龍鳳呈祥”、“和合二仙”、“雙喜臨門”之類的“雙關(guān)構(gòu)意”的圖案及其各種變式,典型體現(xiàn)了《易》的“相交生成”的哲理)。可見,《易經(jīng)》所“隱”之“性”或“性愛”是“可狹義亦可廣義”地理解或解釋。顯然,這和《中庸》所言“君子之道,造端夫婦”(“男女之愛”乃“修齊治平”之端之源)的道理,相通而一致。
《易》由“圖”(爻象、卦象)與“文”(辭或文字)兩種“互生會意”或“互補解釋”的符號構(gòu)成。但其中“圖”(爻象、卦象)比“文”(辭、字)更原始、古老,更基本、穩(wěn)定(辭歷代可變,象歷代不變),也就是說,《易》是先有“圖”(“圖幾”、“幾象”)后有“辭”(未必指時間上的先后,而指“依據(jù)”或“邏輯”上的先后),“辭”由“象”而來,是說“象”的?!捌ぶ淮妫珜⒀筛健?。如果沒有“圖(易象)”,也就沒有是中國古代幾乎唯一的“圖文并茂”、“圖文互補”的《易經(jīng)》。正如《易經(jīng)·系辭》所言,“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以盡言”,其中“象”與“卦”都可謂“圖”,“辭”盡的是“象之言”。這表明“易象”本身的“形式顯示”(海德格爾語)就是一種(隱含或暗蓄的)“辭”或“言”,乃《易》的“基因”,本身“能說話”,是一種(語言的)“身體”、直觀可辨的“無聲勝有聲”的語言或“至簡的文字”或“至簡的寓意圖案”。這表明《易》作者(或之前的古人)早已注重用可見的、時間化的空間的“視覺圖像”(或德里達意義上的書寫或文字)來表達終極哲理和“預(yù)言吉祥”。
《易經(jīng)》和“吉祥圖案”的相似之處或潛在共同點,可列出以下方面:
1、二者不同程度地運用“圖文并茂”(“象辭結(jié)合”)的表達方式,并以可見性、空間性之“圖(象)”為基本手法或方式。在《易》中即所謂“立象而盡意,設(shè)卦盡情偽,系辭以盡言”;在“吉祥圖案”中則主要“以圖為主”而寓意,同時也“系辭”,即以相應(yīng)的文字題目配合具體題材的圖案(尤其是那些常見的典型吉祥圖案,如“龍鳳呈祥”:圖:龍、鳳、祥云,文字題目:龍鳳呈祥;“蓮生貴子”,圖:蓮葉、蓮花、蓮蓬頭,文字題目:蓮生貴子。即使有些吉祥圖案沒有題目,但憑聯(lián)想或直觀也能領(lǐng)略其意,這和領(lǐng)會《易經(jīng)》的人憑直觀“卦象”就能知道其意,具有相似之處)。
2、二者都基于“陰陽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并以此顯示“吉祥”之“意”。在《易》,即“陰陽相交”為“吉象”而體現(xiàn)(如遇“兇象”,則可據(jù)以“避兇變吉”或“逢兇化吉”);在吉祥圖案,以隱喻“男女相愛”或“家庭和睦”的寓意圖案來體現(xiàn)?!兑住分小凹椤钡摹柏韵蟆?,完全可以看作是后起的歷代“吉祥圖案”的“胚胎”、“基因”和微妙的“雛形”。
3、“易象”基于“陰陽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之‘基因’”),可以“隨機應(yīng)變”、“唯變所適”、“變通而用”,“廣大配天地”。吉祥圖案同樣基于“男女關(guān)系”或“男女之愛”,同樣可以創(chuàng)作出衍生或派生意義上的千變?nèi)f化的各種題材的花樣或樣式,如與家庭家族、世代生命繁衍相關(guān)的各種圖案,如“荷荷美美”、“多子多?!?、“萬代富貴”、“福祿壽喜”、“吉祥萬年”、“美意延年”等等無數(shù)維護“生存”的圖案
4、二者都有“憂患”意識和“圖祥”意愿。“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易經(jīng)·系辭》),作《易》者因“憂患危殆”而“立象盡意,設(shè)卦盡情偽,系辭以盡言”,創(chuàng)造“與天地準”、“生生大德”之《易》;作“吉祥圖案”者,也同樣“憂患”于種種可能的“失源”、“無根”的不吉祥、不和諧、不和睦,而創(chuàng)作出“圖祥”的吉祥圖案,來營造生活世界的美好藝術(shù)氛圍,以求“長生久視”。
總之,即使我們不追溯到與《易經(jīng)》相關(guān)的“連山”、“歸藏”、“先天太極圖”、“河書洛圖”之類以及彩陶等藝術(shù)上的“類易象符號”,也足以看出《易》是“吉祥圖案”的雛形或“原始模板”。
“隱性文字”和“隱性圖案”之所以要“隱”或“隱性”,援用梅洛·龐蒂的話說即意味著要“呵護”或“保護”有性愛能力的“意義發(fā)生場”的“隱性身體”——原本的“意義發(fā)生機制”。梅洛·龐蒂認為,“性愛”與“害羞”、“羞感”原本相關(guān),二者是原本的“共謀”關(guān)系,“害羞呵護性愛”。
由此,無論“隱性文字”或“隱性圖案”的功能就是“呵護人類性愛”或“呵護人類性愛的時機性”(不到“時機”,男女交往則不能成功)?!昂π吆亲o性愛”,在美術(shù)中就意味著作為“裝飾”藝術(shù)的“隱性圖案”具有“呵護”男女雙方“性愛能力”、維護“身體——意義發(fā)生機制”、營造健康美好性愛氛圍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
“男女之愛是人能經(jīng)歷的最自然、最動人、最有原本生成力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或這種意義上的思想狀態(tài)”。但根據(jù)現(xiàn)象學(xué)的“時間”觀,這種“原本生成力的狀態(tài)”的“性愛能力”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實現(xiàn)出來。在不利或(像《易經(jīng)》中所說的)“兇悖悔吝”情況下,人就會用“害羞”來呵護或保護它,以待時機成熟而實現(xiàn)之。也就是說,性愛有時機性。正如《易經(jīng)》所說,“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中國古代“隱性圖案”和“易卦”在此“根源”功能上都可以說是“呵護(廣義)性愛”的“隱性文化”。
“隱性圖案”都“寓意”或“表意”,因此,可以說它也是一種“寫意畫”。創(chuàng)作“隱性圖案”是以“身體執(zhí)行”行為“寫”——“在世界中的‘身體—意義發(fā)生場’”發(fā)出的可能性之“意圖”(圖案)。中國古代豐富多彩的“隱性圖案”正是人的“身體—意義發(fā)生場”綻放出的洋溢著真情、溫情、至情、富有“原本生成力”的以“男女之愛”為“基因”的(或泛性愛化、泛生命化)的美麗花朵(“文飾”)。
“吉祥圖案”植根于男女之“性”或“性愛”,“性”或“性愛”是“吉祥圖案”的源頭或起點?!凹閳D案譜系”中的那些表面上與“性”或“性愛”不相干的圖案,如“長命百歲”、“松齡鶴壽”、“連年有余”、“美意延年”等等,都可以看作是“隱性圖案”或“隱性”的“吉祥圖案”,甚至其它畫種如中國畫中的那些追溯起來實際上是從“吉祥圖案譜系”中借取或移植過去的諸如“歲寒三友”、“梅蘭竹菊”乃至“花鳥魚蟲”、“青山綠水”等等,只要具有“吉祥感”或“吉祥味”的,都可以作如是觀。因為它們都是由人的“有性愛能力”的“身體執(zhí)行”來實現(xiàn)或完成的,都與“陰陽組合”的人的“身體—意義發(fā)生場”原本相關(guān)。
與古代顯赫地位的“主流藝術(shù)”的“中國書畫”相比,“吉祥圖案”在中國古代大多存身于日常人倫生活的“邊緣地帶”,是民間生活世界中的“邊緣藝術(shù)”。但考察中國古代美術(shù)史,各種各樣的“主流藝術(shù)”都曾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吉祥圖案汲取營養(yǎng),受其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在某種意義上,不僅表明吉祥圖案是“主流藝術(shù)”的源頭活水,而且表明吉祥圖案作為“邊緣藝術(shù)”,其“邊緣”實際上是“無邊”或“無界”的,各種文化藝術(shù)無不在“骨子里”與其有“緣”。究其“緣由”,無非在于吉祥圖案的“隱性”“基因”或“特質(zhì)”。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中國裝飾藝術(shù)符號傳承研究》(項目批準號:09YJA760021)階段性成果之一]
南通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南通紡織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