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 徐 源
這一群人,滿身的汗臭,像剛從土里鉆出的甲殼蟲。
有的拿著老煙斗吧嗒吧嗒抽葉子煙,坐在縣政府的大門口,像坐在自家的院壩里一樣;有的趁著中午的太陽打瞌睡,如一株被曬得枯萎的莊稼,在疲憊和茫然中伸出舌頭舔舔干裂的嘴唇;有的傻傻靠著墻壁,想太多或什么也不想,這被生活雕刻的塑像,畫地為牢,微小著。
他們肯定翻過了一山又一山。
他們肯定泅渡了一水又一水。
他們肯定踩疼了一條又一條路……
這一群人,這一群站在城市中央的茅草屋。在如流的車鳴聲中搖曳,比風任意吹起的紙屑,還輕,還慌。
他們深刻的皺紋里埋葬著苦,他們污垢的頭發(fā)里隱藏著歲月的沉重、生活之前的腐蝕物。他們在等,在等……
他們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陽光穿過他們的胸膛,把影子從西移到東。拉伸,收縮,又再拉伸。鋪平,揉皺,又再鋪平。
這一群人,像一些風化的巖石。很固執(zhí),與鋼筋水泥對峙。與未知對峙。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誰也不知道,下一秒鐘,春天會從什么角度,親吻長滿胡茬的日子。
他們心里肯定還有一粒芽。不知,能不能抵達秋天?
他們干瘦的腰上,肯定還纏著一條蒼老的蔓藤。唯一返回的路,被緊緊裹在內(nèi)衣的荷包里,那一張沾滿太多假設的紙幣,像一張生活的地圖。
他們看不懂。
他們一生都在生活的褲腿上,像一些灰塵,隨時可能,掉落在一個更低的低處。
我在門口等許久,時間從胸口穿過。
你漆黑的小屋,站在我面前,裹緊衣袖。它沉默不語,越來越小,像你的童年,夢里飛翔著風放棄的紙屑。
你從黑色里鉆出,帶著兩只明亮而恐慌的眼睛。
天已太晚,手里的菜籃像渴望的幸福,明天將賣給陌生的叔叔阿姨。
蓬亂的頭發(fā)被微風抓起。
你還沒吃晚餐,口水像石頭一樣站立喉頭。
打開燈,生活好像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書本在不遠處,睜著悲憫的眼睛,看著你,孩子!
一場不幸的婚姻把你帶到這個蒼茫的世上。
然后拋棄。
一個人,在一條漫長的小路上移動。緩慢而焦心。
你有什么錯呢?
幼小的心靈在繁冗的歲月中,像一株風里雨里的草。在你面前,我不敢說起春天,不敢說起陽光,雖然它每天撫摸著我們。但我不敢說起溫暖。
你像一個空杯子,孩子!將用什么,才能將生活的虛空填滿?陽臺上,每天接受陽光的審判。
這罪惡的枷鎖!
賊或偽君子,
把我們坐在上面的幸福,藏在了何方?
三月的燕巢,掛在低矮的屋檐下。像一只眼睛,一朵蓓蕾。
一個凸起的孤獨的乳房,從里面流出風和陽光。流出一只燕子,與另一只燕子的婚外情。
原始的春天,張開嫩黃的小口。
給生命一個永恒的鏡頭。我在低處,它站在高處。
三月的燕巢,掛在那些疲憊之人的頭顱上。像一朵象征的云,一塊縮小的天空。
它隱藏了飛翔。一個凹陷下去的子宮,被置放在清晰的外鄉(xiāng),它隱藏了最初的宿命。它在那兒,像一個預言。
一把空椅子上堆滿舊日的時光,堆滿空想。
這孤獨的王!
這被光線推到邊緣的人,帶著秋天的蕭條,和一首蒼涼的詞。
一把空椅子唯一的理想,是對自己苛刻的留戀
或封閉?
不知道,生活明天還會不會像灰塵一樣覆蓋在上面?
一把空椅子就是一個荒原,被我置放在
一個人從樓頂跳下,如果在醫(yī)學上已死亡,動機肯定唯一,而去向卻種種:
警察:從樓頂走到一個小小的案卷袋。
記者:將生活在報紙頭版,陽光襲來,讓他恐慌。這從印刷廠走出的人,被復制無數(shù),一些將被整齊地夾放在日子里,一些將在垃圾堆中任風雨腐蝕。
教徒:把肉體卸在低處,把靈魂置放在高處。
思想家:靜止的空間,奸殺了運動的時間。他哪兒也沒去,在原地,只是變換了一個參照物。
詩人:作一次旅行,路途短暫而長久。所有人(愛他或恨他的,銘記他或遺忘他的)離開,他將歸來,拾起骨頭重新點燃。
小說家:去掉細節(jié)和虛構,起因為一個世界躺在一個人的身上,經(jīng)過空白,結果是一個人躺在一個世界身上。
現(xiàn)實主義:從塵埃里來,終要到塵埃里去。
浪漫主義:跳了一支舞。走下臺,所有的觀眾才趕來。
畫家:從視覺走向情感。
音樂家:從頌歌走到哀樂。
其實,一位跳樓者最終的去向是帶著此生的悲傷和幸福(這是必然的),孤獨地(這是偶然的)走向殯儀館。此后,他唯一的人生,就是對活著之人的回憶(這是假設的)。所以,他由復雜走向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