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尤利西斯的歸來(外七首)
張曙光
古老而虛幻的故事
(被一個年老的瞎子所講述)
在歲月的流轉中變得真實
而清晰。此刻,我看見他正坐在
伊塞基浪花激濺的岸邊
目光迷茫地望著大海。
他是在期待著什么?
當時間被珀涅羅珀
織成了花毯,他的心
是一座巨大的羅盤,抵御住
種種誘惑,穿過波塞冬
精心設下的陷阱,船頭
始終指向家的方向。哦家
多么甜蜜的字眼,遠遠勝過
賽壬的歌聲,以及卡里普索
閃爍的淚光。但他知道,他的家
不是伊塞基的葡萄園,不是
珀涅羅珀,甚至不是忒勒馬科斯。
他的家,是靈魂和肉體的棲息地
那里,他將在三葉草和紅蜻蜓
交織出的午后光線中
重新獲得寧靜。但他抵達了嗎?
或仍在追尋,當無數個世紀過去?
事實上,抵達只是未來做出的
一個空洞期許,歸來也不過是
出于某種慣常的說法。
同樣,家常常令他恐懼,他在
日復一日的追尋中變得憔悴。
對于我們,這故事熟悉而陌生
或許,是我們生命的另一個版本。
事實上,他從沒有到過特洛伊
也從沒有在大海的風濤中飄泊,
他從沒有離開,也不曾歸來
他永遠在途中,在無盡的
季節(jié)和星辰間穿梭。海鷗
翻飛著,像思緒和詞語。
地平線向遠方無限延展著,如同
時間,夢,或永不停息的渴望。
后世的藝術作品沒有刻意描述
你的美麗。它們只是突出了你的預見。
在橄欖樹葉子下面,或赤著腳在海邊奔跑,
透過霧蒙蒙的海岬,或從一個男嬰身上,
你看到了一千張帆駛來,城市在燃燒,為了
另外一個女人。而你將會成為
阿伽門農,或命運的俘虜。
美麗的囚徒,你的全部預言,最終
得到了實現,這無疑加重了你的悲哀。
是的,面對命運,我們每個人都會
感到無能為力,甚至偉大的阿基里斯,
當腳踵上中了致命的一箭,死亡
模糊了他鷹一樣的眼睛時,
他是否意識到只有命運,才會是
最后的勝者?因此我們沒有必要
責怪帕里斯,或那只金蘋果(歸屬于阿芙羅蒂德),
沒有必要責怪給了你預言能力的
阿波羅,沒有必要責怪阿伽門農
他把你帶到邁錫尼(你命運的最后歸宿),
或最終殺死你的克呂泰涅斯特拉,
甚至沒有必要責怪你自己,只是
出于命運,你才拒絕了阿波羅獻上的
月桂樹的心形花冠。而那些
“虛假而說謊的眾神”,他們豪飲
吹牛,追逐女人,也無非同樣是
受到了命運的驅使。但愿有更好的說法
但命運不會因預言而改變。
還有歷史,以及我們的存在。
但這一切并不過去。你的尖叫
像哈雷彗星長長的尾巴,暗紅色,拖曳著,
周而復始,劃傷時代的皮膚。
我的脖子僵硬而疼痛
無法正常轉動,這無非是
一次落枕,不正確的睡姿導致
與疾病無關。但事實上
我一向睡得很少,而且
我睡得越來越少。我討厭
在黑暗中關閉掉所有的感官
就像說聲“晚安”,啪的一聲熄掉
床頭的那盞臺燈,或是
白天吝惜地收攏它最后的光線
我泡上一杯利頓紅茶
盤算著是否還要加上
一片檸檬和一塊方糖
然后看著它像夜色漸漸變濃
昨天朋友們談論著永恒
今天他們中有的人死去
我努力睜大眼睛,望著窗外
想象著雨后空蕩蕩的籃球場
在童年長著青草的圍墻上,隨時
會出現一張怪臉,或是
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垂下
雨下得并不是很大,只是像啜泣
像一個人從心底發(fā)出的啜泣――
王承云作品·火警 200×600cm 布面丙烯 2007
為了回憶,或一件在別人看來
微不足道的事情,而自己卻足夠珍惜。
生活就是這樣。他轉身離去,夏天也隨之消逝。
天氣變得捉摸不定,有時陰有時晴。
活著需要足夠的勇氣,和一點點的耐心
你有了嗎?或許正在通過學習而得到?
以往的日子被寫進一本書,它的名字
叫“遺忘”,為此我們應該感到慶幸
因為替自己爭得了足夠的空間。
重復著自己和他人,卻不感到單調。
而陽光仍然會猛烈地狂瀉,樹影
仍然會在窗前搖動。夏天會再次來臨
還有秋天、冬天,按照它們各自的
節(jié)序,還有一場場雨。我們按季節(jié)和程度
稱呼它們,正如我們有著不同的哭泣。
我們?yōu)槭挛锩簮叟c孤獨,流逝著的生命
令人戰(zhàn)栗和快樂的遺忘,以及
這場雨:但它們仍然是自己。
也許它們有著自己的名字
盡管我們管它們叫蘋果,也許
它們根本不在乎我們叫它們什么。正如我們
可能會被另一些存在用別的名字
稱呼(我們全然不曉),而那些
梨子、柑桔和波蘿,也有著
屬于自己的不同叫法。事實上
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我們
只是在品嘗著它們,削皮、
切開,感受著它的色澤、形狀
果肉和汁液,卻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创嬖凇?/p>
只是為了自身的繁衍,那種
無意義的循環(huán),還是為了滿足
我們的口腹之欲?我們同樣不知道
當它們進入我們黑暗的體內,會有哪些變化發(fā)生
——
當五月炫耀著它芬芳的潔白
它們在虛無中生長,全然不顧
海倫或是莫德·崗在樹下徘徊
對于我們,一個必要的前提,就是
它們必須好吃,甜美而多汁,有益于健康
詩歌有時也是這樣。
坐在河的盡頭,那位老人,在沉思
夜晚來臨了,手中的煙頭點燃著霧靄
終于西天的云霞暗了下去,深灰色的水流
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凝望著,那位老人
坐在河的盡頭。他是誰,他在思索著什么?
也許這是三十年后的我。也許他會想起
太多的往事。他的一生像河流一樣流去
平緩,或打著漩渦,再也不會返回。那些美好的時光
還有許多熟悉的人。當這樣想著
他看到那些死者,從上流漂下,發(fā)出微笑
沒有童話,沒有玫瑰色的夢。
沒有王子和睡美人,但卻有巫婆
和幽深陰暗的森林。沒有仙女
沒有帶魔法的金魚――它會許諾
滿足你的三個愿望。沒有巧克力的
小屋,沒有愛,但卻有大海
蒼涼而狂暴,水手們在風浪中穿行——
遠處塞壬唱起一首死亡的哀歌。
艾麗斯掉進了一個老鼠洞
于是她奇妙地變小了。
她進入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她是在做夢嗎?或寫這本書的人在做夢?
——夢見她掉進了一個老鼠洞
于是她奇妙地變小了。
她(也帶著我們)進入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我也經常做夢,但從來沒有夢見艾麗斯
也沒有夢見過別的女孩的奇遇。
我的夢總是很平常,更像是生活的翻版。
我夢見電影院,自行車,童年時的院落。
夢見死去很久的親人,他們的笑容像活著時一樣親切。
但我從來沒有夢見艾麗斯
也從來沒有夢見自己變小
然后進入一個新奇的世界。
我的夢總是很平常,而且大都是黑白的,
就像是一幅幅舊照片,或是最初的老電影,
它們被塵封在記憶閣樓的某個角落,
只是在無意間翻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