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丫
1
我的童年已不太有饑餓和寒冷了。據(jù)說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人,容易產(chǎn)生一種浪漫的情結(jié)。我要養(yǎng)羊,大約就是因?yàn)檫@種情緒。到現(xiàn)在我還想著當(dāng)初的美好的愿望,像云朵一樣潔白的羊群在山坡上低頭吃草,我在柔軟的像毯子一樣的草地上仰臥著,看藍(lán)的天,看山的輪廓和下山的太陽。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是無比浪漫的,也是無比幸福的。于是,我想到了我要養(yǎng)羊。
那些日子里,我甚至做夢都在放牧著羊群。
我對祖母說了我的想法。七歲的我說得很婉轉(zhuǎn),我說,阿婆,隔壁三婆婆家的羊有羊?qū)毩?。祖母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坐在堂前的小桌子前理馬蘭頭,她無意識地嗯了一聲。過了好久,見祖母沒有反應(yīng),我又湊上前,說,阿婆,小羊生出來是不是很可愛。祖母哦了一聲,大約覺察了一點(diǎn)什么,又說,那當(dāng)然,小羊會比你還乖。
小時候的我是被祖母百般寵愛的,常被她誤導(dǎo)著,以為我便是世界上最乖巧的孩子。聽到小羊會比我更可愛,更覺得稀奇了,想要一只羊的愿望也更強(qiáng)烈了。可祖母那里又不便明說,似乎那樣小小的年紀(jì)也有了自尊,以為去討要一件東西是很丟人的事。
想要羊卻又不敢說,這件事在我的心里藏了好久。正是五月麥子黃時,大人們都忙著自己的活,他們要把麥子從山下割下,背到家里,還要手工把麥子打下來。農(nóng)忙假時,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祖母呢,掄起麥稈一下一下地打在門板上,打下來的麥子飛濺到我的臉上,頭上,輕微的疼??晌疫€想象著我的浪漫的畫面,想象著有一頭羊,當(dāng)然最終是很多很多羊的美好。我撿起一粒麥子放進(jìn)嘴里嚼,這是一粒還沒熟透的麥子,一咬,立即有一點(diǎn)帶著草香的甘甜的漿水滲到舌尖上。我閉上眼睛把腿伸長在門檻上細(xì)細(xì)地享受著。突然我的兩條腿被什么東西從門檻上拔了下來,嚇了一大跳。睜開眼睛一看,三婆婆那張蒼老的臉像畫一樣顯現(xiàn)在我的上方。我是不太喜歡她的。她曾把我種在門前的一棵鳳仙花拔去了,我去找她理論,她說她并不知道那是花。臉上是一種不屑的神氣。所以,我瞥了她一眼,不做聲,顧自己想事情。
她轉(zhuǎn)過身去和祖母聊天,無非是收了多少麥子,種多少番薯之類。祖母說今年排的番薯秧是勝利八號,這個品種產(chǎn)量高,也排了朝鮮番薯。說著她朝我努努嘴,說,我們這個小東西喜歡吃朝鮮番薯。她們漸漸地說得熱乎起來,祖母停下了手里的活。我聽得昏昏欲睡。過了一會兒,不知怎么又說到了身子骨,祖母說這幾天手臂酸脹得厲害,三婆婆嘆了口,說起自己風(fēng)濕痛的腿來。又說,小羊快生了,我的腿疼得厲害,現(xiàn)在還可以吃家里存著的草料,還不知道生了以后怎么辦。說著她捶起自己的腿來。這時的我突然警醒過來,馬上站起來跑到她身邊,極其諂媚地說,三婆婆,以后我來替你放羊吧。她們兩個老人一愣,隨即大笑起來,道,你還小類。在我的印象當(dāng)中,也是到現(xiàn)在為止,是我說話說得最圓滑的一次,長大以后,每每回憶到這件事,總有點(diǎn)難堪。進(jìn)而,就覺得有一些人的圓滑,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小的我都會圓滑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直奔三婆婆家,告訴她我要去放羊。三婆婆笑著數(shù)落我,氣急鬼,早上是不能放羊的。她告訴我早晨草上沾在露珠,羊吃了帶有露水的草,是要拉肚子的。從那以后的每個午后,我都會到三婆婆家去,我大約早已忘記了拔去鳳仙花這一件事。三婆婆的三角臉也漸漸地好看了,不再兇,也不再有酸腐的神色。她常常遞給我一個裹了干菜的鍋巴團(tuán),有時候是一個雪餅。那時候的我想,她待我這么好,也許是我?guī)退叛虻木壒?。其?shí),在不幫她放羊的時候,她也常遞給我東西,只是,我是不接受的。
我每天把羊牽到溪邊的草灘上,這是三婆婆在家就能夠看到的地方。看它把伸出粉紅色的舌頭,把碧綠的草吃進(jìn)嘴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它的短小的尾巴不停地甩動著,用來驅(qū)趕蚊蠅。它的肚子已鼓起來了,走起路來慢吞吞的。這樣的時候,我總是耐心地等著它,有時候甚至愿意蹲到它的身邊,為它趕走蚊蠅。我還發(fā)現(xiàn)了它最喜歡一種能長豆子的秸稈,有一天回家問祖母,祖母告訴我,這種秸稈是山羊最喜歡吃的一種草料,被稱作“羊人參”。于是,到處找這種秸稈,羊不在身邊的時候,折了,捆成一捆,送到三婆婆家的羊圈里去。
小羊終于在六月的一個早晨出生了,生了三只。三婆婆在角落里看到一頭撞進(jìn)羊圈的我,說,小東西,三婆婆心里有數(shù),最活泛的一只給你,她指著一頭微微發(fā)抖的小羊說。我卻紅了臉,想,到底還是被她們看透心事了。四下一看,還好,整個屋子黑漆漆的,祖母和三婆婆正聊著天。
2
接下來的日子我時時刻刻窩在三婆婆家的羊圈里。六月的羊圈里,蚊子出奇的多。那是個子很大的花腳蚊子,它們的腿腳細(xì)長而有力,常常像戰(zhàn)斗機(jī)似的一只只地空中盤旋,發(fā)出惱人的聲音。也出其不意地向我進(jìn)攻,通常我剛不遺余力地打了腿上的,馬上再打自己一個巴掌。這個巴掌打得狠而準(zhǔn),有時候在臉上留下一個蚊子黑黑的印子和一點(diǎn)胭紅的血。就這樣,每天回到家里,祖母第一件事就是用鹽巴泡熱水給我洗臉洗身子,邊洗邊責(zé)怪我,有時候也責(zé)怪三婆婆,不過這通常不是指名道姓的。
天氣越來越熱了,小羊會走出羊圈了,也會走出屋子來了。我記得那個傍晚三婆婆剛打掃完羊圈,走出門口時她叫我,說,我的圍裙落在里面啦。我一面笑著,笑她和我的祖母一樣,只要不固定地自己身上的東西,隨時隨刻都會丟。一面揪起搭在羊欄上的圍裙就往外跑。我把圍裙往三婆婆面前一遞就又想往羊圈里鉆,可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那只屬于我的小羊正在三婆婆的腳邊嗅著。我看到下山的太陽照在它小小的身上,全身雪白雪白的,柔和而輕盈。它的兩只耳朵耷拉著,低著頭,那樣耀眼。我蹲下去看它,它也抬也頭來看我。兩只眼睛是剔透的,里面是黑色的眼珠。它的粉嫩的嘴向我伸來,發(fā)出了呼哧呼哧的聲音。我伸出手給它,它毫無畏懼,伸出舌頭來舔我的手。我馬上笑了起來。我看著它,覺得它是這樣神奇,我第一次看到它在陽光下的情形,我以為這是我這一生里第一次對生命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
沒有想到第一次帶它出去就惹事了。那是三婆婆正式答應(yīng)我把羊帶走的那一天,我樂顛顛地牽著它走在路上,看到很多人都向我看。也有不少人問我:放羊去啦?我響亮而大聲地回答:是。唯恐別人不知道,我從此有了一頭自己的羊。
我想把它帶到溪邊,想讓它蹚過溪去吃草??伤趺匆膊豢咸仕?。我拉它,它的兩條前腿像小柱子一樣死死地頂在石頭上,一動也不動。實(shí)在沒辦法了,我卷起褲腿,一把抱起它就走。走到溪中間,一只褲腿掉下來了,我用左手去拉,可它在我的懷里不停地扭動起來,漸漸地我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連人帶羊倒在溪水里。我馬上就掙扎著站起來,它渾身濕淋淋的,咩咩地叫著,那聲音像是受盡了委屈。
我在溪灘上晾干了衣服,坐在圓石頭上解去了它脖子上的繩子。它在草間跳躍著,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栽個跟頭。但它也不鬧,一骨碌爬起來,在小樹干上蹭一下癢。有時候也會靜下來凝神傾聽,那時候的它是專注的。
傍晚回家我把它帶到它母親的身邊。它一到羊圈里,就鉆到母羊的身下去喝奶,看上去像是在啄。起初的時候它還與它的兄妹打一下招呼,到后來漸漸地霸道起來,橫起身子吃起奶來。母羊常常低下頭來,聞聞它,舔舔它。
小羊漸漸地健壯起來了。特別是它在小溪里從這塊石頭到那塊石頭輕松而敏捷地一躍的時候,它的腿變得細(xì)長但有力了。它的聲音也變了。有一天我剛把它帶到溪灘上,看到三婆也來了,帶著那頭母羊。我把小羊帶到母羊的身邊,它在母羊的身邊走動了一下,就顧自己吃起身邊的一棵秸稈來。三婆婆搖搖頭,說,到底是畜生啊!我以為它會像以前一樣,親熱地挨上去,甚至再到母羊的身子下去尋找奶頭。
在三婆婆的語氣里,我聽出了它的不好。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看到自己的母親不再親熱了,那個下午的我哀哀的,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也無心再去理會它的跳躍以及拖著余音的叫聲了。
3
那天晚上有雪。
半夜里,熟睡的我被焦急的呼喚聲吵醒,好像在叫我母親,但聽不清說些什么。我以為是雪把我們的房子壓塌了。一骨碌起來,摸到電燈的開關(guān)繩,用力地一扯,嗒地一下,卻沒有電。四下里一摸,我左邊的祖母的被窩空著,早已沒有了人。
母親房里微微地有了一點(diǎn)光,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踢踏著拖鞋跑下樓去。整個房子都被她震得顫動起來。我無法推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慌慌張張地穿上衣服下了樓。堂前點(diǎn)著一支大紅蠟燭,沒有人,大門敞開著,門外白茫茫一片。風(fēng)不住地竄進(jìn)屋里,裹挾著雪花。我探頭出去,看到了院子里彼此交錯著的兩種深淺不同的腳印,通往豬欄。
生小羊了!
我一腳跨出門去,腳下猛地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我仰面躺在雪地里,朦朧中,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來,在臉上化了,冰涼。這時候我聽到了小羊的叫聲,那是一種柔弱的,溫婉的聲音,仿佛是一種天籟。我以為這是從天堂里傳來的聲音。忘了起身。母親從豬舍里匆匆出來,走近了,看到我,驚得扔掉了手里的電筒。她一把把我拎了起來,搡進(jìn)屋里。驚疑地在燭火里看著我,似乎不認(rèn)識我了。過了好久,她問,你怎么會在雪地里?我不答,怕她罵我。她更怕了。把我一把抱緊,然后搖著我,帶著哭音問,你說話啊,你見鬼了嗎。
我也怕了,哆嗦著說,生小羊了,我也要看看。母親放了我,我抬起頭看看她,她像放了一擔(dān)壓在她肩上的谷。接著,她像風(fēng)一樣旋進(jìn)了灶間,我聽到了柴火被折斷的聲音。我又悄悄地溜了出去。
豬舍里只有祖母一個人。沒有燈,只有一支蠟燭跳躍著。我看到母羊在角落里躺著,身上似乎蓋了一些草。我靠近祖母,叫了一聲,阿婆。祖母被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問我,你怎么來了?我笑了,說,生小羊了,我也要看看。她一只手我拉到她的身前,一只手擎起蠟燭,指著角落,說,看到小羊了嗎,在那里,兩只呢。我看到了兩個小小的頭,雪白雪白的,從草間探出來。濕漉漉的,不住地抖動著。母親進(jìn)來了,端著一臉盆熱氣騰騰的米湯。祖母把米湯接過來,放到母羊面前,對它說,喝吧,喝了就暖和了,養(yǎng)力了。羊呼哧呼哧地喝了起來,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我們。我說,阿婆,它聽得懂你說的話咧。祖母搓搓手,說,它通人性。
父親和哥都起來了,我們一起圍在羊欄邊看著母羊和小羊。從此以后,我家就有三只羊了,我想。到了春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它們在山坡上埋頭吃草,看它們不住地打著自己短小的尾巴,驅(qū)趕蚊子和蒼蠅,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有時候羊吃飽了,它們遠(yuǎn)遠(yuǎn)地跑在我前面。繩子一頭套在羊脖子上,一頭攥在我手里。我常常被它們一路牽著跑回家里。一路上不時地拉下一粒粒黑豆般的屎來,仿佛是它們的簽名。我還想象著等有一天,我家有了十只、二十只,甚至三十只羊的時候,那潔白的羊群在碧綠的草地上模樣,沒有一絲絲雜色,會是怎樣動人的一幅圖畫。
然而到了第二天一早,令人無法相信的事情發(fā)生了。我起床后直奔羊欄,發(fā)現(xiàn)母羊身下竟有一只通身黑的小羊!它的毛亮油油的,上過蠟一般。它霸氣十足地擠在兩只小白羊中間搶著喝奶。不時地側(cè)過身子,似乎想多占一些位子。
到了中午,我家的羊欄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人們怎么也想不明白,這里方圓幾里之內(nèi)沒有一只黑羊,全身雪白的母羊卻產(chǎn)下了一只黑羊。而且,這只黑羊,我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出生的。也許是在我們回屋睡覺之后,也許,它早就生下了,躲在一邊,因?yàn)闆]燈,黑漆漆的,我們看不到它?;蛘?,這個下雪的夜晚,它從野外跑到了我的家。
我想,那應(yīng)該是雪送給我們的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