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荃
政府官員是公共權力的執(zhí)掌者和行使者,所謂“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表現(xiàn)在言語和行為方面,固然也有牛氣沖天之輩,但更多的卻表現(xiàn)為說話謹慎、態(tài)度模棱、不講過頭話,不做招搖事,擅長低調。從正面看,可以說是含蓄,顯得老成而持重,不失為一種美德;從側面看,則未免顯得有些圓滑,甚或是八面玲瓏,老于世故。官員何以多低調?委實令人難琢磨。
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告訴我們,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人的意識、思想和行為,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其存在著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等諸多條件的影響。官員低調現(xiàn)象也可做如是說。
官員低調源自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
中國文化傳承久遠,積淀厚重,數(shù)千年來,孔儒一脈的傳統(tǒng)思想已然沉降在我們的生活方式中,形成了富于中國特色的政治文化,造就了中國人特有的思維定勢。孔子當年就曾明確教導學生怎樣“混官場”。據(jù)《論語》載:“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弊訌埵强鬃拥膶W生,向老師求教怎樣入仕為官??鬃诱f,多聽少說,有疑問則存疑,其它沒有疑問的要謹慎地談論,就會減少錯誤。多看,避開危險,其它的也要小心翼翼地去實行,就能夠減少做后悔的事。說話錯誤的少,行為后悔的少,俸祿就在這里面了。這里講得再明白不過:說話做事小心謹慎,就能入仕為官。
孔子的教誨深刻地影響著后世。到了漢代,劉向著《說苑》一書,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孔子之周,觀于太廟,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边@個故事就是成語“三緘其口”的由來?!岸嘌远鄶 钡乃枷雮鞑济耖g,演化為日常俗語。如“言多語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見人只說三分話”、“話到唇邊留半句”等皆是。謹言慎行成為中國人的社會意識和生活理念,實則體現(xiàn)了人們的生活智慧。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人們自幼受到熏陶,凡話語率直、信口開河、口無遮攔者,往往被冠以“楞頭青”、“二百五”的蔑稱。謹言慎行則被視為有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語云:“水深流去遠,貴人語話遲”,適合入仕為官。如果能達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便是道行高深,真正大領導的“范兒”。
庸人政治心態(tài)的官場表現(xiàn)
一旦進入官場,謹言慎行便愈發(fā)顯得重要。一般而言,人在世俗,直言賈禍不過一家一姓,其害尚小。一旦位高權重,說話不嚴謹,做事不慎重,其弊厥大,嚴重者直可禍國殃民。所以,孔子當年告誡當權者“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喪邦”。認真思忖,孔子之論不無道理。進入政治體制執(zhí)掌和行使的是公權力,不論權力大小,其總會覆蓋相應的社會公眾,權力的行使便會直接關系到公眾的利益。既然官員的言行與公眾利益密切相關,言語慎重、行為端謹自當成為共識。這是從正面講。若從側面看,自古官場多規(guī)則,有顯性的明文規(guī)定,也有隱性的習慣成自然,當下謂之“潛規(guī)則”。明代儒生呂坤則稱之為“官?!保骸肮浯蠓?、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边M入官場,當然要遵守這些或顯或隱的“官?!?,不然,勢必難以融入。抵觸規(guī)則的結果是官運非但不能亨通,甚而無法立足。于是,凡介入體制者,無論于公于私,都不得不專注于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話語謹慎,行事得體,低調做人。諳熟為官之道者深知此中三味,久而久之,逐漸形成了庸人政治心態(tài)。
政治心態(tài)或心理是政治文化的隱型部分,它的形成一般是在一個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里,政治價值、觀念或意識在人們心理上長期“積淀”的結果。它深埋于政治行為主體的內心之中,是一個民族政治文化的深層構成。對個體而言,政治心理影響著政治理性的升華;從社會全體看,普遍政治心態(tài)形成的承受力將直接關系到政治系統(tǒng)的運行。影響官場庸人心態(tài)形成的因素非只一個,在政治價值層面,如權力至上價值準則、“中庸之道”政治原則;在政治意識層面,如“官本位”意識、“言多語失”觀念等。這種政治心態(tài)一旦形成,在行為方面則會有如下表現(xiàn)。
一是熟悉官場話語,能熟練而周全地應對上下左右。居官者認同權力至上價值準則,崇拜權威。領導是不能得罪的,同事是要妥帖維系的。老練者善于根據(jù)具體場景,將官話、真話、假話、大話熟練運用,自如轉換,絕對不說過頭話。寧可被視為“溫吞水”,也不會言語唐突,引起領導不滿,眾人非議。
二是行為選擇與其所在場域內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保持一致性,絕不出格、冒尖,搞特殊。居官者行事得體不僅要遵守規(guī)則和慣例,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瞄準周邊,與眾人看齊。中庸之道內涵的價值規(guī)定是“過猶不及”,在這里,裁量“過”和“不及”的標尺是“從眾”,行為上萬萬不可“與眾不同”。
三是善于調節(jié)和處理各種關系,在官場關系網中如魚得水。善于協(xié)調和保持良好的人際關系本是衡量健康人格的標準之一,可一味地協(xié)調關系則是庸人心態(tài)的表現(xiàn)。前者是說,在保持個人主體人格的前提下,溝通協(xié)調,融洽人脈。后者則是個人主體人格晦暗而退化,通過一味逢迎上級,籠絡同級與下級,編織四通八達的關系網絡,以此為憑藉,為助力,以保仕途無礙。
庸人體制的危害
庸人見識短淺,無所作為。庸人政治心態(tài)的普遍化,便會促成體制上的庸人化,形成“庸人體制”。這種體制的基本特性有二,一是排斥精英,二是杜絕創(chuàng)新。
依照有關精英理論的一般理解,政治精英指的是具有領導才能和政治控制能力的人才,他們善于開創(chuàng)和駕馭某種政治局面,建構政治體系,推行改革與創(chuàng)新。在庸人化了的體制內,居官者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亦步亦趨。凡意欲改革者、變法者、懲治腐敗者、整頓吏治者以及踐行理想者,其表現(xiàn)必然會“高調”,不免與庸人化的體制規(guī)則相抵牾,他們的高調言行不可避免會遭遇來自庸人群體的抵制或消解。精英政治的本質是不拘一格地廣泛吸納人才進入政治中心,形成高智能的權力核心;體制的庸人化則吸納平庸之輩,排斥政治精英,總體上杜絕改革和創(chuàng)新。在庸人化了的體制內里,謹言慎行、擅長低調的居官者則一心一意混官場,他們從不想破壞規(guī)矩、違背慣例或是為了原則和理想跟誰過不去。他們并不想觸犯誰的既得利益,只不過想在體制容許的諸多特權和利益中分一杯羹。當然,在利與權的分割面前,他們也會有沖突與爭奪,政治上的庸庸碌碌,思想上的因循保守和管理上的不作為并不意味著在利權相爭上不精明。有時恰恰相反:低調者最奮勇,平庸者最精明。這樣的行為表現(xiàn)卻也無傷大雅,因為圍繞著利與權的明爭暗斗是在官場規(guī)則容許的范圍之內的。
由此可見,官員低調淵源有自,其情可憫。然而,其可能形成的弊害卻也不可小覷。當代之中國,改革開放峰回路轉,成就與弊端并在,進步與滯后同現(xiàn)。當此之時,正需要政界精英率同商界、文化界及社會各界精英齊心合力,引領公眾改除弊端、消除滯后,再接再厲,共同奮進,以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和平崛起與偉大復興。在這樣的態(tài)勢下,官員選擇的低調做人與行事,顯然不怎么合乎時宜,從某種意義而言,與民族利益與國家利益或多或少有些相背離。
愚以為,當代之中國需要的官員是質樸而非低調,平凡而非平庸,遵行規(guī)則而非“混官場”。在他們的言行背后,則是明確的權責意識,鮮明的政治責任感和擔當精神。謹言慎行不是不敢講話和不敢作為,而是要在調查研究、兼聽博納、深思熟慮的基礎上,做出科學的論斷與決策。官員低調不宜一概否定,而是要低得適宜;高調也不能一概視為作秀,而是要高得有理。也就是說,官員的言行與態(tài)度,體現(xiàn)著其人格內涵的責任感與擔當精神,體現(xiàn)著其對于公眾、民族和國家的政治忠誠。這樣的“內功”修煉到一定境界,則無論低調高調,均能運用得當,收發(fā)自如,而臻于化境。
(作者為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教授)
責編/徐艷紅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