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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巖的詩品和人品

      2011-12-23 10:45:33紀宇
      中華魂 2011年3期
      關(guān)鍵詞:賀敬之柯巖詩品

      文紀宇

      柯巖的詩品和人品

      文紀宇

      在當代中國的作家夫婦中,兩個人都很有成就、很有影響的人少,往往是一強一弱,或者是一主一副,互相依附而生。在風(fēng)暴驟起,作家和詩人受到?jīng)_擊時,夫妻之間尤其是同為知識分子的,都是受到?jīng)_擊最大的時候,夫妻同時受到考驗,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賀敬之和柯巖這對夫婦不是,除卻歌劇《白毛女》的巨大影響,在其它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樣式中,他們各有建樹。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各異,創(chuàng)作起點也不一樣,夢想各有追求。經(jīng)過60多年的文學(xué)長跑,現(xiàn)在你很難比較他們的文學(xué)成就誰更大些。他們是珠聯(lián)璧合,他們能夠心有靈犀,互相討論,或者推敲研究,但我沒看見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過一篇作品,而總是你寫你的,我寫我的,我沒看見過他們夫婦在一篇作品中共同署名。

      他們志同道合,作為共產(chǎn)黨員的理想和追求有很多共同之處,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是有很大差異的。他們都寫劇本,但題材追求各異,他們同寫詩歌,但構(gòu)思方式不同。單就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賀敬之氣勢豪放,如大海揚波,驚濤萬丈。柯巖綿密細致,似抽絲剝繭,江河歸海,層層展示。

      柯巖的詩,我最喜歡的是早期的《雷鋒》,1985年的《又見蔗林,又見蔗林》。前一首詩和賀敬之的名作《雷鋒之歌》題材一樣,寫法完全不同,曾給我很多啟發(fā)和影響;后一首詩的寫作過程則是我看著她完成的,并聽她親自朗誦過,受到很大感染。

      柯巖是一個隨時可以公開自己觀點的黨員作家,她以自己是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為光榮,而自豪,她毫不含糊地說自己是信奉“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的作家。她愛憎分明,心胸坦蕩,國家、民族、人民,大事清楚。她敢說,敢做,勇于擔(dān)當??蓪θ粘P∈戮蜁r常迷糊,她寫“小迷糊”阿姨,是不是其中有許多自己的感受?我想肯定是有。有時她迷糊得還不輕呢!

      曾聽她自己講過一件軼事:很多年以前,四川有一位英年早逝的文學(xué)評論工作者竹亦青,留下許多文字,朋友們希望能給他結(jié)集出版,知道柯巖和當時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總編輯李致熟悉,就請柯巖向李總編寫信推薦。柯巖受命寫信,動情地介紹竹亦青,希望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其著作。信后的署名卻誤寫“李致”。

      為已去世的竹亦青著作出版信致李致,信后署名又是李致。李致總編輯先驚,后疑,再笑,他被柯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俠義心腸所感動。事情辦成,竹亦青的著作出版了。那是幾十年前的事,論資排輩,出版一本書的難度很大,決非今日的作家所能理解。

      有一次,我到柯巖家里去,她說要送一本新書給我,提筆就寫:“恩宇同志指正”,我說:“此宇非那宇,我是紀宇……”

      柯巖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寫錯了!”

      1985年秋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沿海六省市廣播電臺聯(lián)合舉辦海洋詩會,柯巖來了,她背著氧氣袋。我們都擔(dān)心她的身體,她卻笑著說:“不妨,別看我?guī)е鯕獯鞘菧蕚淙f一的,怕有什么情況,嚇著大家?!?/p>

      我想也是,飛機上不是給每個人都準備了氧氣面罩嗎?空姐每個航次都給大家演示,可你使用過嗎?一般是用不著的,那更多地意味著一種程序,一種保護。

      一路上,跋山涉水,從杭州到上海,舟山群島,普陀山、泉州、福州、廈門、珠海、深圳……一路走,一路交談,加深了我對柯巖人品和作品的了解。

      到深圳,我們?nèi)ブ杏⒔?,她替我妻子挑選衣服,兩件套的草綠色薄呢裙裝非常漂亮,價格不菲,我覺得妻子會嫌貴,舍不得穿。她給我打氣,說:“不貴,大男人給太太買衣服,貴也不貴?!焙髞?,妻子果然舍不得花那一百多元,轉(zhuǎn)讓給一個朋友。朋友可能誤會了,以為是送給她的,她沒給錢,我們又不好意思要??慈思掖┲敲雌?,妻子心里也眼饞,真是賠了裙裝又折錢。這是柯巖大姐給我們家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我在這里記下一筆,說明當時一個文字工作者窘迫的經(jīng)濟狀況,非今日所能想象。

      上廣東西樵山,要讓這些詩人們抱窩“下蛋”了,兩天后,每個詩人都拿出了自己有個性的詩篇,我寫了一組詩,另外又寫了一首長詩,名《大海評論》。

      剛剛寫出草稿,柯巖到我住的房間,說:看看你寫的什么內(nèi)容。我把《大海評論》遞給她,她才發(fā)現(xiàn)眼鏡沒帶在身邊,浙江臺文藝部的李榮歸給她取過眼鏡來,她便開口朗誦。這首詩篇幅長,句子也長,她朗誦得蕩氣回腸,非常投入,我?guī)状沃浦顾宦?,一直念完,開玩笑說:“快拿氧氣袋來,累得我喘不動氣了!”

      而她這次捧出的詩歌,卻是最有柯巖詩歌特色,充滿激情和想象力的代表作《又見蔗林,又見蔗林》。

      柯巖開門見山,直抒胸臆:

      又見蔗林,又見蔗林,

      如對故人,如對故人!

      小川,小川,

      曾記否?記否

      當年,你我三人

      追隨將軍萬里行——

      這首詩反復(fù)吟唱,不斷強調(diào)的是:“一路同行,啊,一路同行”,全篇重復(fù)七次之多,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路同行,啊,一路同行,

      江山多嬌人多情:

      小川時時筆走龍蛇,

      老賀日夜苦苦哦吟,

      只有小柯,迷迷瞪瞪,

      學(xué)騎學(xué)射學(xué)詩文:

      先驚:《西去列車的窗口》,

      更嘆:《青紗帳——甘蔗林》,

      戰(zhàn)士風(fēng)貌,詩品,人品,

      日日夜夜,鑄我靈魂。

      這首詩可和柯巖往常的詩不一樣:細心的讀者不知是否發(fā)現(xiàn),在詩中寫到“老賀”,這是我看到柯巖詩中唯一的一次。

      寫到自己“小柯”,更是罕見。這首詩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信息,起碼是有以下這么幾點:第一,郭小川與賀敬之,共和國新詩創(chuàng)作上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的雙子星座,他們各自的兩首名篇是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之下寫出來的?這兩位大詩人的寫作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郭小川是“時時”筆走龍蛇,詩思敏捷,寫得快;賀敬之是“日夜”苦苦哦吟,反復(fù)推敲。這在目擊者柯巖的筆下是可信的,也是珍貴的創(chuàng)作背景。

      第二,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柯巖是把位置擺在“學(xué)生”的板凳上,一個“驚”,一個“嘆”,非常傳神,非常準確。對這兩位大詩人的“戰(zhàn)士風(fēng)貌,詩品,人品”,佩服有加,才“日日夜夜,鑄我靈魂”。

      對一個詩人,柯巖是先看詩品,再看人品,這種排列其實是不分先后的,詩品和人品同樣重要。一個詩人,如果詩不妙,品不高,人品再好,于詩無補,讀者讀的是你的詩,詩是感染人和鼓舞人的,詩不好,人品在這里就是無意義的。所以為這篇小文擬定題目時,我選的是:柯巖的詩品和人品。

      柯巖經(jīng)常給青年人講詩,講文學(xué)。在文學(xué)講座中,在大學(xué)授課時,提到中國新詩的成就,列舉大詩人名單的時候,她總是略去賀敬之,她提得最多的詩人是郭小川。當然還有艾青、臧克家等。

      據(jù)我觀察,賀敬之參加的會,她很少參加;偶爾參加,賀敬之談完意見后,她很少講話。

      柯巖,這個筆名意思很明白:巖石上的樹,先是“小柯”,巖石上的小樹,沐浴春風(fēng)秋雨,小樹漸漸長大,可在巖石上真要長大也很不容易,“小柯如今變老柯,小川,小川,你可相信?”

      柯巖,原名馮愷,我想她身份證或護照上也應(yīng)該是原名。像我的筆名是“紀宇”,身份證上是三個字的名字,為此,這半輩子也產(chǎn)生了不少麻煩,時常要證明:我就是紀宇,也是身份證上的名字。我曾經(jīng)問過柯巖:

      “你原名不是柯巖,也該有不少麻煩吧?”她有幾分神秘地笑了,原來她早就在戶籍警那里改過了,她身份證上的名字也是柯巖。她比我有先見之明。

      在中國找一對作家夫婦,兩人各自成就斐然,各自都有自己的讀者群,作品質(zhì)量和數(shù)量能夠各出多卷本者,在賀敬之和柯巖外,我尚未見有第二對夫婦。

      賀敬之和柯巖都喜歡青島,前些年來青島休養(yǎng)的時候比較多,他們在青島多是住部隊的休養(yǎng)所,有一次住新華社休養(yǎng)所,不愿意驚動駐地領(lǐng)導(dǎo),從來都是很低調(diào)。

      90年代末,敬之老師再三推辭不掉,出任文化部代部長,他們來青島休息時,多次說起心中的苦衷。柯巖大姐不管賀老師如何沉浮,她總是從容應(yīng)對,正如她在一首詩中寫的:“毀譽由之,寵辱不驚”,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寫自己想寫的作品。心靜如水,水下有激流,有波濤。

      柯巖一向反感別人稱她是某某的夫人,她的人格是獨立的,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作品和讀者。我們知道,敬之老師解放后一直在做編輯和領(lǐng)導(dǎo)工作,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專業(yè)作家,他的時間和精力大部分都奉獻給了黨的文藝工作。所以,《賀敬之文集》只編了六本,而柯巖大姐這次出版的是煌煌十巨冊。

      在中國近當代夫妻作家中,兩人都能有傳世的好作品,能夠都出版文集,而且有如此數(shù)量和質(zhì)量的,我還找不出第二個。

      《柯巖文集》的詩集中有《意大利隨筆》四首,其中一首《沒能拜訪摩西》,她寫道:

      由于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

      推遲了我赴意大利的行期

      留下了最大的遺憾

      沒能去拜訪摩西

      這個“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特殊原因推遲了柯巖“赴意大利的行期”呢?原來1998年,意大利決定授予四川中國作家以“意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xué)獎”,他們是賀敬之、柯巖、紀宇和《人民文學(xué)》的資深編輯、小說批評家崔道怡。意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xué)獎有一個規(guī)定,就是獲獎?wù)弑仨氂H自到意大利去領(lǐng)獎,當然所需要的一切費用都由意方提供。

      1998年去意大利領(lǐng)取這個獎的四個人都有時間,本來親自去沒有任何問題,外交部門有關(guān)方面也通知了意大利,意方表示很高興地等待中國作家代表團前去??梢驗橘R敬之老師作過文化部的代部長,是中央和國務(wù)院管的干部,要報批。而報批文件耽擱在文化部外事局。

      什么理由?沒有任何不能去的理由,只是延誤。而賀老師因為事關(guān)自己,不會去催。柯巖本來是慣于直言直語的,可由于事關(guān)老賀和她自己,她也悄悄地沒有開口,這樣生生錯過了去意大利的領(lǐng)獎時間,嚴重失信于意方。

      這個已經(jīng)決定授予的國際文學(xué)獎被取消了,也許這個國際獎在不知文學(xué)為何物的人眼中輕如鴻毛,什么都不是,可那畢竟是稱作“外事無小事”中的外事!曾經(jīng)擔(dān)任代部長的老領(lǐng)導(dǎo)和他夫人的事都有意無意地被耽誤了,這個部門某些人的作風(fēng)真是可圈可點,事已如此,不可挽回,我們小兵小卒還能說什么呢。后來就有了補救措施,由文化部安排,原作家代表團訪問意大利。

      我們?nèi)ヒ獯罄L問和這個國際獎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意方很在意我們的背諾失信,沒有任何人出面接待,來了個完全不聞不問。這怪不得人家,只能怪我們自己。

      如此這般,1998年秋天,由賀敬之為團長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意大利訪問,沒有和意方做交流的訪問變成了純粹的旅游,由中國駐意大利使館文化參贊安排陪同,一切活動都是我們自拉自唱。

      輕松的參觀訪問,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時間不長,可加深了我對柯巖和賀敬之老師的了解,多次聽賀老師談詩,談對郭小川和許多著名詩人的作品的看法,對我的啟發(fā)和影響很大。日常生活中的談話、開玩笑都極見性情。我不會說意語,也不會說英語,可買畫冊,買紀念品,我連說帶比劃,也能達到目的。

      柯巖開玩笑說,我這是“紀氏英語”,英國人肯定是一句也聽不懂,可這意大利店主反正是明白了,他做成了買賣,我如愿買到了喜歡的畫冊??聨r為我總結(jié)經(jīng)驗,絕招就是臉皮厚,敢說敢比劃。

      這是繼1985年海洋詩會后,又一次和柯巖大姐近距離交往,使我受益多多。

      2004年,柯巖托一位來青島的朋友帶給我一本《CA俱樂部》,我見過這本書的介紹,先前也讀過她寫抗癌群體的報告文學(xué),知道這是患癌癥的朋友們的精神食糧,戰(zhàn)勝癌癥的精神武器。

      在家里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的心思怪怪的,突生異想:莫非此生還要和癌癥打打交道?除此之外,我的人生感受也算夠多的了。

      讀這本書之前,我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甚至覺得這本書,除非別人索取,似乎不便主動送人。這個感覺是迷信還是暗示?反正當時的感覺反常。得到這本書沒多久,一兩個月,或者更短,我查出了腸癌。

      我家?guī)孜挥H人先后患此病,我也曾設(shè)想過自己,他們都治得不錯,我是不怕的,甚至也是有思想準備的,但當時我對柯巖大姐送我這本書,卻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情緒:你怎么就知道我需要這本書呢?可看了這本書,我的心情變了,這本書讓我心潮澎湃,我從書中的人物身上找到了信心和榜樣,增強了戰(zhàn)勝疾病的力量?,F(xiàn)在,你看我不是活得挺好嗎?

      敬之老師很關(guān)心我,多次和我談詩,后來我兩次參加了《賀敬之作品國際研討會》,并做了《我從賀敬之的詩中學(xué)到了什么》的書面發(fā)言。賀敬之和柯巖都關(guān)心我的健康情況。他們的身體不好,時在醫(yī)院中,可還關(guān)心一個比他們小得多的晚輩詩人,叮囑我要注意些什么,這使我想起來就感到溫暖。

      順便說一句,柯巖曾在青島出版過六卷本的文集,我曾買了一套。現(xiàn)在看到這十卷本的文集,感觸很深。一個作家,他奉獻給人民的是他的作品。有了這十卷文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

      柯巖大姐,我們向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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