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屋子翻修,雇請了幾位工匠,飯菜固然好些。其間少不了自家釀的米酒,父親陪他們喝上幾口,吃飯的場子便立馬熱火起來。從潘金蓮到郭美美,從小糾紛到大時事,從家常菜到名煙酒,話題海闊天空,興致恣意飛揚。
一日,大家正喝得高興,母親從門外疾步回來,急巴巴地喘著氣道:“外頭來了個討飯的,咋辦?”我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瞇眼望去,果不其然,一個灰蒙蒙的身影漸漸放大,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我家走來了。一位工匠道:“真的假的?嫂子,你可別被騙啦!這年頭的人渾著呢,這不,前些天我還聽說一個叫花子買了輛寶馬呢!”“就是就是,還有人花錢雇老太或小孩上街行乞哩!”管事的父親一面盯著杯里的酒,一面心不在焉地應答:“隨他吧,如果找上門來,就給他些吃的!”
那位不速之客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廚房門口。他弓著腰,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身上的殘衣碎布勉強遮體,蓬亂的頭發(fā)酷似鳥窩,花白的胡子仿佛銀霜,古銅的臉刻滿黝黑粗糙的皺紋,一股惡臭彌散在空氣里。他朝餐桌上的每個人齜牙咧嘴地笑笑,稀疏的牙齒露出黃黑色的牙垢。
母親隨便湊合了些米飯菜湯,小心翼翼地倒進了他的盆子里,手又像觸了電似的縮了回來,“砰”一聲便把門關(guān)上了。父親瞥了眼那可憐人,既而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工人們則起哄著,打賭那個家伙的乞丐身份是真是假。
大家繼續(xù)進餐,剛才的小插曲絲毫沒有耽擱嘴與手的工作效率。忽地一陣“咚咚”的聲響傳來。天!那個乞丐競貼著窗玻璃向里面張望,刁鉆的眼睛瞇成兩條細縫,竹枝似的手拍打著玻璃。母親面帶慍色開了門,乞丐倆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佳肴。我快速夾了只紅燒雞爪遞給他,他仿佛猴子一般搶過去,嘴張得極大,像爐膛,只顧將東西往里塞。我趕緊閉上雙眼。
吃完后,他又注視著桌上那盤糖醋排骨,手指顫顫巍巍地指指桌子,示意他的新目標。一個工匠看不過眼了,“刷”地一下站起來,用食指戳著乞討者的鼻尖呵斥道:“滾!臭要飯的!當是在飯館點菜呢!”乞丐的臉一下漲青漲紫,眼睛下面的皺皮抽搐著,接著絮絮叨叨罵罵咧咧磕磕絆絆地走遠了。
工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道:“哦,你傷人家心了?!薄肮?,那種貨色也有自尊?”“天曉得他是真是假!”……
看著眼前一張張冰冷又熟悉的臉龐,我突然感到這個世界的恐怖。記憶里有關(guān)乞丐的畫面被一幀幀激活又倏地豎起,書城門口、狼山腳下、繁華鬧市……一張張憔悴憂郁的臉,一雙雙失魂落魄的眼,一只只瘦如柴骨的手,一滴滴渾濁苦澀的淚,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人性本善,但善良被欺騙或傷害太多次,于是極易變得冷漠與麻木。真假莫辨的紛紜世相教會了人們要小心受騙,不要隨便施舍愛心。倒打一耙的污濁人心,讓滿大街的行人寧肯袖手旁觀,也不敢對伏地呻吟者伸出援手。多么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多么痛心的人性悲劇啊!
想著這些,我忽地非常糾結(jié)又非常茫然:真正的同情是否與真假無關(guān)?真正的博愛是否可以包容欺騙?但愿世界上一切受苦的人都有家可歸、衣食無慮,沒有真正的乞討者了,那些混跡于丐幫的“謀食者”恐怕才無所依附。
遙思著這個縹緲的夢想,心中默念三聲“阿彌陀佛”:人心不能僵冷,愛心也不容欺騙。善哉,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