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
老派是警察,可他那歪戴的帽子和略顯肥大的衣服,使他像個超市門口的小保安。特別是腮上兩塊永不褪色的紅臉蛋兒,怎么都擺脫不了進城農(nóng)民工的樣子。而事實上,老派來這個城市二十多年了,如今已經(jīng)混出了不錯的身份,裕東區(qū)派出所的副所長。
老派慢著步子來到貴妃洗浴城門前,門前的廣場很空寂,一輛汽車都沒有。這里剛被掃過,且這一次掃得比較重,半個月的時間了,周遭還像秋風掃過的落葉,一派凋零。人,也都霜打了一樣,沒多大精神。
貴妃洗浴城的老板娘胡長花,此刻正倚門遠望,像個多情又閑愁的婦人,“忽見陌頭楊柳色,悔叫夫婿覓封侯”——看著眼前走來的一歪一歪的老派,胡長花忙晃掉眼神兒里的企盼,湊出一臉合適的笑容:“老派,您可有日子沒來了?!?/p>
老派背著手,淡淡地說:“又開張了?”
“不開張吃什么,這年頭兒。老派,說實話,我也不愿意干這個,擱從前,洗腳剃頭,這都是下三爛干的,算下九流啊。不是生活所迫,誰愿意干這個呢?”
老派徑自向里走,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胡長花這才看清,老派不是帽子戴歪了,而是他的脖子有點歪,是歪脖子帶動了整個身子,才顯得歪的。
胡長花趕緊回過身,跟老派進來。她沖屋內(nèi)的一女子使眼色,讓她快些招待老派。胡長花平時跟老派沒什么交情,她一直受正所長的保護,老正才是鐵桿朋友,有近十年的關系了。正所長來這里,就如同回到家。正所長有時不來,打個電話或讓來人持條,胡長花一律免單的。而副所長老派,是沒這個基礎的。不幸的是這次掃黃,正所長栽進去了。胡長花懷疑是老派干的。恨歸恨,胡長花也不敢慢怠老派,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做生意,誰給你使個絆兒,都不得消停。閻王要怕,小鬼兒也得敬,不然指不定哪就穿幫兒漏水,翻船。
“老板娘”——老派坐了下來,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枝煙,點上。而另一小女子送上的煙和火兒,被老派揮揮手,謝絕了。
胡長花沒有丈夫,她帶著兒子寡居多年,兒子現(xiàn)在正上著本市的一個什么大專班,花銷很大。貴妃洗浴城的一半收入,被兒子花掉了。但是沒辦法,這也比放到社會上強,胡長花知道,把兒子放出校門,讓他趟進社會,就完了,他離監(jiān)獄也就不遠了。胡長花到底是哪里人,沒有人猜得出。她偶爾的方言里,帶著東北口音,但胡長花否認自己是東北人。胡長花是這里的真正老板,誰都沒見過她丈夫,可人們習慣叫她老板娘。
“老板娘——”老派向后仰了仰身,力求舒服一些。他說我今天來,主要是調(diào)查你們這兒的小吳,叫吳夢夢吧,她到底哪兒去了。一個大活人沒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胡長花又沖小姐使眼色,一旁侍立的小姐趕緊拿出一雙消過毒的拖鞋,蹲下了身,準備給老派換鞋。
“別!”老派兩腳被燙了一樣高高地擎起,他說別別,別這樣,我今天不是來洗澡的,我有公事。
“老派,有事你就說嘛。怎么翻臉不認人了?莫非你是中央派下來的巡視檢查團,拒腐蝕永不沾?在我這兒免費洗個澡兒,就得丟烏紗帽?”胡長花說起話來蹦豆一樣咔巴溜脆,那雙月牙一樣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雖然年過四十了,白凈的皮膚還不老,瘦鼻梁,尖下巴,瓜子臉,屬于鞏俐版的美人。
老派心有所動,但臉上盡量保持不動。
胡長花知道老派對她有意思,這份意思好像都勝過了那些年輕的女子們。別的男人來了都是直奔小姐,而老派一直對胡長花情有獨鐘。但胡長花為人還是有些技巧的,她把和老派的關系,維持得像遠房的表兄妹:有熱情,有招待,但熱情和招待里,分明是一種界線分明的客氣,是這份客氣,使老派一直不得造次。胡長花知道,吃這碗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身兼二職啊。
老派內(nèi)心很憤恨,裝什么裝啊,你靠了老正這么多年,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嫌我官小嘛,嘁。女人啊,你們的名字是鼠目寸光!是唯利是圖!
其實老派只猜對了一半,女人除了唯利是圖,在貪色上,一點都不比男人差,她們也愿意挑漂亮的、好看的、長得順眼的。老正除了比老派官大一級,相貌也要比他堂堂多了,一米八的個子,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高挺的鼻梁和那雙陳道明式的小眼睛,又狠又硬,是當下女人都看好的硬派風貌。哪像他老派啊,瘦小枯干的,走道還一歪一歪的。
看著胡長花風情的柳葉眉,老派臉上的肌肉松弛了一點,不那么緊繃繃的了。他說:“我真是來找吳夢夢的,有群眾舉報,說吳夢夢失蹤了?!?/p>
“失蹤?怎么會。她回老家了。不信,你問小保。是他親眼看著她上火車的?!焙L花回頭喊了一聲“小?!薄?/p>
小保從鄉(xiāng)下來沒多久,按輩分,他管胡長花叫姑奶,現(xiàn)在是洗浴城的保安。聽姑奶要他作證,他好像早已準備好了似的,蹭地一下從門里冒出來,說:“派所長,我是看見她上火車的,她說她回老家?!?/p>
小保說完話,鄉(xiāng)下女孩兒一樣兩手捏弄衣角,兩只腳也扭來扭去的。
“她老家是哪里?”
“誰知道,一會兒說四川,一會兒說東北?!?/p>
“到底是哪?”
“真不知道?!毙”?聪蛄怂墓媚獭?/p>
“你不是看著她上的火車嗎?開往哪里的火車呀?”
“火車我沒看見,我看見她進候車室了。當時人多,我一眨眼,就找不見她了。”
“吳夢夢,鬼得很,是個天生的撒謊精。哪兒是她老家,全國各地,都被她說了個遍,就差沒說中南海了。誰都逮不準她的老家到底在哪里。”胡長花接過小保的話,對老派說。
“你們不是押她身份證了嗎?”
“唉,老派,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也知道,要她們身份證,是沒多大用的。現(xiàn)在人的全身器官都能造假,做幾個假身份證,還不跟玩似的。對她們,我也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沒事兒的時候你可以睜眼閉眼,現(xiàn)在人沒了,你閉眼,上邊的人閉眼嗎?這次嚴打,上邊有精神,從重從快。當然,也不冤枉一個好人。現(xiàn)在,一個大活人沒有了,又有群眾盯著,我不好交代。”
吳夢夢是去年秋天來到貴妃洗浴城的。當時洗浴城的門玻璃上,貼著一紙招工廣告:本店誠招服務員,技工最好,待遇面議。
招工廣告寫得如此簡單,寬松,沒有要求個頭兒,也沒有年齡限制,真是好哇。吳夢夢知道,就是一般小酒店,招工也要求年齡在二十歲左右,身高一米六零以上的。而這里什么都沒提,吳夢夢就來了。她的個子只有一米五五,可她的容貌長得非常靚麗。
面試那天,她的對面只坐著老板娘,也就是胡長花。胡長花剛跟她要證件看,門推開了,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男孩走到胡長花面前,什么都沒說,胡長花就遞到他手里一沓錢。男孩拿完錢,該轉身出去的,可是他沒走,停了下來,深深地看著吳夢夢,說咦,你叫什么名字?你長得可真像我一個女同學。
吳夢夢淡淡一笑,她不用胡長花介紹,就能看出這是母子了。孩子的那雙眼睛,太像他母親了。沒等她說什么,胡長花嚴厲地看了一眼兒子,說忙去吧,媽媽正談工作。
男孩轉身走了。
“老板,我沒有身份證,我的身份證丟了?!?/p>
胡長花第一次聽人管她叫老板,而且是眼前這個矮個兒女孩。胡長花感到了她的不一般。同時她還想,這小女子,連個假身份證都懶得做,上來就說丟了,算個老江湖。“證件丟了,押金也行。一千塊。走時退?!焙L花說。
吳夢夢兩手在兜里摳動了半天,胡長花以為她在掏錢,她掏出的是一粒瓜子。嘎巴兒一聲,嗑掉皮,吃了。她說我一分錢都沒有,有一千塊錢,我就不來你這了,一千塊錢,我可以自己干點什么了。吳夢夢說這話時臉上白白的,一點都沒有臉紅。
“五百吧,五百也行。我是看你長的挺好,才攔腰斬的。換別人,少一分,我都不留?!?/p>
“我真的沒有。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什么東西了,你沒看,我就剩這一粒瓜子了?!眳菈魤粲檬峙e著半瓣瓜子皮,她的小手擎在空中,就是那一刻,胡長花決定把吳夢夢留下的。就是給她倒發(fā)工資,胡長花都不讓她走了。胡長花沒有文化,如果她讀過古詩詞,一定會想到“紅酥手”這樣的詞句。吳夢夢的手指,象牙一樣尖潤,飽滿,這樣的手,天生是干這行的。
胡長花算得上伯樂,她沒有走眼,她把吳夢夢留了下來。只一個月,沖吳夢夢的這雙手紛至沓來的客人,已經(jīng)排隊候著了。吳夢夢的手就像摟錢的金耙子,給老板娘摟來了源源不斷的人民幣。
可是,前不久,也就是春天的時候,說是北京的哪位大人物要來,突然掃了一次黃,連折了胡長花兩員大將。而往年,春秋掃,年節(jié)掃,都是有規(guī)律的,說是凈化環(huán)境。這一規(guī)律就像三八要過婦女節(jié)、八一建軍、十一國慶一樣,胡長花心里都有準備。另外只要有大規(guī)模的行動,正所長都會提前通知她的,讓她收拾好,可是這次,連正所長都不知道。
那天,那些人天兵天將一般,呼啦啦就沖進來了,他們撞開門后洪水一樣涌進,保安小保被沖得球一樣滿地咕嚕,錄像的錄像,逮現(xiàn)形的逮現(xiàn)形。這些人逮這個很有經(jīng)驗,他們不進走廊兩側光明正大擺在那兒的門,而是直撲墻一樣的暗門,一下子推開一番新天地,一對一對的男女,一點準備都沒有,原生態(tài)地亮給了他們。第一對兒揪起的,是吳夢夢和黃處長。黃處長是市政府的,他叫什么,沒人知道。他是什么處的處長,也一直是個秘密。反正黃處長是正所長的客人,一般情況,正所長都會親自陪同。至于黃處長是個什么官兒,看正所長對他的那份恭敬,就知道孬不了,不是管干部的,就是管人事的,最次是個管錢的。
黃處長的頭發(fā)平時都用摩絲固定,那天因剛洗過澡,就進入了下一環(huán)節(jié),沒有打理頭發(fā)。被突然的闖入者,搞得很狼狽。好在他眼尖,看到了扛攝像機身后的那個人,他認識,那個人家的孩子去年擇校就是他幫的忙,人情很重的。當時那人一看是黃處長,正想退后一步溜走,躲開,可是黃處長的眼睛鉤子一樣鉤住了他,使他不得脫身。
那人只好說:“咱們文明執(zhí)法,讓人家把衣服穿完?!?/p>
黃處長和吳夢夢,就把衣服穿整齊了。
那天最冤的要數(shù)正所長,他什么都沒干,只是把吳夢夢領給了黃處長,就被以皮條客的罪,也抓進去了。
后來黃處長被罰沒罰錢,關了幾天,大家不得而知。吳夢夢是在關了十三天后,老板娘用一千五百塊錢贖出來的。按行情,吳夢夢要罰五千塊,是有人幫忙通融,給講到了三千塊。可是胡長花說,三千我也拿不起,三千不行。關的人說,再拿不出錢,超過十五天,人就送走了,勞教。你一分錢都掙不著了,陪了夫人又折兵啊。
胡長花又去求了人,最后價錢講到了一千五百塊。對方說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們這都說不過去了。就是自己家人,碰到這種事兒,該出點血也總要出血的。
胡長花帶著一千五百塊錢,親自接的吳夢夢,交錢領人。
回來的路上,吳夢夢的臉還是白白的,不知這十多天她是怎么過來的。胡長花吃這行飯,對監(jiān)獄、看守所,包括黑白兩道,都是有些了解的。她聽說,進了犯人的堆兒,啥都不論,先挨上一頓好揍,飯和水都用屎尿頂替了??纱藭r,吳夢夢的臉上白白凈凈,光澤也有,好像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時間。
胡長花這一場損失慘重,損兵折將,還被抄走了一些東西。東西沒了可以再置,胡長花最心疼的是這兩個人。吳夢夢好歹贖出來了,而另一個小姐,因為被發(fā)現(xiàn)她還吸毒,強制送到戒毒所去了。拿多少錢,都贖不出來的。
“夢夢,這次贖你,我給人家交了三千塊錢?!焙L花把金額多說了一倍,看來她也是要掙一點的,她不甘心羊毛出在雞身上。
“用我的押金頂吧。我頭倆月不是白干的嘛,你說扣了我一千,我問過客人了,他們的小費你一共扣掉我兩千塊還有零頭呢?!?/p>
“行。那也行,就算兩千。頂賬了。這回,你好好干,這一掃,咱們損失可大了,機器拉走了三臺,真他媽狠。這回你賣點力,頭一個月,有多少算多少,就當押金了,是那個意思。以后的,咱們就按規(guī)矩分?!?/p>
“老板,你再扣不著我的錢了,我不干了?!?/p>
“不干了?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干了?!?/p>
“你不干了我的三千塊錢怎么辦?”
“不是讓你拿押金頂嘛?!?/p>
“那兩個錢,夠嗎?你在我這混這么長時間了,是那兩個錢兒就能頂?shù)膯???/p>
“老板,你要這么說,我就沒辦法了。你也知道,這一進去,沒讓我光著出來就不錯了。你看,我的耳釘、手鏈兒都沒了。夠不夠,就那些了。再不行,你找黃處長要吧,找正所長也行?!?/p>
“咦,你個狼心狗肺的,我贖的是你,你卻讓我找他們要錢,你可倒挺會指派。”
吳夢夢不說話,打開車門,跳下去,步行著向貴妃洗浴城的方向走。“小保你跟上她,看看小妖精又做什么。我自己來開?!焙L花上了小保的駕駛員位置,小保則下了車,跟在吳夢夢身后。
吳夢夢進到洗浴城,直奔走廊盡頭自己的柜子,那個一尺見方的柜子里,鎖著她的全部家當。柜子上的鎖,全部都豁了,里面的東西,零落的散在那里。她掏出一件黑紗裙,前胸已經(jīng)被撕開了,再看鞋子,跟兒也掉了一只。那只裝化妝品的小包,立在角上。吳夢夢仿佛看見了當時的情景:柜子里的東西全被揚到了地上,雜亂的腳步踏過之后,就缺胳膊少腿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吳夢夢蹲了下來,她有點頭暈。蹲了一小會兒,兩手握在一起,形成一個小拳頭,支著腦袋。她說:“跟著我干什么?我又不偷東西?!?/p>
“偷倒沒什么怕偷,主要是怕你跑了?!毙”Uf。
“我跑,我又不欠你們錢,跑什么?!?/p>
“我們白贖你了?”
“押金頂了?!?/p>
“真沒良心。就欠把你送回去,勞教你三年,讓你蹲死里頭哩?!?/p>
“有能耐你送?你送?”吳夢夢噌地站起來,直視著小保,鼻子快頂?shù)搅诵”5南掳蜕希靶⊥涟?,才來幾天,長能耐了,心也練得狠起來了,還要送我?!眳菈魤舻慕嚯x把小保逼視得眼皮兒直哆嗦。
小保這些硬話,都是跟姑奶學的。他的內(nèi)心,是舍不得送吳夢夢去勞教的。他剛來到這燈紅酒綠的世界時,不但對夢夢,對所有的小姐都算得上一見鐘情。有一段時間,他差不多愛過所有的女孩子,盡管他知道這些女孩已經(jīng)都不是女孩了。小保想,如果有錢,他就把她們都娶回家去,救她們出水火??墒切”V溃约翰坏珱]有錢,自己掙的,就是把她們送進屋里去的錢。那時看著夢夢跟客人進屋,小保曾氣得流下了眼淚。是老板,他的姑奶,一個脖溜子打醒了他,姑奶說:知道為什么不能讓黃鼠狼給雞看家嗎?他會把窩兒里全禍害嘍。你小子要是想吃窩邊草,趕快給我滾蛋!你爹那病也就別治了。
現(xiàn)在,面對吳夢夢的鼻子,小保沒有退步。他說,沖我瞪眼睛,沒用。老板讓我看著你的,有事你找她。
胡長花回來了,她沒有理吳夢夢,進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打理干凈,才出來。老板胡長花是不怒自威的,不然也吃不了這碗飯。她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叫吳夢夢,還有另幾個女孩:“吃飯吧。吃飯?!?/p>
吳夢夢把自己的包收拾好了,一塑料袋都沒裝滿。她知道自己不該來桌前吃這個飯,這飯她吃得很沒意思。可是她實在太餓了,不是她坐上來,是她的胃,把她拱到了座位上。
老板說,過去的事兒,咱們不提了,晦氣。咱們向前看,國家還在向前看呢,咱們有什么理由向后看?從明天開始,重新打鼓另開張,把那幫閻王小鬼兒們給造成的損失奪回來。為了鼓勵你們好好干,提成上咱們改一下,我少掙點。三七,改四六了。大家有本事使吧。
小姐們多數(shù)露出了笑臉,只有吳夢夢,像沒聽見一樣。
吃完飯,吳夢夢拎著她的塑料袋子,嘩啦嘩啦走到老板跟前。不等她說話,老板說,夢夢,你就死了這個心吧,你走不了。
吳夢夢立在那里,不說話。但她的眼睛說了很多,胡長花都聽明白了。
胡長花看著她的臉,語氣有所緩和,說:“夢夢,你實打實地再幫我掙上半年的錢,仨月也行,我就放你走。真的,我說話算數(shù)?!?/p>
“我家里出事了,一天都不能再呆,真的?!?/p>
“什么事?不是你爹病了吧,或你媽癱瘓在床?”老板娘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我弟弟病了?!?/p>
“你怎么不說你家炕上還躺著個急等錢用的老奶奶?——可惜呀,這些話你應該對那些嫖客說去,讓他們可憐你!還能多弄點錢?!?/p>
吳夢夢的眼睛變成了兩把刀子。
“你先給我寫張欠條吧。這次贖你的錢,這個賬你認吧?”
“可是你那兒還有我兩千塊錢的押金呢?!?/p>
“一碼是一碼,你先給我把贖金打個欠條吧?!?/p>
“寫完讓我走?”
“夢夢,你不要得寸進尺,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以為我沒辦法治你。告訴你,你如果不寫,我照樣把你送回去,信不信?”老板半邊臉沉邊半臉笑地看著她,“你要是覺得那里的日子好過,我也不強請你出來?!?/p>
吳夢夢坐了下來。
胡長花看她動搖了,接著說:三年勞教,出來的小姐都說就是賣上一輩子,都不愿再邁那個大門。這十多天,你還沒嘗到滋味?——看守所這幾天和勞改隊相比,那可是天堂地獄!
吳夢夢說我寫,寫,你不用再嚇唬我了。你不就是公安局里有人嘛,我知道你本事大,把那些人都喂好了。可是,你也別太狂了,這次掃,你不也沒接到通知嘛,也有不靈的時候。天下很大,公安局也不是你一家開的。
小保遞給了吳夢夢紙和筆。
吳夢夢的欠據(jù)寫完了,老板拿上條兒,說你想招兒吧,還上錢,就走人。不然,走不脫這個門。
我又沒賣給你,你憑什么囚我?比舊社會的老鴇還狠呢。呸!
一個星期過去了,別的小姐都開工了,該干嘛干嘛,可吳夢夢還是干吃飯,不干活。她也知道,這樣下去,飯錢又要欠一大筆。
她走一步,小保就跟她一步。就是上廁所,小保都堵在門口。那天,吳夢夢已經(jīng)跳上了窗子,她看著樓下的水泥地,知道跳下去,就可能摔死??刹惶?,難獲自由。她脫下了外衣,把頭包住,這樣可以防止落地時摔破了腦袋,她還脫下了鞋子,捆到了腰上,也起一點保護作用。她準備跳了,可是她的褲角掛住了窗外的空調(diào),她的尖叫叫進了保安,小保救下了她。
老板這回沒客氣,狠狠地把她揍了一頓,打完,老板說,姓吳的,你要是把我的錢還上,我再留你,就是你養(yǎng)的!有志氣你把錢還上!
胡長花是打算放她走了,因為出了人命,也不是好辦的。但從目前看,吳夢夢沒有切腕上吊的形跡,她只是想跑,還沒打算以死相挾。
你不放我出去,我哪里給你弄錢?
打電話。打電話跟黃處長要。
人家是嫖客,又不是民政局,打電話就給你救濟。
黃處長那天做的是白活兒,出事兒了,他總該出點血嘛。
吳夢夢掏出她的小本子,找到了黃處長的手機號,她對這個手機號基本不抱指望,可沒想到,兩聲,就通了。
黃處長聽出是她,以為她想重溫舊夢,正想婉拒,沒想到吳夢夢沒有嗲聲嗲氣,而是語氣很沖,老婆一樣跟他要錢,三千,給不給,不給別說我告你去。
黃處長愣了有一分鐘,他可能在此之前,半輩子過去了,還沒接到過這樣的電話。
吳夢夢說你必須給。
黃處長明白過來了,小婊子想敲詐?
他掐滅了煙,爽快地答應了,說行,行,可以,可以。
就定下了交錢的地點。
吳夢夢說出去取錢,老板批準了,但小保仍是她身后的專職保鏢。
黃處長到了約定地點,有些興奮。他和公安局的某個領導關系很好,甚至稱兄道弟。吳夢夢的電話一掛,黃處長就給公安局的哥們報了案,說被敲詐。公安局就派人暗中陪他去約定地點??傻攘撕镁?,吳夢夢一直沒出現(xiàn),黃處長嘆了口氣,拿了幾包好煙塞給幫忙的警察,走人了。
小?;貋砗螅媚瘫茊柫艘粋€晚上,吳夢夢到底去了哪里?小保的口供非?;靵y,一會兒說她說肚子疼,進了廁所,從廁所跑了;一會又說吳夢夢在警察手里,怎么跑的,他也不知道。
是不是吳夢夢使了美人計,招安了小保,放她跑了?小保的眼神發(fā)直,啥也不說,胡長花只好一遍遍告訴他,如果有人來問,問吳夢夢的去向,就說看她上火車了?;乩霞伊?。
小保記下了。
胡長花還在心里打算,過了這陣,等小保的苶癥勁兒過一過,就給他拿上點錢,送他回鄉(xiāng)下,照顧他爹去吧。這里,不適合這樣的孩子過活。
老派隔三差五地來,調(diào)查吳夢夢失蹤一事,說有群眾舉報。胡長花就奇怪,吳夢夢不是本地人,沒爹沒娘,更沒有什么親戚,誰會管她的失蹤不失蹤呢?誰能吃飽了撐的舉報這個事兒呢?她臉上陪著小心,心里極度厭惡,心想老派你個小屁副職、土鱉,老正不在了你就這樣趾高氣揚?誰沒有個溝溝坎坎,等老正完事的,看他回來,有你的好果子吃。你就在副職上熬到退休吧。
老派知道胡長花在笑里藏刀,死心等她的老情人,老派是有些道行的,他不慌不忙,背著手,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樣,這看看,那走走,他走到了堆放雜物的儲物間,這里也是小保的臥房,姑奶從不進來的。老派伸手掀了掀床鋪,只有薄薄的一床褥子,下面就是硬板,硬板和褥子之間,掖著一個小本本,老派拿了起來,小保躥上去搶,老派把他的手擋開,胡長花伸上脖頸,他們同時看到:
舉報電話是我打的,我恨姑奶奶她們這些人。
夢夢是跟姑奶家的表叔同一學校的大學生啊,卻干了這個……她走的時候,說她愛我,我告訴她我也愛她,從見到她的那天起。她說我是好孩子,還伸手摸了我的頭,說總有一天,她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