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年玉,是30年前。
那時她還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眼睛雖說不大,但閃著黑葡萄一樣的光。看見我這個從山外來的大哥哥,她就一個勁兒纏著問:“你見過會跑的大車嗎?”“你知道有種會吃魚的魚嗎?”不等我把話說完,她又熱情地拿出剛從山里摘回來的刺猬一樣的板栗,放在地上,用腳一踩,便綻出油亮亮的果實。
年玉是我六嬸的侄女,住在重重疊疊的大別山里。后來我回城里再聽到年玉的消息時,她已嫁為人婦。
年玉的丈夫也是我的親戚,按輩分稱堂弟。這個堂弟初中畢業(yè)后在部隊里當過兩年兵,中等個子,白白凈凈,雖說退了伍,還喜歡穿著那身草綠色的軍服,干凈利索。第一次到我家,小伙子搶著干活兒,樂得我妻子一個勁兒地夸他有出息,說將來哪個姑娘嫁給他一定跟著享福。六嬸一準兒也是看這小伙子能干,就做主把娘家侄女年玉嫁給了婆婆家的侄子,算是親上加親。
年玉和堂弟的婚禮我沒參加。再見時,她已為人母,隔得老遠就聽見她與襁褓中嬰兒嬉戲的笑聲,渾身洋溢著幸福。
堂弟果然能干,先是當了村里的干部,后來又當上了支書。過了五六年,突然說不干了,要去南方打工。我再三勸他慎重考慮,他說當支書太辛苦,為村里的事先后借了十幾萬的債,自己必須到南方打工掙錢,好還債。這是1998年的事。
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再聽到年玉的消息。丈夫到南方后就一直沒回家,年玉去找過他,兩人在一家酒店打工。但時間不長,老家上有老下有小,年玉為了照顧年邁的婆婆和兩個孩子,只好又回家當“留守婦女”。前年,年玉的婆婆不幸落水身亡,她一個人忙里忙外,將老人安葬;去年,大女兒出嫁,丈夫還是沒有回來,年玉急了,一邊操辦婚事,一邊托我打聽丈夫的消息。
堂弟在我的印象中忠厚勤快,但這樣拋家不顧,是不是另有隱情?我到處打聽,發(fā)現(xiàn)他早已換了手機,音訊全無了。在他原來打工的那家酒店,有人告訴我,他跟一個湖北女人好上了。
再三猶豫之后,我還是把消息告訴了年玉。難以想象那無情的消息,對身處大山里苦苦支撐的年玉,是怎樣的打擊。
今年清明,我回鄉(xiāng)掃墓。在熟悉的家鄉(xiāng)土路邊上,遠遠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到了近前,才知是年玉。她在等我。
掃完墓,我去了堂弟家,不,是年玉的家。瓦房已略顯陳舊,但泥土的地面掃得十分干凈。堂屋的墻上,掛著堂弟當支書時的各類相片和牌匾。面對年玉,我不知該怎樣安慰。“有人讓我登尋人啟事,把他的照片也放上。我覺得那不妥,他還要做人,萬一有一天回心轉意,他還怎么在世上混。再說,說不定他真是遇到什么難了?!蹦暧竦椭^,悠悠地先開了口。她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全然沒有一絲怨恨。
告別時,年玉指著屋邊蓋著塑料薄膜的地壟,說那是今年新育的秧苗?!皟鹤右x初中了,我也不能出去打工。如果年成好,二畝田夠我們娘倆的口糧了?!?br/> 我走近一看,白色的薄膜下秧苗已經(jīng)泛綠,與外面的春寒料峭相比,里面一片春的氣息。
?。懶∮扑]自《環(huán)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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