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握事物變化上“節(jié)”與“度”關系臨界點而言,兵家一般都主張用“雜于利害”的思維方式,來認識管理體制與管理手段的利弊得失,要求統(tǒng)治者在從事軍隊管理之時,努力克服認識上的片面性,走出思維的誤區(qū),對利與害有通盤的了解,有互補的意識,有巧妙的轉換。
兵家概略
所謂“兵家”,指的是中國歷史上探討戰(zhàn)爭基本問題,闡述戰(zhàn)爭指導原則與一般方法,總結國防與軍隊建設普遍規(guī)律及其主要手段的思想流派。它淵源萌芽于夏、商、周時代,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形成獨立的學術理論體系,充實提高于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豐富發(fā)展于兩宋迄明清時期,直至晚清讓位于近代軍事學。
《漢書·藝術志·兵書略》曾對西漢以前的兵家流派作過系統(tǒng)的區(qū)分,將先秦兩漢兵家劃分為兵權謀家、兵形勢家、兵陰陽家和兵技巧家等四個大類。在四大類中,兵權謀家是最主要的一派,其基本特征是:“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zhàn),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兼容各派之長的綜合性學派,其關注的重點是戰(zhàn)略問題。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兵書,如《孫子兵法》、《吳子》、《六韜》、《孫臏兵法》大都歸入這一派。兵形勢家也是比較重要的兵學流派,其特點是:“雷動風舉,后發(fā)而先至,離合背向,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主要探討軍事行動的運動性與戰(zhàn)術運用靈活性,變化性。兵陰陽家,其特征是“順時而發(fā),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即注意天候、地理與戰(zhàn)爭勝負關系的研究。兵技巧家,其基本特點是“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者也”。這表明該派所注重的是武器裝備和作戰(zhàn)技術、軍事訓練等等。秦漢以降,中國兵家思想代有發(fā)展,但其基本內容與學術特色卻基本沒有逾越上述四大類的范圍。
中國古代兵家思想內容豐富,博大精深,大體而言,它的基本內容是:在戰(zhàn)爭觀上主張文事武備并重,提倡慎戰(zhàn)善戰(zhàn),強調義兵必勝,有備無患,堅持以戰(zhàn)止戰(zhàn),即以正義戰(zhàn)爭制止和消滅非正義戰(zhàn)爭,追求和平,反對窮兵黷武。從這樣的戰(zhàn)爭觀念出發(fā),反映在國防建設上,古代兵家普遍主張獎勵耕戰(zhàn),富國強兵,居安思危,文武并用。在治軍思想方面,兵家提倡“令文齊武”,禮法互補。戰(zhàn)略思想和作戰(zhàn)指導理論是中國古代兵家思想的主體和精華,它的核心精神是先計后戰(zhàn),全勝為上,靈活用兵,因敵制勝。一些有關的命題或范疇,諸如知彼知己,因勢定策,盡敵為上,伐謀伐交,兵不厭詐,出奇制勝,避實擊虛,各個擊破,造勢任勢,示形動敵,專我分敵,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善擇戰(zhàn)機,兵貴神速,先機制敵,后發(fā)制人,巧用地形,攻守皆宜等等,都是圍繞著“致人而不致于人”,即奪取戰(zhàn)爭主動權這一根本宗旨而提出和展開的。
兵家的辯證思維精神
當然,中國歷代兵家留給今天最富有啟示意義的文化遺產,是其在謀劃戰(zhàn)爭與實施戰(zhàn)爭過程中所蘊涵的辯證思維精神。這種思維理性,是兵家學說的靈魂之所系,具有普遍的方法論意義,超越時空而價值永恒。
古代兵家辯證能動的思維方法,首先表現(xiàn)為它能夠以普遍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觀點、立場和方法來全面認識和宏觀把握軍事問題。在眾多兵家眼里,軍事問題首先是被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的?!秾O子兵法》講“道”、“天”、“地”、“將”、“法”等“五事”,就是以普遍聯(lián)系的觀點,將政治、軍事、天時地利條件、法制建設、人材拔擢任用等各種因素作為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來進行考慮。其次,兵學理論的基本范疇,如“奇正”、“虛實”、“寬嚴”、“主客”、“攻守”、“形勢”、“速拙”、“迂直”等等,無不以相互依存、互為關系的形式而存在。如無“虛”也即無“實”,無“奇”也即無“正”,無“主”也即無“客”。這正如老子哲學中的“美丑、難易、長短、高下、前后、有無、損益、剛柔、強弱、禍福、榮辱、智愚、巧拙、大小、生死、勝敗、靜躁、輕重”一樣,彼此間都是對立的統(tǒng)一和普遍的聯(lián)系。第三,不僅是對立的事物具有聯(lián)系統(tǒng)一性,就是同一事物內部也存在著不同傾向之間相互對立、互為滲透的屬性,用兵打仗作為一種特定的事物現(xiàn)象,本身就包含有“利”與“害”的兩種傾向,“故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強調高明的戰(zhàn)爭指導者必須辯證對待利害關系,見利思害,見害思利。
兵家辯證能動的思維方式,其次表現(xiàn)為它對事物轉化上“節(jié)”與“度”關系的理解和把握。事物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guī)律的,“反者,道之動”,事物運動到一定條件下,總是向其相反的方面轉化,對于戰(zhàn)爭指導者來說,最重要的職責便是一個把握“度”的問題,即清醒地觀察和分析形勢,掌握事物變化的臨界點,既不要做過頭,也不要做不到,順境之中不忘乎所以,逆境之中不灰心喪氣,盡最大的努力,使事物的變化向著有利于己的方面發(fā)展。用兵打仗講求變化,變化越多越好,越神鬼莫測越高明巧妙,所以要“九變”,“不拘常法,臨事適變,從宜而行之之謂也”。然而,這種靈活機動、隨機應變、屈伸自如、左右逢源不是毫無規(guī)律、雜亂無章、隨心所欲的“變化多端”,而是有分寸感,有大局觀,恰到好處的的“權宜機變”。看上去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實質上絲絲入扣,斐然成章。如對待戰(zhàn)爭大事既高度重視,透徹研究,又非常謹慎,追求“全勝不斗,大兵無創(chuàng)”的理想境界;在作戰(zhàn)指導上,既強調“常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又提倡“變法”,“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主張“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常能緣法而生法,若夫離法而合法”。
兵家的辯證能動的思維方法,其三表現(xiàn)為它以事物發(fā)展普遍屬性的立場、觀點,來看待軍事斗爭的變化發(fā)展現(xiàn)象,并在此基礎上加以正確的主觀指導。兵家的思維方法不但是辯證的,而且更是能動的。兵家樸素辯證法思想充滿了積極主動的進取精神,主張在尊重客觀實際情況的前提下,充分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即既承認“勝可知,而不可為也,”又不在困難面前消極等待,而是能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去克敵制勝,戰(zhàn)勝不復,所謂“勝可為也,敵雖眾,可使無斗”。
兵家辯證思維方法論的管理學意義
兵家樸素辯證法對于其構筑治軍管理思想,具有方法論上的指導意義。第一,就普遍聯(lián)系的觀點而言,兵家總是把管理作為一個大的系統(tǒng)工程來對待,力求全面關照管理上的各種基本要素。如既重點突出統(tǒng)治者的意志愿望,“令民與上同意”、“利合于主”,又適當考慮被統(tǒng)治者的相關利益,“唯民是保”。又如既重視政治教化在管理上的主導作用,所謂“令之以文”,又主張運用軍紀軍法對軍隊成員實施強制性的約束,使之不敢觸犯法禁,松弛紀律,“齊之以武”。再如,既重視執(zhí)法上的嚴肅性,原則性,“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罰不遷列,欲民速睹為不善之害也”。同時,又不排斥執(zhí)法的變通性、靈活性,即孫子所說的“施無法之賞”、“懸無政之令”等等。
第二,就把握事物變化上“節(jié)”與“度”關系臨界點而言,兵家一般都主張用“雜于利害”的思維方式,來認識管理體制與管理手段的利弊得失,要求統(tǒng)治者在從事軍隊管理之時,努力克服認識上的片面性,走出思維的誤區(qū),對利與害有通盤的了解,有互補的意識,有巧妙的轉換,不能見利而忘害,使得管理中潛在的不利因素惡性發(fā)展,最后影響甚至顛覆管理的秩序;也不能見害而忘利,使得自己喪失管治好軍隊的信心與決心,不再去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而改變管理現(xiàn)狀,放任自流,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傊?,一切都要拿捏準一個合適的“度”,既不能超越可能的條件去勉強行事,也不能畏頭縮尾、患得患失、無所作為。其實,勇于犧牲、善于保全、同仇敵愾、廉潔自律、愛民善卒等等,本來都是將帥應該具備的優(yōu)良品德,本身并無過錯,然而,如果一旦過了度的話,也就是說發(fā)展到了“必”這一程度的話,那么其性質也就起了轉化,走向反面,而成為“覆軍殺將”悲劇的起因了,違背了軍隊管理,將帥任用的初衷。又如在普通士卒的管理上,兵家既主張“視卒如愛子”,提倡“以恤士為本”,但又反對溺愛過度,認為“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
第三,就遵循事物發(fā)展的屬性看待軍事活動的規(guī)律并施之以正確的主觀指導而言,古代兵家普遍主張管理思路與制度要隨時而變,管理手段與方法要不斷創(chuàng)新,以適應形勢的變化,滿足不同場合、不同條件下治軍理兵的特殊需要,而不能拘泥于陳規(guī)教條,以至于束手束腳,妨礙管理功能的正常發(fā)揮。例如,《司馬法·天子之義》曾指出,有虞、夏、商、周幾代獎懲的側重點,就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各有所不同:“夏賞于朝,貴善也。殷戮于市,威不善也。周賞于朝,戮于市,勸君子懼小人也”。但是盡管有這些管理手段上的差異,其所追求的管理目標卻是一致的,即所謂“三王彰其德一也”。再如《孫子·九地》闡述根據(jù)士兵的不同心理,實施切合需要的管理,提出了“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非常規(guī)統(tǒng)兵之法,使得兵士在無路可退的情況下,破釜沉舟,奮不顧身與敵人進行決戰(zhàn)從而在戰(zhàn)場管理上達到“攜手若使一人”,“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的理想局面。兵家因情而變、與時遷移的發(fā)展觀,的確使得它的治軍管理思想及其方法往往能夠自我調整、不斷健全。(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