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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 文獻與考古資料透露的信息表明,夏、周二族與傳說中炎帝神農(nóng)氏、黃帝軒轅氏之間有著一定的淵源關系。夏、周二族出于傳說中的炎、黃二帝,包含著不少后人的“緣飾”與真實的史實。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民族融合的擴大,各種大量的后起的傳說與真實的史實逐漸被后入“認定”為真實的“信史”,在上古傳說與真實信史真贗混雜的背景下,夏、周二族與炎黃二族之間的淵源關系逐漸得到周族認同,并日漸成為“周人尊夏”觀念的文化與歷史基礎。
關鍵詞 炎帝 神農(nóng)氏 黃帝 軒轅氏 夏周 周人尊夏
[中圖分類號]K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5-0135-06
先秦時期姓氏的起源及其流變,《左傳》隱公八年約略提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倍蓬A為“因生以賜姓”作注時講到:“因其所由生以賜姓,謂若舜由嫣汭故陳為嫣姓?!币院?,孔穎達《正義》則繼續(xù)論及:“《陳世家》云,陳胡公滿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為庶人時居于嫣汭,其后因為氏姓,姓嫣氏。武王克殷得嫣滿,封之于陳,是舜由嫣汭故,陳為嫣姓也。案:《世本》帝舜姚姓,哀元年《傳》稱虞思妻少康以二姚,是自舜以下猶姓姚也,昭八年《傳》日及胡公不淫,故周賜之姓,是胡公姓嫣耳。《史記》以為胡公以前已姓嫣,非也?!痹谖覀兘裉炜磥?,由于先秦時期姓氏問題的復雜性,杜預和孔穎達以上論述僅僅論及到了問題的表面,但孔氏為“胙之土而命之氏”所作疏中“姓者,生也,以此為祖,令之相生,雖下及百世,而此姓不改”之觀點,卻給后人對該問題的全面深入研究以不少啟示。以后,宋代學者鄭樵在其《通志·氏族略》中較早明確論及:
三代之前,姓氏分為二。男子稱氏,婦人稱
姓,氏所以別貴賤,……姓所以別婚姻。
顧炎武更在前人基礎上對早期姓氏起源與流變問題作了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
言姓者,本于五帝……自戰(zhàn)國以下之人,以氏
為姓,而五帝以來之姓亡矣。
姓氏之稱,自太史公始混而為一。
男子稱氏,女子稱姓。氏一再傳而可變,姓
千萬年而不變?!枪适涎烧?,所以為男別
也;姓焉者,所以為女坊也,自秦以后之人以氏
為姓,以姓稱男,而周制亡而族類亂。
鄭樵、顧炎武區(qū)分上古時期“男子稱氏”,“婦人(女子)稱姓”,揭示出了先秦時期姓氏制度的若干歷史實際,但顧氏“姓千萬年而不變”顯然并非上古時期歷史的真實寫照。諸如《左傳》定公四年提到周初周公大分封時分封給魯公和康叔的分別有“殷民六族”和“殷民七族”,分封給唐叔的則有“懷姓九宗”。楊希枚先生以為,“姓字古義訓‘族’或‘族屬”’,則“殷民六族”、“殷民七族”實即殷民中的六個、七個姓族。以上文字表明,上古時期的姓族可以隨著人口的增加和規(guī)模的擴大不斷地裂變或分化,絕非顧氏所言“姓千萬年而不變”。本文即從姓族分化角度,重新考察炎黃傳說及其與周、夏二族的關系,并在此基礎上對學術界爭論已久卻迄今仍聚訟紛紜的“周人尊夏”說進行新的審視。
一、姬姓族的分化及周族與黃帝軒轅氏的關系
炎、黃二帝的早期傳說中包含了上古時期姓族裂變分化的較為詳細的信息。《國語·晉語四》記載:
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
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
夷鼓,彤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
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
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
荀、僖、姑、儇、依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
帝,故皆為姬姓。
昔少典娶于有蟠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
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
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
毫無疑問,以上文字是我們研究炎、黃二帝“家世”的重要文獻。值得注意的,以上文字為后人根據(jù)先民口耳相傳整理而成,其中必然有不少令今人頗感費解之處。事實上,早在唐代,司馬貞為《史記·五帝本紀》作《索隱》即日:“少典者,諸侯國號,非人名也。”又云:“《國語》云‘少典娶有蠕氏女,生黃帝、炎帝?!粍t炎帝亦少典之子。炎黃二帝雖則相承,如《帝王代紀》中間凡隔八帝,五百余年。若以少典是其父名,豈黃帝經(jīng)五百余年而始代炎帝為天子乎?何其年之長也!”司馬貞又云:“《秦本紀》云‘顓頊氏之裔孫日女惰,吞鳥之卵而生大業(yè),大業(yè)娶少典氏而生柏翳’。明少典是國號,非人名也?!睆捻f昭和司馬貞的以上論述可知,早在三國至唐代,古代史學家已經(jīng)對古代文獻記載流傳已久的古史傳說持懷疑與批判的態(tài)度。盡管封建時代的史學家不斷對炎黃二帝的傳說提出種種質(zhì)疑,但由于時代的局限,他們的種種懷疑和批判自然不可能徹底。諸如司馬貞以少典為“諸侯國號”,傳說中的炎黃時代,尚未產(chǎn)生國家,哪有什么“國號”可言!但學術界歷來高度重視以上文字的史料價值,尤其近代以來,不少民族學家以獨特的視角對以上文字屢屢進行新的闡釋:
李玄伯先生較早提出“姓實即原始社會之圖騰”說。李先生指出:
近代原始社會每一部落,更自分為左右兩
部。部并自有其圖騰。部中且常再分為若干團。
兩部可以互通婚姻,但同部婚姻,則絕對禁止。
……姬姜乃古代部落中之左右兩部。……黃帝、
炎帝或系兩部的始祖。姬姜兩族歷世互通婚姻,
尤合上述兩部之說。
和古人的懷疑與批判精神類似,李先生指出“這篇所謂黃帝之子二十五宗,為十二姓,似不甚可靠”,以上文字“非照母系社會無法解釋”。顯然,李氏以民族學的視角對以上文字的分析,逐步接近先秦時期的歷史實際。然隨著民族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李先生的某些論述也日漸受到學術界的質(zhì)疑。楊希枚先生通過對摩爾根《古代社會》的研究,結(jié)合中國古代文獻記載指出:
中國古代不但原有姓族、氏族的分剮,素來
“氏族”的譯名在分析古代社會史時容易陷于
混淆不辨,而且無論就中國史事和“gens”之定
義而論,姓族或“gens”也絕非氏族。氏族只是
姓族中的分支,而且由于封建賜民的結(jié)果,氏族
也非必皆屬同一姓族的族屬。
中國古代的姓族和氏族,無論在組織和社會功能(social function)上都是絕然有別的,姓族是血緣集團,而氏族卻是政治組織,故“氏不可呼為姓”。
中國古代的姓族既相當于原始民族的“gens”組織,但后者由于族屬世系推計制度的不同而有父系和母系之別。
根據(jù)楊先生的分析,我們可以約略對上引《國語·晉語四》中有關黃帝、炎帝的傳說作如是推論:黃帝和炎帝應視為同出少典集團的姬、姜兩大姓族,以后,黃帝所在的姬姓族不斷分化,從而衍生出若干不同的血緣集團。由于傳說中炎黃時代尚未進入早期國家階段,這些自然衍生出的姓頗為類似《尚書·書序·汨作·九共》所言“別生分類”,“按照增殖裂變規(guī)律”,“純粹是自然形成的社會現(xiàn)象”?!蹲髠鳌范ü哪晏岬揭竺窳寮扔小白谑稀?,亦有“分族”和“類丑”,同樣,以上不同層級和規(guī)模的血緣組織同樣出于自然的“增殖裂變”,和西周時期分封制背景下的“賜姓”、“命氏”,有著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
黃帝傳說,源遠流長,古代文獻記載頗為一致,周族為姬姓族,似與傳說中黃帝族之間有著極為密切的淵源關系。齊侯因鐓是戰(zhàn)國齊威王未稱王之前所作之器,其銘明確地說到黃帝是他們田齊的高祖。徐中舒先生謂丁山先生“‘古帝王世系,必淵源有自,絕非晚周諸子所得憑空虛構’,則實為不可搖撼之說。商、周以前的古史,大概都可認為傳說。傳說中固有許多錯誤、重復、分化、演變種種;但傳說總有若干史實為素地,絕不能憑空虛構”。在黃帝的眾多名號中,以“軒轅”最常見。郭沫若先生指出:“古彝銘有圖形文字作者,其例至多。舊釋‘子孫”,實則為國族之名,余疑即是天黿,亦即軒轅?!焙髞硭诌M一步說青銅器圖形文字的“天黿”,“蓋古之軒轅氏”,軒轅為天黿之音變,是部族圖騰轉(zhuǎn)而為“國族之名號”和氏族族徽。結(jié)合郭先生的解釋,我們對《國語·晉語四》“我姬氏出自天黿”一語,自然頗易理解。從鑄刻有“天黿”或“天”族青銅器的出土時代及地望,可考察其部族的商周時代的地理分布情況。鄒衡先生曾收集有“天黿”圖形文字的傳世青銅器100件左右,有出土地點的僅成王時的獻侯鼎二器(《通考》38;《三代》3.50.2和3.50.3),出于陜西乾縣。從時代來說,天黿器也有屬于先周文化的,如天黿父癸方鼎(《寶蘊》16),相當于“殷墟文化第三期”;天黿鐓(《武英》71),當屬先周文化第二期。鄒衡先生還認為以“天”為族徽的天族,是周族的一個著名氏族,他找到同樣族徽的銅器有50多件。根據(jù)有出土地點的9件,他認為天族早期曾居住在陜北綏德,再遷至涇渭地區(qū)的岐山、扶風、長武一代,克商后,有的支族遷至河南。并認為“今黃陵縣有黃帝陵(《文物》1962:1,封底),其地正在綏德與岐山間。黃帝族早期活動的地域也許就在洛河之東北一帶,往后才發(fā)展到?jīng)芪嫉貐^(qū)”。王暉先生引《集成》3·891銘“天黿乍婦姑醬彝”、《集成》4·2013銘“天黿乍父戊彝”、《集成》11·5766銘“天黿乍從彝”、《集成》12·7213銘“天黿獻祖丁”、《集成》14·9100銘“甲寅子易天黿貝,用乍父癸尊彝”等銘文以證“‘天黿’都是商周時方國或部族名稱”,“史前社會到商周時代軒轅或天黿部族是一直存在的”。綜上所述,結(jié)合先秦文獻及商周時期的考古學資料可知,姬姓周族出自傳說中的黃帝軒轅氏,當有較為可靠的歷史依據(jù),并非后人向壁虛構。
二、姜炎姓族的分化及夏族與炎帝神農(nóng)氏的淵源
和黃帝族同出少典氏、有蠕氏的姜炎姓族,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和長期的裂變分化的過程。李玄伯先生指出:“炎帝黃帝并非一人的稱謂,所以傳記中或稱黃帝為有熊氏,或稱為縉云氏,或稱為帝鴻氏、軒轅氏,稱炎帝為神農(nóng)氏,或稱為連山氏,烈山氏,魁隗氏,至為紛歧?!薄秶Z·周語下》記載:
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
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侍旄ジ?,庶
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
伯舷,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
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嫠改制量,象物天
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從
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封
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障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
原,宅居九陜,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無散
陽,水無沈氣,火無災燀,神無間行,民無淫心,
時無逆數(shù),物無害生,帥象禹之功,度之于軌儀,
莫非嘉績,克厭帝心?;侍旒沃?,祚以天下,賜
姓日“姒”、氏日“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
物也,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日“姜”、氏日
“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yǎng)物豐民人
也。
值得注意的是《國語·周語下》接著上述文字,明確言及大禹、四岳“一王四伯”,“皆黃、炎之后也?!薄秶Z·周語中》云:“齊、許、申、呂由大姜”。韋昭注日:“四國皆姜姓,四岳之后,大姜之家”。韋昭為《國語·周語下》作注時更“明確”地講到:“姜,四岳之先,炎帝之姓也”,“共工,炎帝之后也”。綜上可知,共工——四岳——齊、許、申、呂一系皆為傳說中的炎帝之后。此外,《后漢書·西羌傳》開篇即言:“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由此似乎三苗——西羌一系也為傳說中炎帝之后。綜合以上記載可知,傳說中的姜炎姓族,以后逐漸分化為重要的兩支,一支成為周朝母系的祖先,一支演變?yōu)榍甲?。上引《國語·周語下》根據(jù)古人口耳相傳的資料,生硬地將姜姓族的共工——四岳與姒姓的“有夏”建立起同盟“關系”,顯然并非憑空杜撰。
長期以來,著名歷史學家徐中舒先生力主“夏王朝的主要部族是羌,根據(jù)由漢至晉五百年間長期流傳的羌族傳說,我們沒有理由再說夏不是羌。”隨著田野考古學資料的日漸豐富和夏史研究的逐步深入,徐先生早已放棄了當年由其首倡的仰韶文化即夏文化說,明確指出,“夏文化的中心地帶……就是分布在河南的龍山文化和二里頭文化”,但徐先生始終堅持夏族的后裔即以后的羌族這一觀點。以后,陳夢家先生以為甲骨文中的“羌可能與夏后氏為同族之姜姓之族”。劉起舒先生則從音韻學方面以證“《廣韻》的與姜,皆古羌字的音轉(zhuǎn),三字古音原同讀”,“有蠕族即羌族”。綜合以上諸家之說,似可認為,和周族類似,夏族歷史也有著悠久的源頭,可以追溯至遙遠的炎帝時代。
上古時期的文獻記載透露的信息表明,神農(nóng)氏是姜炎姓族中最重要的一支。神農(nóng)氏的傳說多為后人附會,大多不能視為可靠的信史。如《易·系辭下》“神農(nóng)氏作,斷木為耜,揉木為耒”等記載,就遭到徐中舒先生的質(zhì)疑:“如果夏、商以前,我們就有像后來的耒耜耕農(nóng),那豈不是我們的農(nóng)業(yè)從最初到現(xiàn)在就沒有什么演進?從而我們社會上的一切,也完全在停滯之中。我們的歷史,只要有幾個朝代的名稱,幾個帝王卿相的號謚,也就可以表示我們文化之古了?”諸如此類的后起傳說還有很多。如《莊子·盜跖》“神農(nóng)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商君書·畫策》“神農(nóng)之世,男耕而食,女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等均包含有不少后人的歷史觀念。
但值得注意的,《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帝王世紀》云:“神農(nóng)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蠕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帝王世紀》是專述帝王世系、年代及事跡的一部史書,是繼司馬遷《史記》之后,第二個整理歷代帝王世系的歷史書典,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該書所敘上起三皇,下迄漢魏。內(nèi)容多采自經(jīng)傳圖緯及諸子雜書,載錄了許多《史記》及兩《漢書》闕而不備的史事,對三皇五帝至曹魏數(shù)千年間的帝王世系作了較為詳盡的考證和整理,把上古歷史推到了“三皇時代”,把中國歷史起源提前了數(shù)千年,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去除該書所包含的濃郁的“天命觀”印記,我們?nèi)匀豢梢垣@得較為重要的線索:神農(nóng)氏自有蠕族團的姒姓族分出:姒正為以后夏的族姓,由此可知,夏族與神農(nóng)氏的確有著較為“直接”的淵源關系。
此外,還應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中的記載。武王克商后,曾“褒封神農(nóng)之后于焦”。裴駟《集解》引《漢書·地理志》說:“弘農(nóng)陜縣有焦城,故焦國也?!币院筢B道元《水經(jīng)注》、王先謙《漢書補注》均對以上記載表示贊同,由此可見,周武王在今河南陜縣一帶,“褒封神農(nóng)之后于焦”當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金景芳先生進一步解釋說,“褒封”與“新封”不同,“褒封”表明前已有封地,今只是褒大之而已。由此可見,似早在武王克商之前,神農(nóng)氏后裔已移徙至今豫西陜縣一帶?!稘h書·武帝紀》記載,西漢元鼎三年(前114年),“徙函谷關于新安。以故關為弘農(nóng)縣?!薄稘h書·地理志》弘農(nóng)郡下,顏師古注:“武帝元鼎四年置。西漢弘農(nóng)郡包括今天河南省西部的三門峽市、南陽市西部,以及陜西省東南部的商洛市。由于其地處長安、洛陽之間的黃河南岸,一直是歷代軍事政治要地。漢代弘農(nóng)縣、郡得名,似與“褒大”神農(nóng)的傳說有一定的聯(lián)系。綜上所論,神農(nóng)氏之后從“華陽”到移徙至今豫西陜縣一帶,似乎反映出該族移徙路線大體上是自西而東,顯然與有的學者所說“姜戎族西移”的推論并不一致。
考古學家將以陜縣三里橋遺址為代表,分布于以澠池為東界的豫西地區(qū)、晉西南涑水流域和中條山南麓黃河沿岸及關中東部潼關至華山一帶的龍山文化遺存命名為三里橋類型。三里橋類型的年代,大體相當于陶寺文化晚期和王灣文化的中晚期,下限與當?shù)氐亩镱^文化相銜接。由于三里橋類型地處陜、豫、晉三省交界地區(qū),受到了王灣三期文化、客省莊二期文化和陶寺文化的共同影響,因而具有比較復雜的文化內(nèi)涵。因受資料的局限,三里橋類型的源流問題尚未完全解決。三里橋類型與王灣三期文化在地域上相接,文化面貌有著十分密切的親緣關系,考古學家推斷,“二者屬于同一個大的居民集團”。考古學家同時認為,“盡管三里橋類型顯然不能算是早期夏人文化的主體,但是我們卻很難將其與夏人早期的文化完全割裂開來?!笨脊刨Y料表明,三里橋類型的罐形甑、雙耳甕、爵形器、雙腹盆、帶耳杯等,都是王灣三期文化中常見的器類。綜合以上分析,筆者推測,三里橋類型極有可能為傳說中神農(nóng)氏之后創(chuàng)造的文化??傊?,姒姓的夏族與傳說中的炎帝神農(nóng)氏之間有著極為密切的淵源關系,不僅有大量后期傳說作為旁證,亦可從田野考古資料方面尋找到有力的支持。
三、“周人尊夏”說再審視
長期以來,學界或以為夏族出于傳說中的黃帝族,與周族有一定的淵源關系,甚至有人推測周人亦是夏民族或夏人后裔。上世紀80年代,李民先生根據(jù)《尚書》記載和有關考古資料,力陳《尚書》“周人尊夏”說。然李先生的論著發(fā)表不久,葛志毅先生即撰文批判李先生的論證“是以擬設的推測去判斷夏周關系”,“周與夏同居于山西南部地區(qū),因有悖于文獻記載,尤不可信”,“‘周人尊夏’說似乎沒有提出來加以特殊注意的必要”。自李、葛二先生提出兩種迥異的學術論點之后,學術界似乎很少有人再繼續(xù)討論“周人尊夏”的問題。
1923年7月,顧頡剛先生發(fā)表著名的《答劉胡兩先生書》,提出了推翻信史的四項標準,其中首先強調(diào)了“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此后,學術界普遍贊同“把黃帝族以后的堯、舜、禹、湯、文、武這些發(fā)祥地完全不同的氏族都強隸屬于黃帝名下,終歸之于‘炎黃遺裔’這種萬世一系的思想之產(chǎn)生,應該是產(chǎn)生在春秋以后的事。”在我們今天看來,以上說法是符合先秦時期的歷史實際的,故知“周人亦是夏民族或夏人后裔”的觀點是難以經(jīng)得起嚴格推敲的。為避免概念混亂,本文不用“民族”一詞,而僅從姓族流變的視角在新的學術背景下,對《尚書》“周人尊夏”說重新進行一番檢討。
“周人尊夏”的觀念除儒家經(jīng)典《尚書》之《康誥》、《君(大+白+白)》、《立政》諸篇每以“區(qū)夏”、“有夏”自居自稱外,還可以從《穆天子傳》中尋找到一條旁證?!赌绿熳觽鳌肪砦逵涊d:“天子東游于黃澤,宿于曲洛……丙辰,天子乃游于黃口室之丘,以觀夏后啟之所居,乃口于啟室?!彪S著學術研究的全面深入,《穆天子傳》的史料價值已日漸為學術界高度重視。唐蘭先生說:“此書雖多夸張之語,寫成時代較晚,但除盛姬一卷外,大體上是有歷史根據(jù)的?!庇械膶W者認為,《穆天子傳》卷五記載了周穆王東巡河南諸地的經(jīng)過,“可以說是西周天子巡守中原的實錄”。筆者結(jié)合《穆天子傳》東巡路線綜合考察,以為“黃臺之丘”有可能即是文獻記載的鈞臺,在今河南禹州一帶。由于材料的缺乏,穆王東巡至夏啟所居之黃臺之丘的背景,尚難以作最后定論,但最大可能性則似在于尋訪古跡,拜謁夏啟。如果以上推測能夠成立,則可為“周人尊夏”說更提供一合理旁證。
根據(jù)前文的分析,筆者以為,“周人尊夏”觀念似極有可能與長期流傳的炎黃傳說及姬姜姓族的流變有關。茲依前文分析,將炎黃傳說與周、夏淵源,圖示如下:
圖
從上圖可以看出,“周人尊夏”的觀念主要源于夏、周二族的古老傳說均可以追溯至遙遠的遠古時期,并且與傳說中的炎黃二帝建立起“聯(lián)系”。自從近代“古史辨”運動興起以后,中國古史尤其傳說時代的歷史遭遇到空前的懷疑與批判,三皇五帝古史體系幾乎被徹底顛覆。然王國維、徐中舒等新史學家早以更加理性的態(tài)度,對流傳已久的古史傳說有著獨到的見解與認識。王先生指出:“上古之事,傳說與史事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徐先生也曾指出:“古代傳說,本多緣飾之詞,但亦當有若干事實,為其素地。此若干事實,如在傳說中澄濾而出,即與信史無二。而傳說之可信與否,即視此澄濾而出之事實之多寡而定”。王、徐二先生的“素地論”與“澄濾說”,為中國上古史尤其是傳說時代歷史的重建,指明了一條科學的路向。事實上,夏、周二族出于傳說中的炎、黃二帝,同樣包含著不少后人的“緣飾”與真實的史實。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民族融合的擴大,各種大量的后起的傳說與真實的史實逐漸被后人“認定”為真實的“信史”,在上古傳說與真實信史真贗混雜的背景下,夏、周二族與炎黃二族之間的淵源關系逐漸得到周族認同,并日漸成為“周人尊夏”觀念的文化與歷史基礎。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社會學院
責任編輯: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