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記者問我:“你怎樣分配寫作和作畫的時間?”
我說,我從來不分配,只聽命于生命的需要,或者說遵從生命。他不明白,我告訴他:寫作時,我被文字淹沒,一切想象中的形象和畫面,還有情感乃至最細(xì)微的感覺,都必須“翻譯”成文字符號,都必須尋覓到最恰如其分的文字代號,文字好比一種代用數(shù)碼,我的腦袋便成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漸漸感到,語言不是一種溝通的工具,而是交流的隔膜與障礙——一旦把腦袋里的想象與心中的感受化為文字,就很難通過這些文字找到最初那種形象的鮮活狀態(tài)。同時,我還會被自己組織起來的情節(jié)、故事、人物的糾葛牢牢困住,就像陷入石陣中。每每這個時期,我就渴望從這些故事和文字的縫隙中鉆出去,奔向繪畫。
當(dāng)我撲到畫案前,揮毫把一片淋漓光彩的墨潑到紙上,它立即呈現(xiàn)出無窮的形象。莽原大漠,疾雨微霜,濃情淡意,幽思苦緒,一下子立現(xiàn)眼前。無須去搜尋文字、刻意描寫,借助于比喻,一切全都有聲有色、有光有影,迅速現(xiàn)于腕底。幾根線條,帶著或興奮或哀傷或狂憤的情感:一塊水墨,真真切切的是期待是緬懷是夢想。那些在文字中只能意會的內(nèi)涵,在這里卻能非常具體地看見。繪畫充滿偶然性,愈是意外的藝術(shù)效果不期而至,繪畫過程愈充滿快感。從寫作角度看,繪畫是一種變幻想為現(xiàn)實(shí)、變瞬間為永恒的魔術(shù)。在繪畫天地里,畫家像一個法師筆掃風(fēng)至,墨放花開,法力無限,其樂無窮??梢?,這樣畫下去,忽然某個時候會感到,那些難以描繪、難以用可視的形象來傳達(dá)的事物與感受也要來困擾我。這時只消撇開畫筆,用一句話,就能透其精髓,奇妙又準(zhǔn)確地表達(dá)出來,于是,我又自然而然地返回了寫作。
所以我說,我在寫作寫到最充分時,便想畫畫。在作畫作到最滿足時,即渴望寫作。好像爬山爬到峰頂時,縱入水潭游戲;在浪中耗盡體力,便仰臥在灘頭享受日曬與風(fēng)吹。在樹影里吟詩,到陽光里唱歌,站在空谷中呼喊。這是一種隨心所欲、任意反復(fù)的選擇,一種兩極的占有,一種甜蜜的往返與運(yùn)動。而這一切都任憑生命狀態(tài)的左右,沒有安排、計劃與理性的支配,這便是我說的“遵從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