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一部大書洋洋灑灑,寫盡了梁山好漢們的快意恩仇。然每讀至其對于好漢家人的描述時,我總是倍感凄涼。因為他們的人生非但沒有被眾好漢們的光芒所澤被,相反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悲劇。
孔子曰:“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而《水滸傳》恰恰是在寫一群好犯上作亂者的傳奇。那么,孔子所講的孝道與仁義何存?關(guān)于此,金圣嘆曾批道:“高俅來而王進去矣。王進者,何人也?不墜父業(yè),善養(yǎng)母志,蓋孝子也。吾又聞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之語,然則王進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則國家之祥麟威鳳、圓壁方珪者也。橫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豎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則當(dāng)尊之,榮之。長跽事之。必欲罵之,打之,至于殺之,因逼去之,是何為也!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矣,則是高俅來,而一百八人來矣。王進去后,更有史進?!?br/>
不尊父母,孝道難存
“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wù)農(nóng)業(yè),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秀”。每讀至此,筆者頗為史進的父母辛酸。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鼻铱刺篮螅笆愤M家中自此無人管業(yè)。史進又不肯務(wù)農(nóng),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母親因他氣死,父親留下的大好家業(yè)就這樣敗了,好一個“孝順”的兒子!
無獨有偶,當(dāng)吳用與阮小二尋找阮小五時,阮母說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錢,輸?shù)脹]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zhèn)上賭去了!”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於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彪m然其后阮母隨兒子上了梁山衣食無憂,但此刻的她不會因兒子的嗜賭而快樂吧。
不保家人,可憐可嘆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蔽覀儊砜蠢铄拥哪锱c多年不回家的李逵的對話:“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干,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盡管李逵打殺了人,教大兒子李達“披枷戴鎖,受了萬千的苦”,但為娘的知是兒來,開口便是“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里安身?”日日擔(dān)心家人的還有慘被毒死的武大。那日武松兄弟相見,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br/> 縱是李逵為母盡心取水、殺虎報仇,卻也是他將娘放于亂山深處、虎口之邊,不察生存環(huán)境之險惡??v是武松特意告知武大遲出早歸、少惹是非、“籬牢犬不入”,卻未看透潘金蓮莫人實為虎,不察人心之險惡。做了這些舍本逐末的事情,難怪家人性命不保!那么,為什么這些梁山好漢的家人會橫遭厄運?他們的悲劇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筆者認為,他們的遭遇是必然的,與梁山好漢的殘忍、梁山好漢自身及當(dāng)時的社會密切相關(guān)。下面詳述之:
一、梁山好漢的兇殘嗜殺
劉洪強在《秦明的悲劇》一文中寫道:“梁山好漢聲稱‘替天行道,誓不損害忠臣烈士、孝子賢孫、義夫節(jié)婦’,但實際上每次攻城略地都會殺人無數(shù)。做人肉包子的孫二娘,吃人肉的李逵、鄧飛,活剝?nèi)说臈钚?,還有殺害平民的李逵,所有的這些,都表明梁山英雄們的‘嗜血’,簡直是殺人為樂!”對此行為,書中的解釋是“替天行道”。羅真人就曾笑談李逵:“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煞星之?dāng)?shù),為是下土眾生,作業(yè)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但也正是這個李逵明知扈成舉家投降,仍對其一門大開殺戒,害得扈三娘舉目無親。
二、梁山好漢本人的原因
“你如今指望賺開城門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殺了!你若不信,與你頭看!”比起被騙上山的徐寧、李應(yīng)等人的家人,秦明的妻子委實死得冤屈。這皆因秦明武藝高強且忠于朝廷。如不使他和朝廷一刀兩斷,怎肯上得梁山?幸而秦明性子頗佳,一家老小被殺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家人尸骨未寒,他便娶了花榮的妹子為妻,開心歸順梁山。同樣寧死不愿上梁山的還有個“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的盧俊義??上膶W(xué)素養(yǎng)不夠,未看懂吳用在家中壁上留下的藏頭反詩而被小人得逞,上了梁山卻也是家破人亡。
若說上述二人都因自身的性格或文化缺陷而被求賢若渴的梁山好漢們設(shè)計陷害所致家人被殺,那么林沖妻子的性命卻是斷送在了林沖的手中?!敖袢嬷?,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奠為林沖誤了賢妻。”古時女子被休是天大的恥辱,林沖此舉可讓溫婉賢德的林妻如何做人?這且不論,仔細推敲林沖所講,竟是為他自己:“如此,林沖去得心穩(wěn),免得高衙內(nèi)陷害?!庇谑牵譀_走了,把高太尉的威逼留給了林妻,逼不得已,自縊身死。
三、社會環(huán)境和輿論所困
宋江怒殺了閻婆惜差人來抓時,宋太公曾拿出一紙執(zhí)憑公文證實已與宋江斷絕父子關(guān)系。書中對此言道:“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dāng)?shù)?,讒佞專?quán),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zé),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chǎn),結(jié)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yù)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zhí)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里。宋時多有這般算的?!绷攘葞拙洳粌H勾勒出宋時朝廷的昏暗腐敗,也暗講了宋太公為父的無奈。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寫道:“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gòu)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命運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本C上三種社會、精神以及人本體的原因,若梁山好漢的家人,則是第三種之悲劇。
“三綱五?!笔侵袊饨ㄉ鐣幕镜赖略瓌t和規(guī)范。在此基礎(chǔ)上,孟子進而提出了“五輪”,即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和朋友有信。因此正如韓梅在《父親的“缺席”》一文中所寫:“在中國的文化系統(tǒng)中,‘父親’這一形象不是具體的人,他是一個符號,指向孝,指向忠君,指向一切道德原則。也是祖先的具體化,因此孝父就是尊祖,就是忠君”。筆者認為以父親的缺席為代表的梁山好漢家人的悲劇暗指了父權(quán)的喪失和舊制度的陳腐沒落。因而,梁山好漢家人的悲劇不僅是小說敘事策略的、選擇,也是作品意義展現(xiàn)的需要。
一、對父親權(quán)威意識的挑戰(zhàn)
在《水滸傳》中,父親的角色和刻畫很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分別是一心望兒歸順朝廷、家人團聚的宋江的父親,妻子被氣死、順從兒子的史進的父親和鼓勵兒子同上梁山的王定六的父親。而在封建社會,母親及妻子并沒有太多的主體性和自主性。作為男人的附屬品,女人大多只是兒子盡孝的對象或丈夫欺壓冷落的對象。于是,當(dāng)李逵想帶母親上梁山快活時,他便超越了原本的位置,替代了缺席的父親,承擔(dān)了養(yǎng)家的責(zé)任。另外,梁山好漢多推崇槍棒、不親女色。王英還曾被宋江批評為“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dāng)”。這也側(cè)面反映了他們漠視舊式父親權(quán)威、背離家族、不戀小家并渴望建立新式大家庭的思想。
于是,梁山好漢們的生理身份的父親隱形了,傳統(tǒng)的“父權(quán)”在小說中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子一輩們登上了歷史的舞臺。梁山好漢們通過兇殘的殺戮來反抗封建社會的剝削和壓迫,挑戰(zhàn)父親所代表的秩序、理性、正統(tǒng)和權(quán)威。他們仗義疏財、占山為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希望建立新的公平和秩序,建立新型的父子關(guān)系。
二、尋找替代型父親——宋江
當(dāng)生理身份的父親無法承擔(dān)對自己人生的指引和精神號召時,處于成長期的青年就會渴望和尋找一個替代的人,來引領(lǐng)自己完成自身的成長和定位。這個替代的人可能是自己的其他親人、師傅或某個傳聞中的人。在《水滸傳》中,這個作為眾人所追隨的替代型父親角色便是及時雨宋江。
“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一心想投奔宋江的不止武松一人,戴宗曾對李逵言道
“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梁山好漢們在仗義疏財、處處施恩、救人于危難之中的宋江身上找到了身份認同感。于是,作為眾人的精神領(lǐng)袖,宋江便代理了父親的職責(zé),成為了他們所崇拜和推崇的人,帶領(lǐng)著眾好漢“替天行道、忠義雙全”。
三、對抗與認同——宋江與宋太公
韓梅在《父親的“缺席”》一文中寫道:“‘父親缺席’現(xiàn)象只是經(jīng)過審父階段之后向重建父子關(guān)系階段邁進之間的過渡?!彼谓蝗朔Q為孝義黑三郎,在同傳統(tǒng)父權(quán)抗爭的過程中,他與宋太公之間的對抗和認同一節(jié)尤為精彩。
宋太公渴望能同兒子們安居樂業(yè),可宋江偏做了小吏,所以斷絕父子關(guān)系算是宋江對父親的孝順保全。沒想到宋江殺了人,宋太公只得揮淚讓兒子們逃亡。宋江想上梁山,恰巧思兒心切又怕兒落草為寇的宋太公寫信詐死騙其歸家,不料被官府發(fā)現(xiàn)刺配江州。此時的宋太公仍一心等兒刑滿回家團圓,不愿他落草,宋江也確實遵從了父親的意愿。不曾想宋江酒醉題反詩被官府追捕,還是逃上了梁山。最后宋太公也不得不舉家搬上了梁山。雖然父親的叮嚀和期望謹記于心,但艱辛的成長和生存環(huán)境使得宋江還是脫離了父親的期望,形成了自己的英雄品格,帶領(lǐng)著家人及梁山好漢們走上了自己認定的人生路途。于是,宋江與宋太公重建了新型的父子關(guān)系。
《水滸傳》一書講了一群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英雄好漢們替天行道的傳奇故事。他們丟棄了自己的父親之家,試圖以兄弟之義重建新的太家庭。因而,作為傳統(tǒng)權(quán)威代表的父親及家人則必須在小說的敘事時成為被舍棄的對象,背負上悲劇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