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在中學教過語文，被學生請去參加同學會，會后打來電話，感嘆“太對不起學生”。原來，他只教了這個班級一年，就調(diào)離了，他說這僅有的一年他也教得不夠盡心盡力，學生開同學會還不忘請他參加，而且還那么熱情，他心里有點愧疚。其實，“不夠盡心”，是他的自我評價，而且未必是自謙。但是學生有學生的感受。我知道他的教學風格，不愿意照本宣科，有自己的見解；但不強求學生盲目接受他的觀點，而是啟發(fā)學生獨立思考，鼓勵學生提出自己的觀點。他閱讀其他書籍所花的時間遠遠超過備課的時間。廣泛的閱讀，對一個語文教師來說，是最好的備課。學生請他參加同學會，學生的熱情讓他感到愧疚，說明他還保持著年輕時的真性情。這樣的教師，不可能不受學生歡迎。
　　放下電話，這番對話始終盤桓在腦海里，總覺得這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經(jīng)過一番抽象、爬梳、提煉，“教師的熱愛”這個概念浮出了水面。
　　什么是“教師的熱愛”?當然是愛學生。但是，怎么愛7用什么去愛?愛是需要能力的，尤其是教師。那么，對教師來說，什么是他的“愛的能力”?最基本的，應(yīng)該是愛知識吧?真正愛知識的，一定是愛閱讀的，閱讀成為習慣，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很多做教師的，沒有閱讀習慣，或者說不那么喜歡閱讀。即使閱讀，也是為考職稱、寫論文而閱讀，職稱到手，論文通過，閱讀也隨之停止。這，不是因熱愛而閱讀，這樣的閱讀只是一塊敲門磚。門開了，磚頭就扔掉了。出于熱愛的閱讀，對閱讀者來說，是空氣、糧食和水，須臾不能缺少?？諝狻⒓Z食和水，再普通不過，但是，對生命而言，也最重要不過；閱讀也應(yīng)作如是觀。
　　當然，這太理想化了。現(xiàn)實并不支持這樣的“出于熱愛的閱讀”，現(xiàn)實鼓勵人們另有所愛：愛職稱、愛頭銜、愛職位，愛光鮮、榮耀的各色名目。本來，這些東西，在一定程度上和“出于熱愛的閱讀”并不矛盾，一個有較高職位、地位的人，完全可以是一個熱愛閱讀的人。問題是，一個良性運動的社會，是不會把職稱、頭銜、職位這些東西抬高為“愛”的對象的。如果一個比較純正的讀書人被普遍視為“落伍”“過時”，意味著人生的失敗，那么真正失敗的，是這個社會。所以，熱愛閱讀、熱愛知識的人，還不能一心讀書，一只眼睛還要盯著周圍的環(huán)境，要適應(yīng)、駕馭人際關(guān)系，為自己爭取一個較好的生存環(huán)境，以免自己被環(huán)境吞噬。但是，這樣做，本身就是一種被吞噬。因為你必然要做出一定的妥協(xié)，在某種程度上放棄原則。仔細想想，這是很悲哀的。
　　真正熱愛閱讀、熱愛知識的人，一定是熱愛思考的，三者一定是同為一體的。熱愛思考，意味著對任何問題，無論是社會的，還是人生的問題，有自己的看法、認識，不會無條件地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看法。所謂“熱愛”，就是用真心、用生命去對待這些問題；如果誰逼迫他放棄自己的觀點，就是要否定他的生命——這就是歷史上有很多讀書人寧可被奪走肉體生命，也不肯放棄自己觀點的原因。對一個真正的知識者來說，立場、觀點都是具有生命和尊嚴的意義——這也是真正的知識者和外部環(huán)境總是關(guān)系緊張的原因。因為他需要在內(nèi)心不斷抵抗外部的某種逼迫，逼迫他接受他不能認可的觀點、說法、“提法”。一個社會能在多大程度上容納這樣的知識者，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或者說野蠻程度)的標識。當一個熱愛知識、熱愛思考的教師這樣去和學生交流時，他其實是用生命和學生在交流，沒有比這更愛學生，更尊重學生了。
　　最近，一個比較引人注目的關(guān)于“熱愛”的分歧，表現(xiàn)在南方科技大學副校長的招聘上。中國科技大學原校長朱清時接受深圳方面的邀請，出任南科大校長，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南科大將嘗試“去行政化”，但是，最近深圳方面公開招聘“正局級”副校長，表現(xiàn)出對“官本位”的習慣性留戀，與公眾對南科大的期待背道而馳，也令不怎么熱愛官本位的朱清時頗為苦惱。
　　
　　(《錢江晚報》首席評論員31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