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有關(guān)方面調(diào)查,陳富蓮是紅六軍團最后一個流失女紅軍。
一個隱姓埋名的流失女紅軍,在武陵山區(qū)渝東南的土家山寨,演繹了半個多世紀的人生苦難遭際,促使我提起筆,久久不能平靜……
——題記
甘溪之戰(zhàn)
1911年春天,陳富蓮出生在江西永新縣田背村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她懂事的時候,家鄉(xiāng)“紅”起來了,“打土豪,分田地”,建立各級蘇維埃政權(quán),不少青年男女參加紅軍,為窮人打天下。動人場面感動著她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1931年春,剛滿20歲的她,放棄了即將成親的大好日子,剪掉長辮子走出家門,參加鄉(xiāng)婦委會,扛起了梭鏢:偵察敵情、送公糧、看護傷員……不到半年,因為工作出色,她加入了青年團,被推選為鄉(xiāng)婦女委員會主任。
這年冬天,組織上派陳富蓮去永新縣城短訓(xùn)學(xué)習(xí):識字、學(xué)習(xí)革命道理……這時節(jié),她才真正理解革命道理,毅然報名參加了紅軍。參軍后,她被分配在紅六軍團17師宣傳隊工作。
工作積極,成績顯著,多次被上級表彰,肖克軍團長還親自給她戴過大紅花,被紅17師戰(zhàn)士稱為“陳女俠”!
第5次反“圍剿”失利,紅軍大批減員。1934年夏,紅六軍團開始西征,去湘西與賀龍領(lǐng)導(dǎo)的紅二軍團會合,為中央紅軍尋找新的立足點。
搶湘江、渡瀟水、攻新廠、戰(zhàn)黔東……陳富蓮隨紅六軍團行軍70多天,轉(zhuǎn)戰(zhàn)湘、桂、粵、黔四省。1934年10月初,到了貴州石阡縣甘溪河灘。在這里,紅六軍團遭到敵人26個團的包圍,打了一個遭遇戰(zhàn)。甘溪之戰(zhàn),是紅六軍團作戰(zhàn)史上損失最慘重的一次戰(zhàn)役,雖然突圍,8000多人銳減到3000多人。
戰(zhàn)斗中,陳富蓮的小腿不幸被敵人的機關(guān)槍擊中,鮮血染紅了她的褲管。她第一次真正嘗到了流血的滋味,可幸運的是,她在戰(zhàn)友蕭運光、吳妹的攙扶下,在深山密林里轉(zhuǎn)戰(zhàn)了10 多天,拖著疼痛終于來到了重慶酉陽縣的南腰界,與賀龍、關(guān)向應(yīng)領(lǐng)導(dǎo)的紅二軍團會師,又見到了自己失散的戰(zhàn)友,她激動得大哭了一場。
在南腰界,陳富蓮又帶傷投入了戰(zhàn)斗,受到軍團首長的表揚。賀軍長親自接見了她:賀軍長的英容笑貌至今還長存在陳富蓮的腦海里,回憶起這件往事,她的臉上泛起了她人生中少有的笑容,是那么的甜,是那么的感人,仿佛是一個老戰(zhàn)士對自己人生的肯定。
因傷被俘
紅二、六軍團的會合,增強了戰(zhàn)斗力。可沒過多久,紅二六軍團主力離開川黔邊,到湘鄂邊開辟根據(jù)地,陳富蓮作為傷員和宣傳員,留在黔東獨立師工作。黔東獨立師的主要任務(wù)是掩護大部隊轉(zhuǎn)移,保護地方蘇維埃紅色政權(quán)。
在南腰界突圍時,陳富蓮因傷不幸被冉瑞廷的反動民團捉住,而她也隨時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一個風(fēng)雪交夾的夜晚,陳富蓮被押送到酉陽縣城。
聽說抓到一個“共匪婆”,酉陽縣長易明元“易屠夫”和國民黨部書記長陳子尚親自開庭審問。
“你是共匪婆?”
“我是紅軍,不是匪……”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還嘴硬……打……”兩個偽警察朝她的身上抽了幾十鞭,頓時她全身一片殷紅,但她卻緊緊咬住牙關(guān)。
“共匪婆,賀龍、關(guān)向應(yīng)已經(jīng)完蛋了,你還嘴硬,死路一條……”
“要殺、要剮由你們……”陳富蓮怒視著敵人。
“你一個婦道人家,不怕死,你只要供出你的同伙,我們立刻放你……”敵人軟硬兼施。
“你姑奶奶是一個人。他們到湖南去了,有本事你們?nèi)プィ ?br/> 敵人沒有從陳富蓮的嘴里撈到什么,無計可施,就只好把她關(guān)進死牢里……
吃的是豬狗食,睡的是稻草窩,成天與臭蟲、老鼠打著交道,她決定絕食以死來抗爭。
“大妹子,人是鐵,飯是鋼,說不定什么時候還能出去,還能去找你的隊伍……”看管女牢的李大嫂是一個良心人,曾經(jīng)多次這樣開導(dǎo)陳富蓮,暗中為她熬藥治傷。土家人的草藥治傷秘方在她的身上生效了。
是啊,說不定哪一天,還準能出去,沒有身體,怎能去找自己的隊伍呢?
她虛脫的身體慢慢得到了恢復(fù)。
陳富蓮就這樣在敵人的監(jiān)牢里熬過了三年的光景。
1936年西安事變后,國共再度合作,共同抗日。陳富蓮在監(jiān)牢里,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酉陽地方大族名人陳蒿蓀、陳菊蓀兄弟及族人商量,酉陽的陳姓起祖于江西,那位在監(jiān)牢的陳姓女紅軍,有損我們陳姓名門旺族的面子。國共已經(jīng)合作了,量她一個女流之輩,也翻不起啥大浪,我們應(yīng)該聯(lián)合把她保出來。
就這樣,陳富蓮戲劇性地走出了敵人的監(jiān)牢。
她被陳蒿蓀接到龍洞溝他家里當傭人。陳富蓮時刻都在尋找機會出去找自己的隊伍,怎奈陳家院墻高深,又有狗腿子把門,她只有一次次望門興嘆,淚在肚里,疼在心里。
地主婆
1938年,一頂花轎從酉陽縣城把她抬到了酉陽縣城100多里的馬家壩,也就注定了她幾十年的命運……和一個有老婆的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這個人就是馬壩鄉(xiāng)的偽鄉(xiāng)長楊克謙。酉陽地方勢力明爭暗斗,一心想控制酉陽的局勢“國大代表”陳蒿蓀,經(jīng)過精心策劃,決定施用美人計,拉攏酉陽西部的實力派。馬壩鄉(xiāng)鄉(xiāng)長兼川湘筑路會酉西段段長楊克謙,老婆沒有生育,陳蒿蓀把陳富蓮以“干女兒”身份強行嫁給楊克謙做小老婆,她無辜成為地方勢力爭斗的犧牲品。
陳富蓮曾經(jīng)三次逃跑過,但都沒有逃出虎口,被狗腿子抓回,打得遍體鱗傷,關(guān)在小屋子里,被大婆子按著,讓長她20多歲的男人蹂躪……她成了生孩子的工具,因為大婆子不養(yǎng)人。
這樣的日子讓她整整熬過了12年!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做夢:夢見在紅旗下,在自己的隊伍里。
那個年代,人的命運不是由自己來安排,也不是由自己來主宰……
愛情失去了,尊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這是怎樣的人生??!
陳富蓮在恐懼與痛苦雙重煎熬中,度過了人生的青春時光……
1949年的冬天,一聲驚雷,終于震醒了馬家壩這片土地?!肮伯a(chǎn)黨來了,楊家要遭秧!”
陳富蓮的“男人”被共產(chǎn)黨推上了斷頭臺,而她卻成了“地主分子”,被掃出家門,帶著三個孩子和一個不能勞動的楊家小腳大老婆,遷移到馬家壩最差的地方——破巖定居。
陳富蓮曾經(jīng)多次滋生過向組織說清楚的念頭,但是,就因為自己在地主家生活了10多年,給地主生過崽,時常有一種自卑感,她曾經(jīng)好幾次走到鄉(xiāng)公所的大門口,又默默地轉(zhuǎn)了回來,終于不敢邁進那道門。
也許,這就是人們說的命……想不到,剛剛擺脫了黑暗,又成了歷史的“另類”:地主分子。
曾經(jīng)多少回,她給自己的兒女們講自己當年當紅軍的故事。
“媽,你干么子要來酉陽呢?”孩子們不解地問。
“是王明,是王明的極左路線害了咱們!”陳富蓮難過地掛起了淚水,像兩條無名的小溪,無聲地流著。
“媽,要是沒有王明就好了……”孩子們安慰著她:“我們就可以過向陽日子?!?br/> “傻孩子,媽媽不來酉陽,就沒有你們……”
常常,一家老小坐在煤油燈下,擺著一些令人向往而又惋惜的故事。第二天,陳富蓮又和別的地主分子一樣出現(xiàn)在斗爭大會的臺子上。
“楊地主婆,你老實認罪,你究竟吸了多少窮人的血汗?”
“我沒有……我沒有……”陳富蓮莫名其妙地說了這句話。
“不老實,再給她來點過硬的……”人們對楊克謙的憤恨發(fā)泄在她的身上。楊克謙在這一帶名分大,有命案,他們不知道她也是一個受害者,一個犧牲者。夫權(quán),大老婆的虐待-……她還能說些什么,縱使陳富蓮全身長滿了嘴,也很難辯解清楚,怪誰?怪自己?還是怪歷史?
共和國歷史上歷次運動,陳富蓮都是“專政”對象。只有在夢里,回到了自己的隊伍,夢中唱起了“送郎當紅軍”的江西小調(diào)。有幾回在夢里,還夢見自己坐在主席臺上,斗爭地主,然而醒來卻是淚流滿面。
嚴酷的饑餓彌漫著武陵山區(qū),楊克謙的小腳大老婆終于沒有熬過這一關(guān),而陳富蓮和三個孩子,吃野菜,挖蕨根……度過了至今仍令人慟心的歲月。多少次,她想到過死,死后又如何向組織交代,自己是清白的,要向黨講清楚。她上千次地對自己說: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死了,我還對得起誰?
時間又捱過了幾年。孩子們長大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難開始,血統(tǒng)論,讓孩子們失去了求學(xué)、參軍的機會。陳富蓮一個地主婆又奈其如何?連赫赫戰(zhàn)功的賀龍元帥,都沒有逃過這一劫,無奈地身陷囹圄。
“地主婆,是不是想變天?”
“地主婆,你不嫁人,是不是想立牌坊,搞封資修那一套……?”
“我有罪,我有罪,對不起共產(chǎn)黨……”陳富蓮說,說出了自己心里很久就想說的話。
一耳光扇來,她失去了知覺,腦子嗡嗡地響了好幾個月。
五十年的等待
屈辱和痛苦,沒有壓垮當年的紅軍戰(zhàn)士。陳富蓮終于等到了她該等到的一天。
時間到了1979年,她和所有的地主分子一樣,摘掉了那頂讓人沉重得喘不過氣的帽子。大兒子曾多次鼓動她:“媽,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不興整人了,你該去向黨和政府說清楚。”
“哎……”其實陳富蓮心頭多次起過這樣的念頭:死要死得清白,死之前要討個名分,然而自卑的心理又使她放棄了那種勇氣。要是當年被敵人殺了,還是烈士,要是當年在楊家上吊了,還有一種貞節(jié)……心頭常常責(zé)怪自己,自己當年就不該活下來,活下來真是造孽!
“我要去向組織講清楚……我要去向組織講清楚……”陳富蓮無數(shù)次地給自己打氣。1984年的夏天,她終于來到雙泉公社,找到黨委書記張永揚,泣不成聲。委屈的淚水把張書記弄得莫名其妙:“老人家,慢慢講……”
“我是江西人,我以前是紅軍。我的老家在江西的永新……”陳富蓮打開岑寂多年的話匣子,訴說自己的不幸。在場的干部們都說:“你為啥早些年不說……”
聽了她聲淚俱下的訴說,張書記的心情沉重起來:“老人家,我們一定要幫你弄個水落石出,不讓你受冤枉……”
張書記根據(jù)陳富蓮訴說的情況,以組織名義,給江西永新信訪辦去了一封信。信恰好落在了她的堂弟手里。陳富蓮的堂弟在永新縣委工作。
陳富蓮還活在人世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她離開半個多世紀的家鄉(xiāng)…… 她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幺弟,千里迢迢來到酉陽,在有關(guān)部門的幫助下,來到了雙泉鄉(xiāng)的白馬村……離別半個多世紀的親人,擁抱痛哭……
“大姐,我們都沒有想到,爹媽去世之前,常常給你燒紙、燒香……家鄉(xiāng)傳說你在1935年就死在戰(zhàn)場了……”
“幺弟,我沒有盡孝,你回去代表我給爹媽墳上添把土……”陳富蓮淚眼朦朧地說,恐怕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夠回自己的故鄉(xiāng)了。
遲到的評價
陳富蓮大半輩子的默默期待,終于在她的生命中姍姍來遲……10多年過去之后,她終于等到了這么一天,在她步入90大壽的大喜日子里。
新世紀的第一個春節(jié),一紙紅頭文件讓她恢復(fù)了本來面目:
“陳富蓮?fù)荆航?jīng)過多方的查證,您屬于流失紅軍,現(xiàn)予以落實政策,享受待遇……”
當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向她宣讀文件時,陳富蓮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感謝黨,感謝政府……”
白馬村沸騰起來了:“想不到,楊地主婆還是紅軍,現(xiàn)在落實政策,不知要得好多錢呵……”
“如果當年不是嫁給楊克謙,不知要當好大的官……”
曾經(jīng)斗爭過她的人,內(nèi)疚起來,想不到自家人傷害自家人,說到底是一場誤會。
上面來了人,酉陽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和武裝部的。
“陳大媽,這些年讓你吃苦了……”第一次,聽人喊陳大媽,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曾經(jīng)的地主婆???
“對不起你,陳富蓮?fù)?!這些年黨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
同志?她終于被人稱同志了?就是為了等待這一稱呼,陳富蓮苦苦等了半個多世紀,現(xiàn)在就是死也能瞑目了!還有啥子不滿足呢?她已經(jīng)真正回到自己的陣營。
“你有什么要求呢?”
“我沒有什么要求,只要求歷史給我公正的評價……”
兩位調(diào)查的同志面面相覷,想不到90多歲的老人只有這么一個要求,沒有傾吐自己的委屈與痛苦。
后記:現(xiàn)在,經(jīng)過差不多一個世紀風(fēng)雨的陳富蓮老人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四世同堂的家里,安度著晚年。前不久,《紅軍在重慶》的電視記錄片劇組專門拍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