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永烈 |
凡是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陳伯達的“大名”。雖然他一再遜稱自己是“小小老百姓”,當(dāng)年卻是僅次于毛澤東、林彪、周恩來的“第四號人物”,是“中央文革”的組長,號稱:“理論家”、“中共一支筆”、“中國輿論總管”。
陳伯達(左)
陳伯達在接受采訪時,回顧一生,不勝感慨:我是一個犯了大罪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愚蠢至極,負罪很多,“文化大革命”是一個瘋狂的年代,那時候我是一個發(fā)瘋的人。
如果說我的回憶能為大家提供一些史料,我就慢慢談一些。不過,我要再三說明,人的記憶往往不可靠。你要把我的回憶跟別人的回憶加以核對,特別是要跟當(dāng)時的記錄、文章、檔案核對。我的記憶如有欠實之處,請以當(dāng)時的文字記載為準(zhǔn)。
古人云:“能補過者,君子也?!钡也贿^是一個不足齒數(shù)的小小的“小人”之輩,我仍愿永遠地批評自己,以求能夠稍稍彌補我的罪過……1989年9月17日傍晚開始,北京驟降暴雨,竟整整下了一夜。翌日,氣溫劇降。
9月20日中午,在北京遠郊一幢六層樓房的最頂層,85歲的陳伯達正在吃飯。他的兒媳小張當(dāng)時在場:“父親突然頭一歪,碰到墻上,食物吐出……”兒媳趕緊敲響隔壁老蕭的門。老蕭馬上撥電話到某醫(yī)院。20分鐘之內(nèi),醫(yī)生就趕到了??墒?,陳伯達的心臟已停止跳動,搶救無效。經(jīng)醫(yī)生診斷,陳伯達因天氣驟涼,死于心肌梗塞。
陳伯達死前和他的兒子陳曉農(nóng)、兒媳小張以及小孫子生活在一起。突然發(fā)病之際,陳曉農(nóng)卻不在家,而在北京駛往河北石家莊的列車上——去看望他的母親余文菲。余文菲是陳伯達的第二個妻子,已經(jīng)離婚多年。陳曉農(nóng)是陳伯達和余文菲所生的孩子。
據(jù)陳曉農(nóng)事后告訴筆者:“前幾年父親住院已檢查出患有老年性冠心病,但因他心電圖一向較好,又從未有過明顯的心絞痛,僅是超聲波檢查有冠狀動脈硬化,所以醫(yī)生和我們都缺乏足夠的重視。9月20日那天,北京天氣很冷,早上剛下過雨。我9時多臨走時,看父親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給他加了條毯子,又把毛褲放到床前椅上。我愛人說父親起來后,說天冷?,F(xiàn)在想來,天氣驟冷易使血管收縮,老人血管已脆,經(jīng)受不住,這可能是發(fā)生心肌梗塞的原因……”當(dāng)天下午,陳伯達所在單位負責(zé)人徐主任等趕來,和陳伯達的親屬商議處理后事。親屬明確表示:“聽從組織意見,而且父親生前也一再說過,他去世后一切從簡。”根據(jù)領(lǐng)導(dǎo)意見,陳伯達以他原名陳建相,送往北京八寶山火化。
盡管八寶山不知舉行過多少回遺體告別儀式,但是陳伯達的遺體告別儀式與眾不同:沒有訃告,沒有悼詞。前來與他作最后訣別的,都是聞訊而來,沒有接到任何正式的、以組織名義發(fā)出的通知。
9月28日上午10時20分,陳伯達的遺體出現(xiàn)在八寶山第一告別室。這些年來他總是躲著照相機的鏡頭,連家中都找不到他現(xiàn)成的遺像。陳曉農(nóng)記起去年冬天一位朋友為他拍過一次照片,趕緊請攝影者找出底片放大,才算有了一張遺像。
在哀樂聲中,40多人向他的遺體投注了最后一瞥。這些人有的是陳伯達的親戚,有的是他的老朋友,有的是他的老秘書,有的是他的舊部下,有的是他的學(xué)生。陳伯達的遺體旁,放著許多花圈?;ㄈι蠈懼骸瓣惤ㄏ嘞壬Ч?。”由于一般人并不知道陳伯達的原名,所以沒有引起注意。有一個花圈署名“劉叔宴”送。劉叔宴是陳伯達分居多年的妻子。
為了使讀者在進入正題之前,能對陳伯達有一個簡要的了解,下面全文引述《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文版第二卷第262頁《陳伯達》條目:陳伯達ChenBoda(1904~1989)福建惠安人。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同年去莫斯科中山大學(xué)學(xué)習(xí)。1930年從蘇聯(lián)回國,在北平中國大學(xué)任教。1937年在延安中共中央黨校、馬列學(xué)院教書,并在中共中央宣傳部、軍委、中央秘書處、中央政治研究室等機構(gòu)工作。在此期間寫過《中國四大家族》、《竊國大盜袁世凱》、《人民公敵蔣介石》等政治論著,成為在黨內(nèi)有影響的理論宣傳家之一。1945年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七屆二中全會遞補為中央委員,中共八大后當(dāng)選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曾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中國科學(xué)院副院長及黨中央機關(guān)刊物《紅旗》雜志總編輯等職。著有《毛澤東論中國革命》等書,并協(xié)助毛澤東起草過一些黨的文件?!拔幕蟾锩保?966~1976)期間任“中央文化革命小組”組長、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因積極參與林彪、江青奪取黨和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陰謀活動,1973年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開除出黨。
1976年9月被捕。作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主犯之一,1981年1月25日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判處有期徒刑18年。
這一條目基本是準(zhǔn)確的,但有一處明顯的錯誤:陳伯達被捕,不在“1976年9月”,而是1970年10月18日,或者嚴(yán)格地說,在1970年10月18日被拘押,直至1976年9月才補辦了逮捕手續(xù)。
且把時間倒撥到1970年8月。
毛澤東主席第二次選擇了廬山作為中共中央全會開會的地方。從1970年8月23日至9月6日在廬山召開的中共九屆二中全會,成為陳伯達一生政治生涯的終點,他一下子成了全黨批判的對象。毛澤東寫了《我的一點意見》,號召全黨不要上“號稱懂得馬克思,而實際上根本不懂馬克思”那樣一些人的當(dāng)。毛澤東的這段話,是針對陳伯達說的。陳伯達頓時從政治的峰巔,跌入峽谷之中。
毛澤東在廬山發(fā)動了一場新的運動——名曰“批陳整風(fēng)”,迅速推向全國?!芭悺保簿褪桥惒_。
陳伯達怏怏地從廬山回到了北京地安門大街米糧庫胡同家中。那是一座寬敞的四合院,原是外交部副部長、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李克農(nóng)上將住的。陳伯達怕冷,搬進去時修了個玻璃走廊。這位“大秀才”嗜書如命,乃“萬卷戶”,秘書“二王”——王文耀、王保春特地為他修了個書庫。書庫里,放滿陳伯達個人的藏書:3萬多冊自然科學(xué)書籍,3萬多冊社會科學(xué)書籍。另外,還有一間房子專放線裝古書。陳伯達不抽煙,不喝酒,像樣的衣服也沒幾件。他的一些稿費,都花在買書上。此刻,原本門庭若市的陳宅,冷冷落落,門可羅雀。他躲進了書房。平素與書為友的他如今竟怎么也看不進書。陳伯達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愿望:見一見毛澤東主席!希望向毛主席一吐心中的痛楚。
陳伯達一次次給主席秘書徐業(yè)夫掛電話,求見主席。得到的答復(fù),要么是“主席已經(jīng)休息”了,要么“主席正忙”,反正休息了不能見,工作時也不能見。顯然,毛澤東婉拒了他的求見。
就連他的秘書也接到通知,不許往外走,不許往外打電話。不言而喻,陳伯達失去了行動的自由。
這一天畢竟來臨了——1970年10月18日。
這一天,陳宅原先的警衛(wèi)調(diào)走了,新來的8341部隊不再是“保衛(wèi)中央首長安全”,卻是對他實行就地監(jiān)禁。后來,他的刑期就從這一天算起,他被判處18年徒刑,刑滿之日為1988年10月17日,不多一天,不少一日。
在1970年10月18日這一天,他的兩位秘書王文耀、王保春也失去了自由。他們被押送到北京政法學(xué)院,隔離起來。
也就在這一天,陳伯達不再配有轎車:黑色的“紅旗”、灰色的“吉姆”和褐色的“伏爾加”,他的司機于子云也被拘押。就連他家的女工、保姆,原福建泉州制藥廠女工陳順意,也在這一天被關(guān)押。
他在1966年8月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被選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當(dāng)時他名列第五。1967年初,在陶鑄被打倒之后,他成為“第四號人物”,如今,他這個“第四號人物”被一筆勾銷了。
波詭云譎的中國政治舞臺上,又倒下了一名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