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若琳
《西廂記》是一部膾炙人口、久演不衰的古典名著,自元代著名劇作家王實甫編撰的雜劇《西廂記》問世后,歷代演出一直很活躍。傳奇興盛后,又有明代李日華據(jù)“王西廂”改編的“南西廂”傳播更為廣泛。我認為這出戲的藝術生命力之所以如此久長,與它提煉了一個審美強烈、符合人心的主題:“愿普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密切相關的。茅威濤在《張珙是誰》的文章中談到,在張生的身上,充滿多方面的壓力,“這種壓力來自愛情,來自婚姻,來自事業(yè),來自人性”,這樣的“壓力”,則“接通了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化的兩個終端”。茅威濤認為,古人和今人,都會遇到“壓力”,但張生能夠克服困難,變壓力為動力,她說:“張珙的勝利,是現(xiàn)代人的驕傲。”這話講得很精彩??梢?,張生碰到的“壓力”,今人也有,但在“壓力”面前,是退縮動搖,還是堅強面對,是該劇對今天觀眾的心靈撞擊和有益的思考。楊導說,她要“排演一部適應當代觀眾審美需求的《西廂記》,賦予這部古典名劇現(xiàn)代美”。楊導的指導思想是非常明確的,她要讓張生這個距今一千多年的古代青年的所作所為,具有比較深刻的普世價值。
《西廂記》這部名著,以鶯鶯為主人公者居多,后來有的戲又以紅娘為主人公,臺灣的話劇也有以孫飛虎為主人公者。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改編演出的《西廂記》,則以張生為主人公。擺在楊導面前的選擇是:她是按前輩藝術家的傳統(tǒng)演出復排呢,還是闖出一條自己的新路?楊導選擇了難度較大的后者。首先,楊導要確定立意。過去強調(diào)反封建的主題,當然不錯,但現(xiàn)實感已經(jīng)不強了,楊導把主題定位為:“對美好憧憬的執(zhí)著追求和追求過程中的艱辛、曲折、磨難。這樣,故事還是愛情故事,但內(nèi)涵更豐富了。”其次是人物,明確該劇以張生為一號人物。楊導說,要“強化他們形象,更能體現(xiàn)積極追求自由的精神和青春的活力”。三是確定舞臺體現(xiàn)。主要是使舞臺有限的構建時空轉為人物無限的心理時空,因此,楊導與舞美設計專家一起,決定使用“轉臺”,兩人剛見面便擦出感情的火花。楊導根據(jù)此時人物的心理特征,便把舞臺切成四塊:第一塊是張生游普救寺的大殿外;第二塊是張生與鶯鶯不期而遇的過道;第三塊是張生與鶯鶯在做佛事的大殿;第四塊是佛事散去,張生跟追鶯鶯,鶯鶯顧盼的大殿一角。楊導通過這四個板塊的處理,意在充分渲染《驚艷》是全劇男女兩個人物將來命運的起點和指向。又如《賴婚》一場,是矛盾激化的焦點,楊導把時空切成三塊:第一塊是張生的書齋,他自以為好事將臨,于是手舞足蹈,喜不自持;第二塊是鶯鶯的閨房,她嬌羞的對鏡理云鬢,等待母親宣布佳期;第三塊是老夫人的廳堂,在這里她嚴肅的告知張生和鶯鶯,今后只能以兄妹相稱。這樣的舞臺效果,形成張生在書齋是“動”,鶯鶯在閨房是“靜”,老夫人在廳堂發(fā)生的“雷霆萬鈞”之勢是“大動”,形成的視覺沖擊力非常強烈,使觀眾同情張生和鶯鶯的純真愛情,譴責老夫人不講誠信。再如“賴柬”后張生極度痛苦,老夫人失信固然對他是個沉重的打擊,但關鍵人物鶯鶯也變卦了,也向張生傳達了“自食其言”的明確信號,張生受不了,感情極度痛苦,但他永不放棄。這時“轉臺”的一側是張生抱琴,步履艱難地上上下下,苦苦尋覓和強烈追求;“轉臺”的另一側是鶯鶯無限的愁思?!稗D臺”緩緩地轉了三百六十度,任憑鶯鶯近在咫尺,但無論張生怎樣的追尋,甚至是踉踉蹌蹌,就是到不了鶯鶯的身邊,形成強烈的懸念,這樣的效果不但使舞臺上的劇中人焦慮,臺下的觀眾也隨之著急,因為“轉臺”的轉動,把戲劇人物的坎坷和觀眾欣賞的投入“轉動”到了一起。
這里,我還要談談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梅花大獎獲得者茅威濤的精彩表演。一處是在大殿做完佛事后,鶯鶯離去,張生望著鶯鶯追趕,茅威濤用前踢褶子、后踢褶子的動作(借鑒川劇表演),一方面表示張生對遠去的鶯鶯能看一眼是一眼的急切心情,一方面表示對鶯鶯離去的抓耳撓腮的期盼心理。另一處是《賴柬》之后,張生心灰意冷,忽然紅娘又來送請柬,張生以為一定是鶯鶯責備他或拒絕他,心里七上八下,猶猶豫豫不敢接柬,紅娘見張生遲遲疑疑,便不耐煩地把請柬扔在地上就離去,張生圍繞地上的請柬一面反復搓手,一面繞了兩圈,他猜不透請柬的內(nèi)容,最后還是鼓起勇氣從地上拾起請柬,先是將請柬用雙手舉在遠處,逐漸往眼前移動,結果一看便大喜過望,原來是鶯鶯邀請他晚上到后花園相會。茅威濤在楊導“綜合各個元素產(chǎn)生演出總體的過程中,必須要注意突出表演藝術,因為演員表演是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茅威濤在楊導總的導演構思的框架內(nèi),通過對張生這個人物的深切體會,運用形體動作,成功地塑造了張生經(jīng)歷各種坎坷卻百折不撓的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決心。
總之,在越劇《西廂記》中,楊導通過強勢的導演構想,使全劇劇情緊湊、流暢,人物性格鮮明、生動,并且通過“轉臺”的巧妙運用,形成戲劇的抒情性十分明顯,成功地完成了“愿普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主題。
越劇《陸游與唐琬》是一部歷史劇。陸游的一生坎坷困頓,他屢試不第,以秦檜為首的權奸當?shù)?,陸游很難有出頭之日。面對北中國被金人占領、南宋只有半壁河山,他報國無門,一籌莫展,深深地陷入了“兵魂銷盡國魂空”的痛苦之中。家庭內(nèi)部陸游的處境也很凄苦,夫人唐琬是他母親的內(nèi)侄女,夫妻魚水和諧,但陸母抱怨兒子“偏聽枕邊話”,擔心“大事不與母商量”。陸游已長大成人,并且是才華橫溢的文壇詞人、南宋著名的文學家,但是,陸母仍把住兒子不放,一切行事都要聽從她的安排,于是形成母子、婆媳的矛盾。焦點是陸游究竟是在自己家門口的杭州做官,還是在唐琬家門口的福州做官,陸游不愿在杭州為官,他回避在投降派秦檜的指揮下過著屈辱的宦海生涯,陸游愿到福州做官,他說:“福州多有忠義之士,共商恢復河山,可以擺脫秦檜的約束?!笨梢婈懹问菑恼沃鄣?,唐琬支持丈夫的主張。但是,陸母政治上糊涂,她要陸游“莫把丞相視作仇”,要求陸游留在杭州謀官,陸母與陸游、唐琬的分歧,看起來是家庭矛盾,實際上反映的是對時局的判斷和對奸相秦檜的評價問題。陸母怨恨唐琬,終于拿出了殺手锏,要陸游“出妻”,陸游是孝子,無奈將唐琬轉移出陸府,別處安置在小紅樓。茅威濤飾演的陸游,陳輝玲飾演的唐琬,為了表現(xiàn)夫妻和諧,唐琬在彈琴,陸游緩緩走來,先是在唐琬身邊踱來踱去,欣賞妻子的高超琴藝,然后與唐琬一起彈琴,琴聲悠揚,形成琴瑟和鳴的景象。洪瑛飾演的陸母,決心驅逐唐琬,她狠狠地摔琴,把陸游和唐琬的心摔碎了,陸游從地上把琴拾起抱在懷里,意在溫暖妻子破碎的心。茅威濤和陳輝玲表演的陸游、唐琬很深情、內(nèi)在。當陸母要陸游“出妻”之后,陸游悲憤、激越的舞劍,唐琬則悲憤、憂怨的舞袖。后來在別居的小紅樓,唐琬舞袖長長地拋向空中,向上天表達哀怨,然后昏厥倒地,她十分孤獨、痛苦,老一輩小一輩的思想和觀念無法溝通。唐琬在小紅樓又彈琴,訴說自己的愁思,陸游也與妻子一起彈琴,表現(xiàn)深深的理解,琴彈到極致,二人抱琴依偎,難解難分。唐琬住在小紅樓三個月,陸母已有所察覺,唐琬抱怨離去,夫妻從此分離。三年后陸游浪跡天涯,感慨傷懷,陸、唐二人又重新相聚在沈園,唐琬已再嫁宗室士人趙士程,陸、唐邂逅相逢,先是“大推磨”,后是“小推磨”,表示二人意想不到的驚訝,難以置信,但畢竟是現(xiàn)實。陸游面對物是人非,百感交集,一下子呆傻了,發(fā)出了“茫茫情天難補恨”和“一生痛苦是婚姻”的悲鳴,于是寫下了千古傳唱的《釵頭鳳》,唐琬亦和之。此時唐琬劇咳吐血,她的心被撕碎了,一切期待和尋覓都付之東流。陸游在政治上有氣節(jié),在家庭中講孝心,兩個年輕的生命,在世道、家道中掙扎,唐琬倒下,陸游仰天長嘯。
楊導在越劇《陸游與唐琬》中,緊緊抓住男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把全劇的結構以“婚變”為界分成兩個區(qū)塊,前一個區(qū)塊表現(xiàn)陸游與唐琬夫妻的和睦和陸游力爭夫妻關系的存續(xù)的努力,但終于失敗后一個區(qū)塊表現(xiàn)陸、唐再次相遇沈園,二人十分尷尬、無奈,兩顆糾結的心在碰撞,似埋怨,又似哀怨。茅威濤和陳輝玲演得很深刻。楊導和演員們的切磋、溝通,前一個區(qū)塊,主要用劍、琴,表現(xiàn)人物的心靈深處。后一個區(qū)塊利用《釵頭鳳》詞,運用音樂的效果,表現(xiàn)兩顆破碎的心無法修補,已再難破鏡重圓了。楊導在《陸游與唐琬》中,不追求矛盾的尖銳和大起大落,同樣如《西廂記》那樣,運用抒情性的舞臺處理和調(diào)度,完成了悲劇意義的提升。
一個有成就的導演,其才華主要體現(xiàn)在對戲劇主題樹立的高度,對劇中人物開掘的深度,對舞臺裝置設計的適度,而不在于使觀眾處處看到導演的斧鑿痕跡,只充當一個工匠,那是導演的悲。小青導演的功績和貢獻,在于自己藝術胸襟的寬度,才有戲劇的大度。小青導演藝術的驚艷,應當很好的總結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