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勇
(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河南周口466001)
申艷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不算長,大概從2004年開始。在這不長的時間里,她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引起評論界的極大關(guān)注,成為周口詩歌界的代表人物。這當然與她個人的才情和勤奮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示出新世紀以來女性寫作的某種價值走向,這種價值走向就如詩評家霍俊明在評論1989年以來女性詩歌文本時所指出的那樣:“在葆有新的女性體驗的同時,又向著更為廣闊的精神維度伸展?!盵1]申艷的詩歌既觸及到女性的生命隱痛和靈魂創(chuàng)傷,又能以一種寬容的心態(tài)與世界達成和解。她抓住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以自己的生命體驗激活了存在者的生命意識,從而賦予平凡以亮麗色調(diào)。這樣一種“彎下腰”(《田隴上》)的低姿態(tài)寫作,使申艷能夠自如地穿行于歷史與現(xiàn)實、自我與世界、永恒與短暫、生命與存在等多重時空,在邊緣地帶發(fā)現(xiàn)了存在的價值,在卑微者身上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高度,而在與卑微者的靈魂交流中自我的孤獨與焦慮也得以撫慰和緩解。這也許是面對申艷的詩歌,需要細細品茗的原因。
一
申艷最為關(guān)注的是宇宙之中那些卑微的存在,在她的詩作中,出現(xiàn)了諸多卑微者的形象:受傷而執(zhí)拗叫著的鳥、斷成兩截的蚯蚓、“裸著柔弱的蕊”的小花、一個寫錯的詞語、太昊陵廟會上像螞蟻一樣聚在一起的香客、空闊靜寂的黃泛區(qū)、飄動于麥浪之上的小村、被遺棄于路邊的玫瑰、兀立田間的小葉楊、微弱亙古的溫暖與光等,它們渺小、孤獨,沒有耀眼奪目的光彩,也沒有恢弘闊大的氣勢,但就是這些“由野菜、茅草、螻蟻/以及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生命”組成了和煦的春天(《田隴上》),那“一個又一個普通的日子/累積為成長”(《紫薇島》)。與個人化的不及物寫作和主流敘事?lián)袢『甏笠庀笙啾?申艷偏愛著這些更帶有日常色彩的事物,讓卑微靈魂在詩歌的高貴國度中自由翱翔,同時也使詩歌本身有了來自生活的基石,就像詩人雷平陽所說:“如果詩歌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像一座殿堂,它應該修在山水的旁邊,村莊的大樹下,人們觸手可及的地方?!盵2]
與那些宏大意象比起來,卑微者不會引起人們太多的注意,它們是被忽略的群體。就像在喧囂的城市,那在“匆匆而過的雨傘下”穿梭不息的“纖腰、肥臀、長腿、高跟鞋”構(gòu)成了城市的主題,同樣是構(gòu)成城市一部分的“月季花、爬墻虎、梧桐樹”(《雨滴和城市》)自然地被忽略了。但如果凝神細觀,卑微者在自己獨處的世界散發(fā)著悠然自足的生命光輝,在話語的邊緣做著無人傾聽的低訴,就好像“河灘上羞于說出自己名字的草”,它"被霜染黃,被水淹沒/卻不曾離開。等待風來的時候/發(fā)出卑微的低鳴“(《三川》)。它們會像月光下的菊花那樣起舞(《月光下的石榴》),或者如螢火蟲那樣,盡管發(fā)出的亮光微不足道,卻”活躍每一個發(fā)光細胞/掀開黑夜的一角/敲響吊鐘海棠,阻止玫瑰的隱匿“(《螢火蟲》)。”任何東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喚醒它們的靈性“[3],喚醒的方式取決于觀察者的姿態(tài)。也許”在大千世界中它們僅僅是一個卑微的生命,一個被太多的人忽略的生命個體"[4],但當俯下身子,以一種平視的目光聚焦,這些卑微之物煥發(fā)出的是圓潤柔和的生命光彩。
生命過程并非總是氤氳著恬淡和閑適,卑微者也常常經(jīng)歷著磨難或是厄運,在它們的內(nèi)心世界也常常體驗著難以言說的生命隱痛。一條蚯蚓被鐵鍬斬成兩截,留下了“斷肢和驚恐,匆匆鉆回泥土”去承受那“卑微而真實的疼痛”(《蚯蚓》);一只受傷的鳥如果不是因為過于絕望或者是悲傷,它不會在暗夜里執(zhí)拗凄厲地鳴叫,以至于“不肯與黑暗和解/一定要把夜晚啄破”(《一只鳥執(zhí)拗地叫著》);一條流浪狗在車水馬龍的現(xiàn)代都市一定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驅(qū)逐、唾罵和毆打,它“皮毛骯臟,神情怠倦”,對這個賴以寄生卻又給它不斷帶來傷害的城市保持著警惕,它的內(nèi)心世界有著和漂泊者一樣的孤獨寂寞與惶恐不安(《過馬路的狗》)。但卑微生命的可貴之處在于,對于那些不期而遇卻又無法擺脫的磨難或是厄運,不僅能夠獨自承受,而且能夠悄然化解,讓生命釋放出它的絢爛和執(zhí)著:
白雪皚皚。道路安靜
冷不防,一束被棄的玫瑰
撞疼我的眼。鮮紅的花朵
仍堅持著那一份火熱
——《雪地玫瑰》
申艷說過:“我意識到唯有這種分行的寫作,才能給予這卑微的個體生命以些微的補償。”[5]在詩歌中,這些卑微之物被理解為生命個體,申艷以理解和愛為它們雕刻了生命群像。
一般而言,詩歌總是將美與永恒作為價值歸依,但詩歌中承載美與永恒的意象在經(jīng)過主體的刻意修飾之后,常常會染上文化色彩而喪失物之為物的自然屬性。比如在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中,“楊柳”總是作為惜別之物出現(xiàn),并帶有一絲哀婉感傷的情調(diào)。當主體意識投射于楊柳之上,作為存在者的楊柳默然隱身,存在因此而被遮蔽。如何讓物之物性也就是存在本身顯現(xiàn)?申艷在詩歌中還原了卑微之物的生命過程,讓生命自身言說出存在的意義。在《一只螞蟻舉著一只螞蟻》中,詩人面對在夕陽斜暉里“一只螞蟻舉著一只螞蟻遺體”的微型景觀,看到了“生”與“死”這一最根本的存在問題。麻雀是自然界常見之物,“落下,是一小塊跳躍的土地/棲息,是一小片枯卷的樹葉”,甚至它的一次起飛,也不過是“行人的一次眨眼”,它不承擔道德,也不承載任何希冀,贊美或是貶抑在赤裸裸的生命面前顯得有些多余。它對生存的要求也僅僅簡單到有蟲子和麥粒可以果腹的程度,存在的真相在麻雀的起落之間被完整詮釋。
申艷認為:“詩歌在形式上是語意表達可能性探索最尖端的方式,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則是對事物真相或者心靈真實的最深度的挖掘?!彼谠姼柚袑ι旧磉M行了原生態(tài)描摹,她筆下的卑微之物也因此如海德格爾評論到的梵高的《鞋》一樣,獲得了柔和自足的藝術(shù)光輝,無言地昭示著自身的存在價值。
二
在申艷的詩歌中,更多的時候這種卑微的存在就是主體自身,是“遺失在粉墻之外”的少女(《劇場》),是沉睡在水底滿身披綠的石子(《微瀾》),是被生活提著的一只吊偶(《吊偶》),是月光下一枚成熟的石榴(《月光下的石榴》)……
作為獨立自由的生命個體,自我主體有著對愛情的渴望和追尋,有著充盈的生命意志,也有著女性存在宿命般的孤獨與焦慮?!段憽芬辉娝茉斓闹黧w形象具有代表性:
月色如霰,寒夜封在水底
寂靜抻平微瀾。一粒沉睡的石子
夢見自己滿身披綠
瞬間的驚恐又拉皺寂靜
黑色漫延,潑醒水邊居住的女人
月光、寒夜與水為詩意空間調(diào)制出富有質(zhì)感的冷色調(diào)畫面,顯示出寧靜而又有些傷感的詩意氛圍。寂靜是永恒的主旋律,即使是因一粒石子的進入而中斷,但泛起的微瀾終被寂靜拉平。時間消失于夢境,又被“滿身披綠”的存在的久遠與散漫所驚醒。 “瞬間的驚恐”是因為生命逝去的毫無意義,還是對未來的命運充滿焦慮?但無論如何,寂靜被打破,凝固的黑色四處流溢漫延,那居住在水邊的女人從黑色夢幻中漸漸蘇醒。詩作延續(xù)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女性寫作的黑夜意識,顯示出鮮明的女性寫作的性別特征。抒情主人公在封閉狀態(tài)中對自我生命進行隱秘體驗和對女性心理真實做著深度挖掘,呈現(xiàn)出抒情主人公由懵懂無知到豁然覺醒的心路歷程。覺醒之后,生命意識聯(lián)翩而至。即如那“水邊居住的女人”一樣,在被黑色“潑醒”之后,就有了“讓一只修煉千年的火狐/吸走我的魂魄,跟著月亮遠行”的渴求(《我請求》),有了“渴望澎湃,又懼怕決堤”的猶豫(《汛期》),有了“濤聲渺遠。河床任大水來了又走/卻漠視我整整一個季節(jié)的澎湃/只剩下水洼”的醒過之后的失望(《水洼》)和“往日的激情濃縮為/一粒鹽,腌在自己的心頭”的痛苦(《汛期》)。
“黑夜意識”是“個人與宇宙的內(nèi)在意識”,構(gòu)建的是一個僅僅關(guān)涉女性自身的生命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女性“把對自身、社會、人類的各種經(jīng)驗剝離到一種純粹認知的高度”[6],這固然豐富了女性生命的內(nèi)涵,使女性意識作為一種具有顛覆性的意識形態(tài)充溢于新時期以來的女性文學寫作中,卻也使女性在精神失控中一次次失去與世界對話交流的機會。走出黑夜,走出“一個人的房間”是女性建構(gòu)主體自我的必經(jīng)之路。于是,申艷將痛苦與焦慮溶解于內(nèi)心,不再執(zhí)著于女性意識激蕩下尖銳的但常常是空洞的追問。當傷痛襲來,是淋漓盡致、毫無顧忌的大聲宣泄還是默然無聲的暗自撫慰?在經(jīng)過種種努力——逃避、遺忘和漠視之后,抒情主體漸漸直面自身傷痛,認識到“總有一些殘缺一生相隨”(《總有一些……》),也認識到“只有捻亮自己的心”才能“溫暖手和腳”(《異鄉(xiāng)》),只有打開窗,在與自然萬物的接觸中,那“體內(nèi)凝固的黑”才會“立刻瓦解”(《早春日出》)。于是,在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和心靈的磨礪后,無論是“被丟在季節(jié)的邊緣”的孤獨(《深秋或者被丟棄的石頭》),還是“遺失在粉墻之外”的焦慮(《劇場》),或是貪戀紅塵的畏怯(《在法海寺》),作者有了直面的勇氣和能力:
不能故意回避
內(nèi)心最深處的那些傷痛——
多年來,我反復對自己說這句話
今天,我偶然回過頭來
卻發(fā)現(xiàn)有幾塊疤痕
已被打磨得溫潤如玉
——《時間》
這是一種成熟之后的優(yōu)雅,一種經(jīng)歷過歲月滄桑的淡泊,一種與傷痛和解之后的灑脫。這幾乎是從一剎那中得來的人生感悟,詩人從那個在黑夜意識籠罩下膨脹的自我后面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真實的自我面影:“不挺拔,不堅韌,不崇高”(《青竹》),“比沙子還要細小,沉在河底”(《河沙》),有一顆“卑微的心”(《紫藤》),有著“小小的,沒有方向的愛”(《迷失》),即使是幸福來得也有些簡易,只要“幾棵鮮嫩的青草就能舉起我的/愜意”(《簡單的幸福》)。處身于卑微者的行列,詩人緩解了存在的焦慮,沉潛于生活的深處同樣能夠領(lǐng)略到存在的真諦。
但詩人并沒有因卑微而自卑,也沒有因渺小而藐視自我,而是“從心底鄭重地發(fā)出/輕微得可以被世界忽略的聲響”(《黃河日夜奔騰》),宣示著一種嚴肅的生活姿態(tài):
風起的子時,我隨著花影歌舞
需要觀看或者傾聽
一起把孤獨摔得脆響
——《雜談》
正是因為面對卑微生活的鄭重和嚴肅,詩人盡管有過心靈的創(chuàng)痛、理想的幻滅和面對宿命的無奈,但她并未陷入到頹廢或是放棄的地步,而是在自我療救和自我安慰中羽化成蝶,以一種寧靜的、寬容的,發(fā)現(xiàn)的心態(tài)重新面對世界:
即使空載,心
也可以抵達一個美好的終點
不要懼怕方向錯誤的行駛
也許一頭撞在墻上也是一次
美麗的綻放,只要你的心路
有足夠的寬度
——《心路的方向》
生命并不因卑微而貶值,相反,在卑微中能夠發(fā)現(xiàn)生命的光輝,生命的高度和尊嚴由此凸顯。這是一種含蓄內(nèi)斂的生命品格,也是一種切實質(zhì)樸的生命體驗,從而使女性重構(gòu)自我獲得了更為堅實的生命平臺。在《月光下的石榴》中,詩人為自我作了一幅理想的塑形:
我認真傾聽,一枚成熟的石榴
講解它甜蜜的結(jié)構(gòu)。月光下
菊花起舞,流螢照明
蟋蟀以無字歌配著背景音樂
我的肺腑,充盈汁液
漸漸有了石榴籽的光澤
假如不是風在這一刻染黃了樹葉
我也會端坐于枝頭,讓月光抱著
做一個紅衣女郎多子的夢
而我現(xiàn)在要繼續(xù)傾聽它的講解
希望自己的身體有它的甜蜜
更希望具備它的品質(zhì)
滿腹晶瑩,才開口說話
凝固的黑夜開始稀釋,月光出現(xiàn)在女性自我建構(gòu)的天幕,盡管微弱模糊,卻足以為那些在歷史隧道中蝺蝺獨行的生命個體照亮前行的道路,并能夠發(fā)現(xiàn)自我同所處世界的關(guān)系。在《月夜哀傷》、《悼念》、《我請求》、《月圓的秋夜》等作品中,月光作為一種新的生命背景給詩人以啟示和安慰。借助于月光,詩人走出了作為女性生命隱喻的黑夜,那曾經(jīng)絕望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呼喊轉(zhuǎn)化為更為理性的沉思和知性的探尋,在“滿腹晶瑩,才開口說話”的完美而又苛刻的企盼中,顯示出告別黑夜的女性更為注重內(nèi)在品質(zhì)的修煉,這樣一種內(nèi)向“建構(gòu)”而不是激切的“命名”的轉(zhuǎn)向,透露出的是理想主義的高貴與女性自我拯救的另一種可能。
三
正因為主體自身的卑微,于是對于世間那些同樣處于卑微地位的存在者就有了發(fā)現(xiàn)和理解的同情。面對干涸的湖底一條驚醒的魚,“我能做到的,只是用單薄的身影/擋一擋太陽,讓它在稍微的陰涼里/回到一個更長的美夢”(《一條魚從夢中驚醒》),在一朵初開的野菊花的旁邊,詩人感受到的是嬰兒般柔和、純真、溫存的關(guān)注(《目光》),一個在詩中無所適從的逗號表現(xiàn)出的則是惶恐與窘迫:
低頭沉默它不解
為何在我的詩里
找不到
自己的作用
失望也許是羞愧
腰更彎了腦袋
似乎也更大了
躲進我的指縫里
誠惶誠恐又踮腳眺望
——《逗號》
面對具有同樣價值訴求的生命存在,詩人不再矜持于人類的崇高與偉大,而是謙遜地俯下身子以一種平等的姿態(tài)與自然萬物做著物我無間的靈魂交流。古典文化追尋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只是進入到現(xiàn)代社會,主體性價值在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中成為自我的核心價值。人對自我的深入認識固然提升充實了生命內(nèi)涵,但卻顛覆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關(guān)系,人成為自身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的主宰者、無休止的索取者和貪婪的占有者。當人被無限膨脹的自我私欲所蠱惑,也就無視自然界中具有同樣生命高度的“他者”的存在。申艷改寫了這種以人類自我為中心的思維模式,降低了自己的高度,去發(fā)現(xiàn)那些同樣絢爛和精彩的生命存在。就好像她在《日月或者陷阱》中所說的:“從低處仰望你能/看見,他們悠閑或者匆忙的掙扎”,也許只有這樣,“才看清楚/一朵小花顫動著的,淡淡的藍紫色/裸著柔弱的蕊。細微的香/在風中,和著雨后泥土的濕氣/一只更小的蝶,藏不住/淺粉色的春心,繞著小花翻飛”(《田隴上》)。在自我主體溫情意識的投影下,沖突達成和解,艱辛升華至收獲,破碎隱喻著完滿,即使是一塊堅冰,也會在“在尋找一株幼苗的路上”“還原為柔情的潤澤/回到草莖或者花蕊”(《一塊冰趕赴春天》)。
詩人并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了卑微者的存在價值,更主要的是在發(fā)現(xiàn)對方的同時,卑微者能夠以自身的生命光輝點亮自我主體,給予主體靈魂以潤澤、安慰和啟示:
抖瑟的目光與一朵從容的野蘭花
相遇。我看見它嫵媚的開放
改變了危崖的堅硬
連大山都傾向于柔美了
峭拔的群峰傾過身來,流露著贊嘆
點頭鳴叫的鳥紛紛示意
微風吹來,野蘭花轉(zhuǎn)身
淡淡的蘭,照亮我內(nèi)心的深淵
——《危崖邊》
在卑微者身上,詩人發(fā)現(xiàn)了一種自足的人生態(tài)度:“有沒有蜂蝶相隨也無所謂/農(nóng)歷四月,我曾開放在/紫藤的序列中,這已經(jīng)足夠”(《紫藤》),在與卑微存在的靈魂對視中,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起著一些悄悄的變化,“我的愛沒有凍僵,只因/對岸的微光,尚在風中閃動”(《微光在風中閃動》)。在愛的驅(qū)使和感召下,詩人面對自然,感到“無法拒絕它們,渴望成為/其中的一棵,一朵,一滴/寧愿被覆蓋,淹沒,甚至融化”(《請不要在它們中間辨認我》),她愿意化作杜鵑、青草或是林泉,“占據(jù)一條石縫已足夠/樹葉綠,我就紅/巖石堅硬,我就鮮艷”(《杜鵑峰》),“和路邊的野菊花蹲在一起/學習寧靜和忍耐”(《深入秋天》),而詩人最終則是希望“隱于叢林,不再猜測人心和命運”(《在叢林》),在“在原始的潔凈中/避開喧囂”(《溶洞遐想》)。在物欲化的今天,詩人的這種愿望讓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出脫成素心的忍冬花”的女性的高潔(《你的月亮》),同時也領(lǐng)略到返璞歸真的愜意和自然率性的恬淡。
在所有卑微存在中,與詩人生命存在息息相關(guān)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盡管有著太昊伏羲的傳說和老子故里的榮耀,但在一場場洪水的沖刷下,留下的似乎是亙古的荒涼、孤獨和寂寞:“沒有一座山停留在這里/日月從河流窺視天空/蒿草在河灘里搖曳往昔的洪荒”(《黃泛區(qū)》),但它在積蓄荒涼的同時,也孕育著生命的奇跡:“蒿草與麥子,尸骨與生靈/無窮地循環(huán)交替?!?(《平原史》)苦難鑄就了家鄉(xiāng)的性格:“平淡中蘊含著個性的奇崛,散漫里深藏著生命的韌性”[7],正因為如此,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面對苦難的輪回選擇的是堅守,在由犁鏵、镢頭、鐮刀和獨輪車支撐起的散漫悠長歲月中,一代又一代,“像這兒的莊稼,收了一茬又長出一茬”(《我的平原》)。這就是養(yǎng)育了自身血肉之軀和靈魂的家鄉(xiāng),它“亙古的空曠”(《豫東平原》)和“卑微的安靜”(《從小李莊到彭埠口》)對詩人構(gòu)成了一種無聲的召喚:
仿佛她丟失的一滴水
或是揚場時飛走的一粒麥子
——《彭埠口》
詩人不是如天涯羈客般抒發(fā)著綿綿不斷的鄉(xiāng)愁,而是以此在在此的姿態(tài)真切細致地言說著那些隱藏在家鄉(xiāng)角角落落的記憶和傷感。這里有丟失的童年、蒼老的母親和裝滿細屑故事的老房子,有從綠到黃的麥浪、長滿木耳的小橋和埋藏在黃土下層層疊疊的村莊,有寂寥的思陵冢、無人傾聽的魚鼓道情、樸拙稚氣的泥泥狗……當然,家鄉(xiāng)的皺褶中隱藏的不僅是記憶和傷感,在平原歷史的盡頭流淌過來的是輝煌與自豪:
最早的人是用這兒的黃土捏成的
最早的五谷是從這兒開始播種的
——《我的平原》
有什么理由離開呢?對家鄉(xiāng)宗教般的執(zhí)著與摯愛使詩人站成平原上的一粒麥子,“等待風雨雪霜,等待太陽月亮和收割”(《我的平原》),面對著家鄉(xiāng)的空曠、平坦和寧靜,詩人發(fā)出了錚錚誓言:
即使是一株稗草,我在家鄉(xiāng)的田埂邊
心中也是飽滿的虔誠
……
即使是一塊貼不上墻的泥巴
我身上也有洗不掉的黃土和黏性
——《家鄉(xiāng)》
申艷以女性的細膩與溫情在詩歌中為那些卑微存在刻畫生命群像,“讓它們在自己的文字里站立起生命的尊貴”。事實上,在建構(gòu)他者生命尊貴的同時,詩人也使“自己的生命尊貴站立起來”[8]。主體與他者在生命的節(jié)點上建立起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在生命意識的燭照下,申艷的詩歌折射出的是卑微存在的靈魂之光。在談到陳染的《私人生活》時,學者戴錦華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那在陽臺(私人、個人空間)長得過大的龜背竹是否該移到窗外的世界中去?女性寫作是否應走出'私人生活'再度尋找它與社會現(xiàn)實的結(jié)合部?”[9]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女性寫作顯示了其與社會現(xiàn)實結(jié)合的可能性,完成了從“從'閨房'到'曠野',從'個人'到'萬物'的轉(zhuǎn)變”[10]。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申艷的詩歌以其對卑微存在的深切關(guān)注從一個側(cè)面顯示出了女性寫作轉(zhuǎn)型的軌跡,這也許是申艷詩歌的意義所在。
[1]霍俊明.1989-2009中國女性詩歌的家族敘寫[J].南開學報,2010(2):23-29.
[2]雷平陽.詩歌不是高高在上的[J].文藝爭鳴,2008(6):82-83.
[3]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1.
[4]申艷.在詩行中品味生命的尊貴[EB/OL].[2011-10-15]. http://blog.sina.com.cn/s/blog51fbd1260100b3lm.html.
[5]申艷.我的詩,我在它們的對面[EB/OL].[2011-10-15]. http://blog.sina.com.cn/s/blog51fbd1260100fswz.html.
[6]翟永明.女人.黑夜意識[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23.
[7]申艷.我是你的看麥娘[EB/OL].[2011-10-15].http://blog.sina.com.cn/s/blog51fbd1260100fsx0.html.
[8]申艷.在詩行中品味生命的尊貴[EB/OL].[2011-10-15]. http://blog.sina.com.cn/s/blog51fbd1260100b3lm.html.
[9]賀桂梅.人文學的想象力[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 2005:206.
[10]張莉.社會性別意識的彰顯:論新世紀女性寫作的十年[J].文藝爭鳴,2010(8):3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