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榮華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江蘇邳州籍的“七月派”詩人莊涌與著名作家聶紺弩的一段情誼,真摯感人。我是在世紀之交為編輯《莊涌和他的詩》而搜集資料的過程中發(fā)覺的。此書已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推出問世十多年,而他們之間的那段情誼至今仍縈繞在胸懷,深深感動著我,激勵著我。
情誼結(jié)在抗戰(zhàn)歲月
那是1945年五六月間,歷時八年的抗戰(zhàn)接近尾聲,聶紺弩在重慶《真報》主編副刊,莊涌做他的助手。
《真報》是抗戰(zhàn)中集結(jié)于重慶的文藝界幾個朋友集資辦起來的報紙型的周刊,社長由趙則誠(建國后任吉林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擔任,因為他拉到的股本多一些,而且年齡較大。最初聘請一位熟悉英美文學的知名人士擔任副刊主編,后來有人推薦聶紺弩,社長趙則誠怕請他不來,因為那時聶紺弩在文壇上名氣之大,資格之老,是公認的。早在30年代,他在上?!吨腥A日報》創(chuàng)辦著名的文學副刊《動向》,作為左翼作家的重要陣地,聯(lián)絡了魯迅、茅盾、丁玲等一批“左聯(lián)”名作家。1936年和丁玲奔赴延安,1938年受周恩來派遣到皖南新四軍任文化委員會委員,編輯軍部刊物《抗敵》。他的文章嬉笑怒罵,揮灑自如,有魯迅風骨。況且《真報》創(chuàng)刊之時,只是周刊,辦刊條件非常艱苦。誰知過了幾天,去請的人回來告訴社長趙則誠:“聶老都不計較,答應來!”
聶紺弩到《真報》社的任務就是主編副刊。副刊取名“橋”,以漫畫作刊頭,畫面上有一座古老的橋,橋上橋下皆有行人,畫幅下面一行小字:“馬可·波羅就從這座橋下走過,至今還是老樣子?!币驗樗蝗颂?,便把莊涌請來做他的助編。
莊涌,1919年出生于江蘇邳縣(今邳州市)一個地主家庭,1934年考入運河鄉(xiāng)村師范(今運河高師前身)。兩年后,祖國的大片領(lǐng)土遭受日軍鐵蹄踐踏,他毅然放棄自己的學業(yè),投身民族解放斗爭的洪流,以詩歌為武器,謳歌抗日,譴責侵略,成為“七月”詩派中最年輕的詩人?!捌咴隆痹娕梢蚝L主編的文藝期刊《七月》而得名,是抗戰(zhàn)后詩壇涌起的一個重要詩歌流派。1938年,莊涌在武漢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曾任重慶版《大公報》記者。受聘為聶紺弩助編時,他已是出版《突圍令》和《悲喜集》兩部詩集的青年詩人。
莊涌在《真報》社的任務就是給主編副刊的聶紺弩當助手,關(guān)系之密切,自不待言。1946年3月,《真報》??螅w則誠參加革命,從山東調(diào)到東北,1947年春在大連(當時蘇軍駐扎)小住時,曾在《大連日報》發(fā)表《念莊涌》一文。據(jù)趙則誠回憶,“他是小弟弟,天真得出奇,但才華也令人欽佩”,“說是助編,實際上是編輯、記者二任兼之。他在《真報》副刊曾發(fā)表許多詩作和通信”。趙則誠猶記1946年元旦在重慶舉行的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晚會上,莊涌當眾朗誦他的政治諷刺詩《我的實業(yè)計劃》時的動人情景,朗誦到結(jié)句:“我開一個建筑托拉斯,蓋大樓啊,上去就不想下來啦!掘墳墓啊,下去就不能上來啦!”那雷鳴般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就是對這位青年詩人的最好評價?!段业膶崢I(yè)計劃》當是莊涌刊載于《真報》副刊的詩作之一,可惜《真報》至今尚未搜集到,《重慶日報》曾為趙則誠免費刊登廣告征集。
紺弩夫婦關(guān)心莊涌
艱難歲月中結(jié)下的友誼是人生最珍貴的友誼,維系莊涌和聶紺弩一生的友誼即為例證之一。
1948年底,徐州地區(qū)在淮海戰(zhàn)役的炮聲中宣告解放。莊涌應聘到徐州市第二中學,擔任高三語文教師兼班主任。1949年8月到上海市務本中學任語文教師,1952年調(diào)入上海市文藝工作者協(xié)會(作協(xié)前身)工作。1953年調(diào)到長春,任東北人民大學(吉林大學前身)中文系講師。1954年2月,由聶紺弩介紹,調(diào)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聶紺弩當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兼古典文學部主任。26年以后,莊涌經(jīng)歷一場劫難、生命跌落到谷底之際,聶紺弩在致趙則誠的信中回憶說:“記得莊涌吧,其實我也不知什么底細,54年從東北大學寫信給我,要我介紹他進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我就介紹了,誰知他工作了兩個月就被捕了。說是反革命,組織上叫我去罵了一頓,問為何介紹反革命,我只好低頭認錯?!?/p>
聶紺弩所謂“反革命”,乃是起于一封匿名信。莊涌調(diào)入人民文學社不久,社里發(fā)現(xiàn)一封匿名信,據(jù)說內(nèi)容是“辱罵黨和毛主席”的。文學社某領(lǐng)導人頭腦里那根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一動,便將莊涌和他遠在臺灣的姐姐莊靜(國民政府立法委員,大陸解放前夕去臺)聯(lián)系了起來,于是以“反革命”罪將莊涌逮捕。入獄一年后,匿名信問題已經(jīng)弄清,與莊涌無關(guān)。本應無罪釋放,恰巧“胡風集團”案發(fā),莊涌受牽連而被繼續(xù)關(guān)押,一關(guān)就是20年。當年任人民文學出版社黨組書記兼副社長的樓適夷,在給聶紺弩夫人周穎的信中講到此事時,說:“莊涌的事,紺兄與我當時是了解的,根據(jù)辱罵黨和毛主席的信,我們把問題交給公安部門,并無錯誤。以后坐牢二十年的事,當然是絕對荒謬的。”
莊涌在秦城監(jiān)獄關(guān)押20年,也就判刑20年。刑滿后轉(zhuǎn)至江蘇洪澤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他在那里,終于迎來了中國社會的變革和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機。
1979年7月1日,莊涌侄女淑奎動身去北京,她要為叔叔莊涌討一個“說法”回來。
莊淑奎臨行時,動員叔叔莊涌同她一起去北京,可是說什么他也不肯去。他心有余悸地說:“我在北京被關(guān)20年,好不容易才出來。你去,人家關(guān)你,我不負責任?!?0年牢獄之災造成的精神分裂,使他難以明白外部世界發(fā)生的變化。
淑奎來到北京,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遇到剛剛落實政策回來工作的牛漢,牛漢熱情地寫信讓她去找聶紺弩。此時聶紺弩任人民文學出版社顧問。
說起來,聶紺弩的命運并不比莊涌好多少,他1957年被打成“右派”去北大荒,“文革”中因發(fā)表不滿林彪、江青的言論而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捕,送往山西第三監(jiān)獄,先判死刑,后改判無期徒刑。直到1976年3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撤銷原判,宣告無罪。
那時聶老剛恢復工作不久,已是76歲高齡的老人正臥病在床。一個來自蘇北農(nóng)村的中年婦女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聶老先是一怔;待淑奎說明來意,聶老又一驚,說:“莊涌不早死了嗎?”幾十年,恍若隔世,彼此音訊斷絕。聶老以為莊涌早已不在人世。
“不,他還活著?!笔缈f。
聶老轉(zhuǎn)驚為喜,臉上浮起微笑,自語道:“我以為他死了呢?!?/p>
淑奎將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于莊涌的判決書拿給聶老看。判決時間是1974年3月18日,刑期自1954年4月24日起算,至1974年4月23日止。判決之日至刑滿只差36天。
聶老看過判決書,嘆一口氣,搖一搖頭,然后皺起眉頭,無奈地說:“我也幫不了什么忙,等周姨回來再說。你明天再來?!甭櫪纤f的“周姨”,指的是老伴周穎。聶老與周穎,可謂患難夫妻,周穎也被打成“右派”,只是還掛著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頭銜。
第二天,淑奎又來到聶老家中,一個胖乎乎的、衣著樸素的老奶奶,熱情地招呼她說:“來,幫我擇菜……”并讓淑奎叫她“周婆婆”。
當日下午,周穎帶領(lǐng)淑奎去見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王院長。王院長就住在聶老家的對門,周穎介紹莊淑奎的情況與來意,懇請王院長幫忙。王院長對莊涌的遭遇深表同情,說:“這是我們份內(nèi)的事,本應去找你。你找上門來了,很好。”此時王院長已退居二線做顧問。
聶老與周穎勸淑奎住在他們家里,說他們正想請人幫忙料理家務,淑奎住在這里,一可以等待、催辦,二可以幫他們一下忙。淑奎就這樣在聶老家中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個月。周穎又寫信介紹淑奎去北京市中級法院找唐副院長,唐副院長態(tài)度也很好。
就在淑奎住在聶老家中期間,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承辦人劉春茂帶著“復審判決書”來到邳州,在莊涌臨時寄居的運河鎮(zhèn)王杰旅社見到莊涌,當面向他宣讀了復審判決書:一是撤銷原判,二是免于刑事處分。時間是1979年10月14日。
據(jù)說宣布莊涌無罪的時候,莊涌曾提出抗爭,說:“我怎么能無罪?我是有罪的!”
對于此時莊涌的心態(tài),有人分析說:記得當年法西斯納粹橫行時,我們曾嘲笑他們講過的話:“謊言重復多次就有人信以為真了?!鼻f涌的神經(jīng),大概就是因為被強制一次一次地認罪,日子久了,也就真的認為自己有罪了,法院給他平反說是無罪,反倒愕然了吧。
法院撤銷對莊涌的刑事判決以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將當初的“開除公職”處分改為“退職”處理,每月發(fā)給原工資的40%(莊涌1954年被捕時月資110元)。
對于這個決定,聶老和夫人周穎是不滿意的,他們想為莊涌爭取到按“退休”處理(實際上應為“離休”)。周穎寫信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位熟悉的老同志,陳述莊涌的情況,請他幫助徹底解決莊涌的問題。那位老同志回信拒絕了周穎的懇求。這下就連周穎也一籌莫展了。
1980年2月11日,聶老寫信給老朋友趙則誠,說起當年介紹莊涌調(diào)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依然無怨無悔;說起莊涌目前的艱難處境,懇請趙則誠伸出援助之手。他在信中說:“莊涌在牢里關(guān)了二十年也判了二十年,放回原籍勞動。誰知現(xiàn)在一說,所謂反革命全屬子虛。法院撤銷原判,不與刑事處分。而莊涌本人則在蘇北某縣勞動,人老了,成了神經(jīng)?。☉獮椤熬癫 保瑹o處吃住,苦不堪言,這從何說起!你能有法子援他一把么?他的侄女住在我家,如有法早來信。急疾如敕令!……誠兄誠兄,人之相知貴在知心,我等此時,毫無力量,然有許多人須要援助,此意想你定洞察也?!甭櫪洗藭r處境心境如此艱難,依舊在關(guān)心著莊涌,關(guān)注著別人的痛苦,能做到的他都做了。
聶紺弩于1986年3月26日在北京逝世,新華社發(fā)出訃告,稱他為我國無產(chǎn)階級文藝運動的老戰(zhàn)士,杰出的文學家、詩人,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家,革命的社會批評家。不久,夫人周穎也相繼去世。然而他們和莊涌的情誼與世長存,尤其晚年關(guān)心莊涌、為莊涌解困而竭誠盡力,成為他們最后留下的一段文壇佳話。
精神癲狂的莊涌已記不清那段塵封的友誼
曾經(jīng)兩度與聶紺弩共事、被稱為“小弟弟”的莊涌,今年93歲。他一生未婚,孤寂一人,寄居在邳州市運河鎮(zhèn)侄女淑奎家中。一個冰雪消融的早春日子,我去拜訪莊涌老人??上驳氖撬琅f精神矍鑠,與幾年前沒有什么變化,嘴巴總是抿得緊緊的,顯得很有力,也富有表情,讓我再次想起李輝在《風雨中的雕像》中所描寫的初見胡風時的印象。只是精神癥狀不見好轉(zhuǎn),語無倫次地重復著那些聽得耳熟的話題。他已說不清楚自己與聶紺弩的那一段友誼。
莊涌被關(guān)在秦城監(jiān)獄期間,曾作打油詩一首:“詩人自古遭天妒,我非詩人逢天誤;可憐沒有通天客,誰能為我解天怒?”身陷囹圄、百般無奈之際,他只好將自己的厄運歸之于天,祈求有誰能為他解除“天怒”。這詩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在他的腦子里。他在監(jiān)獄中寫了幾十萬字的交代材料,惟獨沒有寫下一首詩。數(shù)十年后,他偶然憶起這首詩,心境依舊平靜,全然沒有“人怨”。思維清晰時,他曾對侄女淑奎說:“這四句打油詩,句句都有‘天字,就叫做《四天詩》吧?!?/p>
面對這位當年才華橫溢,曾經(jīng)叱咤文壇,而今精神癲狂的白發(fā)老人,我想起趙則誠在《頌紺弩》一文中涉及莊涌不幸遭遇時發(fā)問過的一句話:“誰把這位詩人捉弄‘成了神經(jīng)病的呢?怎么追究,也不會有人招認的。”發(fā)人深思,也令人心痛。
(責任編輯:武學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