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我也是魯迅的遺物

魏邦良

魯迅的婚姻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母親為他挑選的妻子，他極不滿意，但因為不想傷母親的心，他違心地接受了這一特殊的“禮物”—朱安?；楹螅鴮糜言S壽裳說過這么一句話：“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p>

成親后，魯迅只在新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搬進(jìn)母親房間。婚后第四天，魯迅就帶著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一去多年?；貒?，魯迅和朱安雖在北京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兩人并未同居一室，相互間的交談也少之甚少。

朱安私底下曾吐過苦水：“老太太（周母）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魯迅）終年不同我講話，怎么會生兒子呢？”話都幾乎不講，又何來肌膚相親？

平心而論，魯迅和朱安之間的差距委實太大，一個是滿腹經(jīng)綸的海歸，一個是大字不識的村婦。不可逾越的差距，帶來了無法消融的隔閡。

不過，朱安一直在努力，她想以自己的勤勉、溫順、賢淑來挽救自己無望的婚姻，贏得丈夫的溫情。

然而，終歸沒有受過起碼的教育，又一直生活在閉塞沉悶的生活環(huán)境中，她的一些努力反而加深了兩人間的隔閡，加劇了婚姻的破敗。

魯瑞（周母）曾問兒子：“她有什么不好？”魯迅答：“談不來，和她談話沒味道，有時還要自作聰明。有一次，我告訴她，日本有一種東西很好吃，她說是的，是的，她也吃過。其實這種東西不但紹興沒有，就是全中國也沒有，她怎么能吃到？這樣，談不下去了?！濒斞笓u頭，嘆氣：“談話不是對手，沒趣味，不如不談?！?/p>

朱安原本是想迎合夫君的，但因沒文化不得法，反而弄巧成拙，落下話柄。

從外表來看，朱安似乎過于普通。她矮小幾近侏儒，消瘦幾近干枯，不過，在她的身上卻蘊(yùn)含著鄉(xiāng)下女子特有的溫婉、善良和堅忍。盡管魯迅幾乎從來沒給過她一張笑臉，她依然把丈夫的衣食起居當(dāng)成頭等大事，對丈夫的照顧永遠(yuǎn)是無微不至。曾住在魯迅家隔壁的俞芳回憶道：

“大師母（朱安）每次燒粥前，先把米弄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買糟雞、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時喜歡吃的菜，給大先生下粥，使之開胃。她自己卻不吃這些好菜?！?/p>

朱安不識字，但她知道魯迅的“寫字”是神圣不可打擾的。所以，她白天都在廚房忙活，幾乎不去書房，以免打擾丈夫。有時，同院的俞家小姐妹吵鬧，朱安也提醒她們不要吵大先生，甚至低聲下氣懇求她們：大先生回來時，你們不要吵鬧，讓他安安靜靜地寫文章。

朱安和魯迅很少交談，她并不知道魯迅愛吃什么菜，但她自有辦法。她從飯菜的剩余量來判斷魯迅的口味，假使一道菜吃剩得差不多或吃光了，她就揣摩魯迅一定喜歡吃，下次就多做一點。這一細(xì)節(jié)顯露出一個女人的細(xì)膩，一個妻子的苦心和一份難以訴說的深愛。

魯瑞知道兒子不喜歡朱安，但兒子畢竟是兒子，當(dāng)母親的舍不得責(zé)怪。怨氣，偶或控制不住，就發(fā)泄到兒媳身上。

魯迅在北京時，即便在嚴(yán)寒的冬天，也只穿單褲。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嗔怪朱安：“無怪乎他不喜歡你，到冬天了，也不給他縫條新棉褲?！庇谑牵彀卜罾咸隽艘粭l棉褲，等魯迅上衙門后，偷偷放在魯迅床上，希望他能穿上，可魯迅卻將棉褲扔了出來。老太太不甘心，又托孫伏園勸魯迅穿上，魯迅回答：“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p>

魯迅的話，冠冕堂皇，令人肅然起敬。然而，對朱安來說，這句話卻像一柄匕首，閃著寒光。有妻子的人，卻堅定不移地過著獨身生活？聽到這樣的話，朱安的心只能像冰窖一樣涼了。

于是，陰冷的磚塔胡同上演了這樣一幕。

一次，魯老太太壽誕，家里請了些賓客家宴。開席之前，朱安穿戴整齊走了出來，跪在親友面前，說：“我來周家已許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的后半生就是侍奉我的婆母?！闭f罷，叩了頭，退回房中。魯迅對朱安的這次“突然襲擊”很不以為然，對朋友說：“中國的舊式婦女也很厲害，從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爭取了去，大家都批評我不好?！?/p>

魯迅的這句話實在讓人不敢茍同。朱安是個老實、本分、木訥、寡言的鄉(xiāng)下女人，她做出這樣的舉動完全是被逼無奈，并且，這次過激行為，恐怕耗盡了她一生的勇氣和智慧。這是一個泡在苦水中的女人，向命運(yùn)作孤注一擲的抗?fàn)?，盡管是無望的；這是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棄婦，向夫君作破釜沉舟的回?fù)?，盡管是徒勞的。

朱安沒有放棄，她孜孜矻矻地努力著，她望眼欲穿地等待著，期盼命運(yùn)能發(fā)生轉(zhuǎn)機(jī)，期盼自己溫?zé)岫彳浀男哪芨谢硪活w冰冷而堅硬的心。然而，她等來的卻是魯迅和許廣平同居的消息。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化成泡影。她命中注定只能凝固成一座望夫石，供后人憑吊、掬一把同情之淚。

徹底陷入絕望中的朱安，說出這樣一番話：“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我好比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墻底的蝸?！保嗝淳实囊粋€比喻！它概括了朱安的一生，那么傳神，那么一針見血！在飽嘗了孤獨、凄楚、絕望之后，朱安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并通過“蝸?！边@個比喻將其活生生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墻底的蝸?！边@個意象濃縮了朱安漫長而凄楚的一生。是一輩子的苦熬，煉出了這個比喻，是真正的蚌病成珠。

魯迅去世了，周母也去世了。北京磚塔胡同只剩下朱安一個人，形影相吊，煢煢孑立。盡管上海的許廣平對朱安的生活時有接濟(jì)，但在物價飛漲的動亂歲月，朱安的生活常常陷入困境。不得已，為了活命，朱安想到出售魯迅的“遺物”—藏書。得知這一消息后，上海文化界的進(jìn)步人士都很焦急，不僅許廣平、內(nèi)山完造等紛紛寫信勸阻，還推舉唐弢和劉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釋勸阻。唐弢、劉哲民見到了朱安。唐弢在一篇文章里介紹了會面經(jīng)過：

“那天宋紫佩陪著哲民和我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朱夫人和原來伺候魯老太太的女工正在用膳，見到我們，兩位老人都把手里的碗放了下來，里面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里有幾塊醬蘿卜。朱夫人身材矮小，狹長臉，裹著南方中年婦女常用的黑絲絨包頭，看上去很精干。聽說我們來自上海，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宋紫佩說明來意，我將上海家屬和友好對藏書的意見補(bǔ)說幾句。她聽了一言不發(fā)。過一會，卻沖著宋紫佩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誰也沒想到，朱安會把自己說成是魯迅的“遺物”，但我們卻不得不嘆服，“遺物”這個詞用在這里顯得精準(zhǔn)無比。事實上，沒有任何詞能像“遺物”這樣準(zhǔn)確道出朱安的身份、地位、處境以及她一生的意義所在。

經(jīng)過文化界人士的勸說，朱安變得深明大義，她終于決定，寧死也不賣魯迅的遺物。身染沉疴后，她這樣對來訪的記者說：“我的病是沒有好的希望了，周身浮腫，關(guān)節(jié)已發(fā)炎，因為沒錢，只好隔幾天打一針，因先生的遺物我寧死也不愿變賣，也不愿去移動它，我盡我自己的心?！?/p>

不賣遺物，不愿接受來路不明的捐助，許廣平的接濟(jì)又是那么有限，而且還是斷斷續(xù)續(xù)，那么，朱安怎么活下去？只有苦自己了，也就是把褲腰帶勒緊再勒緊了。營養(yǎng)不良，當(dāng)然就抵擋不了病魔的侵入，終于在貧病交加中結(jié)束了灰暗的一生。

朱安去世后，有記者寫下這樣一段文字：“朱夫人寂寞的活著，又寂寞的死去，寂寞的世界里，少了這樣一個寂寞的人……魯迅先生元配朱夫人病逝了，她無聲無息地活了69個年頭，如今又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間，然而她卻曾做了一件讓人欽敬的事，魯迅死后任憑窮困怎樣地逼迫她，她也不忍賣掉魯迅先生的遺物，當(dāng)我們憑吊與瞻仰這時代圣者的遺物時，誰能不感激朱老太太保留這些遺物的苦心呢？”

1947年，朱安自知離大去之期不遠(yuǎn)了，就給上海的許廣平寫了封“遺書”，交代了自己的后事。朱安雖在北京生活了多年，但仍記著紹興風(fēng)俗，對入殮時穿的衣服、蓋的被子都有詳細(xì)交代?？稍S廣平收到信后，卻在給北平的委托人的信中表示：“喪事從簡從儉，以符魯‘埋掉拉倒之旨?！?/p>

事實上，當(dāng)魯迅去世后，在處理魯迅后事時，許廣平并未遵循“埋掉拉倒”之“魯迅精神”，甚至根本沒提魯迅的話，而現(xiàn)在，朱安只不過要求像一個普通的紹興人那樣有尊嚴(yán)地死，許廣平卻強(qiáng)行按魯迅的教導(dǎo)安排朱安的后事。朱安活著一直生活在魯迅的陰影中，死了也得按“魯迅精神”去死。這倒驗證了朱安那句老話：生是魯迅的人，死是魯迅的鬼。

大人物魯迅要求死后“埋掉拉倒”，許廣平及其眾人卻全然不顧，而是讓他享盡哀榮，死得風(fēng)光。因為他們要以此向大人物表達(dá)敬仰、愛戴、膜拜；小人物朱安，只想如故鄉(xiāng)人那樣死去，許廣平及其眾人卻強(qiáng)行將其抬高到魯迅的高度—“埋掉拉倒”，其實，是大家不想為一個小人物浪費(fèi)時間而已。

世態(tài)炎涼這杯苦酒，朱安生前已經(jīng)飽嘗，而死后，又被強(qiáng)灌一口。

編 輯/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