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仁
丹江口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盎ㄩ_紅樹亂鶯啼”的季節(jié),我來到了魂牽夢繞的丹江口水電站。彈指一揮就是四十年,想到第二天就要看到我曾參加過建設的大壩,晚上興奮得徹夜難眠。去大壩的路上,因為大壩加高工程尚未竣工,我乘坐的轎車被攔在左岸副壩外面的一個崗哨,同伴勸我壩頂不要去了,但我說什么也要登上壩頂,大伙只好一起下車徒步前往,上副壩頂上的土石坡很陡沒有臺階,我們就像“蜘蛛人”一樣一點點往上攀爬,等爬到壩頂個個都已氣喘吁吁。此時傳來哐哐哐的機器聲,走近一看,戴著印有“葛洲壩集團”安全帽的工人們頭頂烈日,汗流浹背地操作著鉆機,我們互相打招呼,一家人在此相見感到格外親切。
站在壩頂高處,清風拂面、心曠神怡,湛藍澄澈的亞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展現(xiàn)在眼前,二期工程大壩加高后,高程達176.6米,庫容可達290億立方米,不用多久丹江水將引入北京、天津,去滋潤華北干旱的土地。到那時華北平原的人民喝上了引自漢江的玉液瓊漿,將用怎樣的方式來感謝漢江流域的父老鄉(xiāng)親和大壩的建設者呢。
沿著電站路徒步走到“憩息園”,只見江的南邊是一座新建的漢江大橋,猶如一條彩虹飄在空中,江的北邊就是巍巍大壩了,加高了的丹江口大壩在陽光映照下,顯得更加雄偉壯觀。見此情景,不由使我回憶起六十年代大壩澆筑的火熱場面。當時大壩澆筑沒有纜車,澆筑手段全靠門機和塔機,隨著大壩的節(jié)節(jié)升高,這些數(shù)百噸重的龐然大物要隨時拆除后重新安裝,承擔此項任務的是起重安裝大隊。起重安裝大隊有許多優(yōu)秀工人,大多出身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沒有讀過書看不懂圖紙,但都虛心好學,憑借實踐和摸索,對這些大型起重機的拆裝個個都是行家。為了加快大壩的澆筑進度,工人們在工程技術人員的指導下,攻克許多技術難關,采用許多土辦法,把門塔機拆裝時間縮短又縮短,為大壩澆筑爭取了寶貴時間。這些優(yōu)秀工人在丹江口電站建成后除少數(shù)留下外,大多數(shù)又風雨兼程地轉戰(zhàn)到葛洲壩。
在湯家溝,當年的皮帶機早已不見蹤影,但幾根水泥立柱還挺立著,它記載了砂石廠普通女工們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從王家營到湯家溝有17條皮帶機,全長1000余米,稱作王湯皮帶,你可千萬別小看它的作用,它承擔著大壩需要的全部砂石骨料的傳送任務。值守皮帶機運轉的單位是砂石廠,多數(shù)是女工。默默無聞、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在露天作業(yè),那時還沒有電子監(jiān)控技術,工人們的一雙眼睛猶如當今監(jiān)控器的探頭,目不轉睛地監(jiān)視著飛速運轉的皮帶,撒落在地上的料子就用鐵鍬一鏟一鏟鏟回到皮帶上。深夜上班實在太困時就靠在機旁聽著隆隆的機器聲打個盹。有人說皮帶機工沒技術“一推一拉、技術到家”,其實不然,責任可大啦,稍有閃失就會撕裂皮帶,造成全系統(tǒng)停機癱瘓。女工張英值守237號皮帶機時,有一次皮帶跑偏,她使勁操作調整器,但走偏的皮帶還是糾正不過來,她挺著大肚子用鐵鍬把柄死死擋住向外跑的皮帶,幸虧有人及時來支援,避免了一場大的停機事故。工作辛苦不說,張英一個月34元的工資,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到頭難沾油葷,整天饑腸轆轆,那時她身懷有孕,見到食堂炊事員挑來飯菜,聞到香噴噴的肉,可就是舍不得買,實在嘴饞了就掏2分錢向炊事員討點肉湯拌在飯里。在“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年代,女工們要比常人忍受更多的困苦,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可八小時上班栓得緊緊的一步也不能離開。下班回家急忙往嘴里扒幾口飯又趕去班組“斗私批修”、“靈魂深處鬧革命”,大伙發(fā)言:“累不累想想紅軍過草地,苦不苦想想萬惡的舊社會”。
在起重安裝大隊有一位鉗工技術非常高超的葛師傅,浙江寧海人,乍看,他頭發(fā)稀疏,面容清癯,身材瘦削,背還有點駝,飽經(jīng)風霜的樣子。1956年8月,他從上海第二技工學校畢業(yè)時,時逢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他響應國家號召到武漢重型機床廠當一名機修鉗工。1959年8月,時任湖北省省長兼丹江口工程總指揮長的張體學,到武漢重型機床廠“欽點”6名技工支援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葛師傅就是其中之一,當時被分到丹江口水泥廠。憑著他扎實的理論功底和高超的技術,正要為水泥廠多生產(chǎn)水泥大顯身手的時候,“四清”運動開始,一名學徒工借了一部扳車未還,這筆帳算到他頭上,于是工資降一級,每月減少7元錢的收入,對于一個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人來說尤如雪上加霜。提起葛師傅干工作,他老伴心疼的說:“我們老葛活了一輩子、干了兩輩子的活,日子過得飯都吃不飽,干起活來卻不要命”。有一次一臺吊車行走機構的一個“盆齒”壞了,工地無配件,廠家也無貨,也沒有人敢接這個活,眼看吊車要停下來,一名機電專家請葛師傅“攻關”,機床用不上勁,葛師傅硬是用手工銼磨修好了這個報廢的“盆齒”。吊車司機高興地說真是鐵桿磨成繡花針,要請葛師傅和他的學徒工吃頓飯,葛師傅抺抺額頭上的汗水笑著說:“我是壞人,你不怕沒有與我劃清界線?!钡踯囁緳C說:“你苦活累活搶著干,我看不出你是壞人,你只管吃飽吃好。”他一上桌就連扒五碗飯。
葛師傅性格剛直,不趨炎附勢,文革中又難逃厄運,幾句批評領導的話被錯誤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白天忙干活夜晚低著頭挨批斗,大字報都掛在他的蚊帳上、脊背上,但他并不在乎這些,他說:“只要讓我工作,怎么批斗都可以”。在檢修保養(yǎng)東德6號門機的一年多時間里,機器里鉆進鉆出,他身上的工作服沾上的油污足足有一、二斤重。有人勸他:“人家對你如此不公平,你何苦不要命地干呢?”他還是那句話:“我是響應國家號召來丹江口的,是為了建設社會主義?!边@名老工人后來轉戰(zhàn)葛洲壩,并早已退休,他雖已七十六歲高齡,但精神矍鑠,葛師傅說:“時常在夢中見到丹江口,我真的好想在有生之年再到丹江口看一眼?!备饚煾狄簧部?,但他對生活豁達樂觀,他說“生活沒有邁不過的檻,活著就要快樂生活每一天?!彼幸恢恍膼鄣目谇伲€是他早年上初中時買的,已陪伴他六十年,閑暇時吹幾首歌曲蕩氣回腸,他最喜歡吹的歌曲是《歌唱祖國》和《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他最崇敬的人是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在“工人體育館”晨練的人群中,碰巧遇見一位在葛洲壩退休的王工程師,探親來丹江口,當年也曾參加丹江口水電站的建設,他的故事讓我為之動容。他到丹江口的時間是1961年8月,從杭州電校畢業(yè),那時他才19歲,風華正茂的年齡。當時工地上流傳杭州來了一批年輕學生就指的是他們,一共有36人。男著西裝,女穿裙子,一時間成為工地上議論的新鮮事。這些年輕人從美麗的西子湖畔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溝里,又遇三年自然災害忍饑挨凍,不少人離開了丹江口。他從小家里貧窮,初中畢業(yè)后面臨輟學,是政府送他讀了一所食宿免費的水電學校,從此他將命運和祖國的江河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艱苦環(huán)境磨煉了他的意志,1962年12月他加入了共青團,不久又擔任團支部委員,由于勤奮和努力,很快他已能獨立工作,成為隊里的技術骨干。大壩施工進入高峰期時,1965年10月大隊委派他和另外2人去新安江水電站接收、調運一臺豐滿門機,由于行程緊,途經(jīng)杭州時僅在家里呆了二小時就向父母匆匆告別。門機運抵工地后電氣部分由他技術總負責安裝,由于完成任務出色受到工程局表揚,這一年他被評為工程局“五好職工”。王工程師對工作一貫認真負責,一天深夜一臺門機因電氣故障突然動不了,剛剛開倉的澆筑被迫停止,調度室點名要他去處理,他接到通知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從宿舍火速趕到現(xiàn)場,在排查故障時小腿被電氣短路產(chǎn)生的電弧燒傷,脫下一層皮,他強忍著刺骨的疼痛,堅持排除故障,門機運轉正常后才離開,到了醫(yī)院被醫(yī)生訓斥了一頓:“燒得這么厲害,為什么不馬上來看,得了破傷風還要不要命!”至今他小腿的皮膚仍留下大片的傷痕。人們常說葉落歸根,王工程師本來可以回原籍杭州安度晚年,但他選擇留在葛洲壩,他說:“水電工人四海為家,葛洲壩是我們親手建起的美好家園,舍不得離開。”
在防滲墻的清基現(xiàn)場,為了搶在汛期到來之前澆筑,當時工程局組織各單位突擊勞動,日夜三班清渣。工人們與洪水賽跑,為了盡快清完石渣,就盡量往吊罐內裝,沒想到吊罐提起突然墜落,奪走了一名工人的生命。
來到沿江大道江灘邊,江面上依稀可見當年被洪水沖垮的幾個橋墩,橋墩裸露在水面,仿佛在向人們訴說當年懸索施工大橋被沖垮驚心動魄的場景。1960年9月初漢江上游發(fā)生了28000立米每秒的特大洪水。洪水嚴重威脅正在施工的上下游圍堰和河床壩體混凝土澆筑的安全,張體學省長親自指揮這場抗洪搶險的戰(zhàn)斗。9月6日那天,兇猛的洪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瘋狂地撞擊著懸索大橋的橋墩,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5號和6號橋墩遭洪水沖擊出現(xiàn)嚴重傾斜,橋面劇烈晃動,懸索施工大橋隨時有垮塌的危險。此時此刻張體學省長緊急趕到現(xiàn)場,二話不說疾步上到懸索施工大橋上。大橋設計工程師看到張體學省長上到橋上,急忙上前阻攔道:“大橋隨時會倒下,這里太危險,請你馬上下橋?!睆報w學省長對他說:“你這個橋梁專家都不怕危險,難道我還怕什么危險?”大橋設計工程師說:“我上橋是為了搶拍一些資料,這是我的工作,我應該在橋上。您是一省之長,我要為您的安全負責。您要是出了問題我如何向全省人民交代?”不管大橋設計工程師怎么勸,張體學就是不肯下橋。此時已是下午4點10分左右,滔滔洪水卷起高高的巨浪,兇猛地沖擊著懸索施工大橋,發(fā)出了令人驚恐的轟鳴聲。大橋設計工程師見橋面劇烈搖晃,感覺施工大橋就要倒掉。在這生死危急關頭,來不及說什么了,就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將張省長推到了橋頭下。當工程師在橋上剛要轉過身時,伴隨著“轟”的一聲巨響,懸索施工大橋被洪水沖垮了。工程師隨著大橋一起倒在了洪水中,被無情的洪水卷走了。張體學省長被推下橋頭后,被橋頭下面的人接住了。當他還未站穩(wěn)時,就看到大橋垮塌的驚魂一幕。隨行的人員都說:“太險了,太險了!幸虧工程師用力一推,省長才從懸索橋上脫險?!痹趶報w學省長的指揮下,十萬建設者終于擊退了猖狂的洪水,保住了上下游圍堰,使河床壩體混凝土澆筑正常進行。
在沿江大道,只見梧桐、楓樹挺立于道路兩旁,江灘上鮮花競放,爭妍斗艷,杜鵑花、月季花、迎春花鑲嵌在茵茵草坪和灌木之中,陣陣花香迎風飄來。江對岸的高山上大片的映山紅,把剛剛發(fā)綠的山頭涂得鮮紅如火。人們不禁要問,丹江口的花兒為什么如此好看,想想當年筑壩的建設者們就會明白;丹江口的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那是無數(shù)建設者的汗水澆灌的,那是為大壩建設獻出生命的人用鮮血染紅的。
“千里來尋故地,舊貌變新顏”,丹江口是南水北調中線源頭工程,葛洲壩集團承擔了大壩加高工程,加高后的大壩將丹江口這座城市襯托得更加秀美多姿,如今的城區(qū)綠樹成蔭,道路寬敞,高樓鱗次櫛比,幾棟三十幾層高的大廈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丹江大道當年的大禮堂已拆除新建成大型超市,展覽館已改建成工人體育館,只是丹江電影院還是原來的樣子。和過去相比如今電影院門庭冷落,曾記得63年3月放映電影《劉三姐》,電影院門口人頭攢動,幾個人爭搶一張電影票,票被撕得粉碎。那個年代生活艱苦,一張電影票要五分錢,工人們省下飯錢看電影,可見人們對文化生活的追求與渴望。今日的丹江口人文化娛樂生活有了更多的選擇,城郊的“凈樂宮”游人如織,是人們休閑的好去處。古時的“凈樂宮”原址在原均州老城,始建于明朝永樂年間,至今有六百年歷史。重建的“凈樂宮”其建筑保持了歷史原貌,大小石牌坊、御碑及石雕等八百多件文物是1967年丹江口水庫蓄水前從原均州老城遷出保存下來的。遷移這些文物,當時起重安裝大隊立下了汗馬功勞,石龜單件重近百噸,一共兩件,沒有大型移動吊車和平板拖車,采用土辦法用托棍、絞車經(jīng)水路、陸路慢慢地爬行、拖上船、拉上岸,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聞訊趕來目睹這一“石龜搬家”的壯觀場面。
歸期到了真叫人依依不舍,我默默地吟頌著艾青的著名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臨行的這天早晨,我早早起床,攔住一輛人力三輪車,想坐著三輪車再好好看看丹江口城的面貌,于是我們從均州路口出發(fā),往北走完丹江大道,再從沿江大道返回。邊走邊看大約二、三公里的路程走了半個多小時,我實在過意不去,掏出10元錢感謝這位三輪車工人,“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伤麍?zhí)意不肯多收,只收了4元錢,他笑著對我說:“你老年紀大,大老遠來這里不容易,我父親也是當年大壩的建設者,我們都是丹江口人?!闭f罷他踩著三輪車離我而去,望著三輪車工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我不禁感嘆!在我的記憶中,丹江口人淳樸勤勞善良,半個世紀過去了,丹江口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丹江口人淳樸勤勞善良的本性一點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