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強
(玉林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玉林 537000)
古代小說“因愛離魂”母題的文化闡釋
胡 強
(玉林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玉林 537000)
“因愛離魂”是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母題。這種母題的產(chǎn)生和流行,既與中國古代民族文化心理中的魂魄觀念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與人類特有的愛情心理相契合。它以浪漫奇幻的方式敘寫青年男女追求愛情的故事,折射出封建時代禮教倫常對人性的壓抑,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人性原欲的肯定和對女性婚姻狀況的關(guān)注,有著豐富的文化蘊涵和審美價值。
古代小說;因愛離魂;母題;文化蘊涵
“離魂”是人的靈魂與肉體分離各自活動的現(xiàn)象,是 “神魂脫離形體而單獨存在作用的一種變化”[1];西方靈魂學家卡爾·貝克說,“離魂”是“主體在自己身體以外的地方,看見自己身體的顯像”[2]。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敘寫因追求愛情而離魂,并 “以類型化的結(jié)構(gòu)或程式化的言說形態(tài),反復(fù)出現(xiàn)于不同的文本之中”[3],我們稱之為“因愛離魂”母題。這類母題故事所敘通常是男女愛慕對方或相愛而不能共守,當事人只好以 “離魂”的方式掙脫現(xiàn)實的束縛,尋找心靈的慰藉,追求真正的自我和愛情。
“因愛離魂”母題,是以六朝劉宋時期劉義慶《幽明錄·龐阿》為濫觴,此篇本出于搜奇記異,卻在不經(jīng)意間開拓出 “因愛離魂”這一表達男女相慕至深以致魂牽夢系的愛情主題的敘事模式。自此,從唐宋至明清,就形成了一個 “因愛離魂”故事系列。這種母題的產(chǎn)生和流行,既與中國古代民族文化心理中的魂魄觀念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與人類特有的愛情心理相契合,折射出封建時代禮教倫常對人性的壓抑,反映了青年男女對愛情的渴望與禮教倫常的沖突,有著豐富的文化蘊涵和審美價值。
在“因愛離魂”母題的故事中,“離魂”是作者所要構(gòu)建的奇幻情節(jié),也是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而就“離魂”的實際情形,這種母題可分為生而離魂和死后離魂兩種敘事類型。
生而離魂,是指“活人猶生,由于心神的極端作用,造成神魂脫離了軀體,仍具其形自有活動者”[1]。也就是說,人未死亡,魂魄離體活動追求愛情,導(dǎo)致人精神恍惚或生病昏迷,而當魂魄與人體重合時,人則病愈恢復(fù)如初;或離魂入夢,夢魂與意中人相會,夢破后恢復(fù)醒時狀態(tài)。屬于這種敘事類型的作品有 《幽明錄·龐阿》、 《靈怪集·鄭生》、 《獨異記·韋隱》、 《離魂記》、 《剪燈新話》卷二 《渭塘奇遇記》、 《聊齋志異·阿寶》等。
《幽明錄·龐阿》寫巨鹿石氏女見龐阿 “美容儀”而 “心悅之”,便離魂至龐家與之相會,被龐阿妻綁縛押送回家,于途中化為一縷煙氣。龐家婢女將此事告知石父,石父聞之大驚,說女兒從不出門,豈可毀謗于人?此后,石氏女又離魂到書房與龐阿幽會,又被龐妻綁送石家。石父令婢仆喚女出來對質(zhì),而從屋中出來的石氏女則與被縛之女合為一體。不久,龐妻得怪病去世,石氏女如愿與龐阿結(jié)為夫婦。
唐無名氏 《靈怪集·鄭生》寫鄭生于天寶末應(yīng)試赴京,途中宿于一人家,其家老嫗將外孫女柳氏許配于鄭生,鄭生 “不敢辭,其夕成禮,極人世之樂”。數(shù)月后,鄭生攜妻同歸淮陰拜見岳父母,柳家 “舉家驚愕”,柳妻甚至懷疑丈夫與外婦私通生女而 “怨望形言”。當柳女聞之從內(nèi)房出來相見時,于庭 “兩女忽合,遂為一體”。原來,鄭妻乃柳女游魂,經(jīng)早已亡故的外祖母鬼魂撮合才與鄭生結(jié)為良緣。
李伉 《獨異記·韋隱》寫韋隱出使新羅國,途中思念妻子,其妻則隨之而至,陪伴韋隱二年。歸家后,其妻魂與身合,韋隱才知道從者乃其妻之魂魄。原來,韋隱妻不忍夫妻分離,擔心丈夫長途跋涉,無人照顧,就離魂隨之,以求團聚。
陳玄祐 《離魂記》敘清河人張鎰于衡州做官,其女倩娘長得秀麗端莊,幼時便許配給聰穎過人的外甥王宙。倩娘、王宙長大,兩情相悅,相互愛戀,而張鎰卻將倩娘另許他人。倩娘聞訊則抑郁成病,王宙也非常恚恨,乃訣別倩娘乘船離去。夜半途中,王宙移舟岸曲,忽見倩娘跣足而至,不由喜出望外,便連夜開船遠遁蜀地。二人在蜀中生活五年,生二子,因倩娘思念父母,便雙雙返歸衡州。王宙先至張府謝罪,張鎰卻說倩娘一直病臥閨中。此時舟中倩娘也隨之而至,閨中病倩娘聞訊喜迎出門,兩個倩娘翕然合為一體。張鎰才知當初追隨王宙而去的乃是倩娘離魂。
明瞿佑 《剪燈新話》卷二 《渭塘奇遇記》,敘金陵王生年已二十仍未娶妻。一日,王生往松江收秋租,回船經(jīng)過渭塘,于一酒肆遇肆主之女,彼此眉目傳情,兩相悅慕,遂埋情根。是夜,王生夢中與肆主女相會,極盡歡悅。雞鳴后,生醒來,竟發(fā)現(xiàn)自己睡于船窗底下。自此每夕必夢。翌年,王生復(fù)到松江收租,再過酒肆時,肆主告訴他,其女去歲遇生后,“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癡,餌藥無效”,“昨夜忽語生將至,囑老父迎候,今生果至”。肆主遂引生入內(nèi)室與女相見,生視門庭窗戶、器用雜物宛如夢中所見。生與女互道夢中事,竟亦相同,方知二人為夢魂相交。此后,生與女結(jié)為夫婦,白頭到老。
清蒲松齡 《聊齋志異·阿寶》寫孫子楚家貧,手生枝指,老實愚訥,人稱 “孫癡”。孫子楚妻子因病去世,受朋友慫恿,竟不顧門第懸殊,托媒向富商千金阿寶求婚。阿寶對媒人說:“渠去枝指,余當歸之?!睂O子楚信以為真,用斧子砍去枝指,“血溢傾注,濱死”。媒人往告阿寶,阿寶卻說:“請再去其癡”。孫子楚得知阿寶揶揄之言,頓時“曩念頓冷”。清明節(jié),孫子楚隨朋友出游,見一群“惡少年”圍著一美貌少女“品頭評足,紛紛若狂”。他得知是阿寶,一時驚呆。眾人散去后,他“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yīng)”。朋友把他攙扶至家,“冥如醉,喚之不醒”。原來他已魂隨阿寶而去,在阿寶房中與阿寶 “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阿寶這些天也夢見與人交媾,其人自稱孫子楚,這使阿寶甚為驚異。其后,家人派女巫把孫子楚之魂招回,人雖已清醒,卻終日 “坐立凝思”,希幸能見上阿寶一面。浴佛節(jié)那天,孫子楚恰遇阿寶至水月寺降香,見阿寶于車中 “摻手搴簾”窺看自己,歸家即癡病復(fù)發(fā),不吃不喝。此時,家中鸚鵡突然死去,孫子楚便魂附鸚鵡,飛到阿寶房中陪伴阿寶,并說起人話,向阿寶表白愛慕之情。阿寶暗中派人到孫家察看,得知孫子楚 “氣絕已三日”,甚為驚異,便對鸚鵡祈禱說:“君能復(fù)為人,當誓死相從”。鸚鵡聽言,嘴銜著阿寶繡鞋飛回家中,至家即墮地而死。阿寶派女仆到孫家察看,卻見孫子楚醒來,并說這繡鞋是阿寶信物,“小生不忘金諾也”。老仆婦歸告阿寶,阿寶深感孫子楚癡情難得,便答應(yīng)嫁給孫子楚為妻?;楹笕辏瑢O子楚卻得病而逝,阿寶傷心絕食,以癡報癡,以身殉情。冥王為二人深情感動,將他們送歸人間。從此這對癡情男女終成人間美滿眷屬。
死后離魂,是指當事人在現(xiàn)實中無法得到愛情,死后其亡魂以 “鬼”的形式出現(xiàn),追求生前所愛或未得之愛,最終因愛的力量得以復(fù)活或借體還魂復(fù)生,與所愛者結(jié)為夫婦。屬于這種敘事類型的作品有唐戴孚 《廣異記·劉長史女》、宋洪邁 《夷堅甲志》卷四 《吳小員外》、明馮夢龍 《警世通言·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瞿佑 《剪燈新話·金鳳釵記》、凌濛初 《初刻拍案驚奇·大姊魂游還宿愿》、李昌祺《剪燈余話》卷五的 《賈云華還魂記》等。
唐戴孚 《廣異記·劉長史女》寫吉州長史劉某之女病死于任所。劉長史一家乘船載女兒靈柩歸鄉(xiāng),同僚高廣此時任滿,也攜家眷乘船結(jié)伴同行。船到豫章因江水淺停泊待行。夜里,高公子獨自于船里看書,忽見一位光彩煥發(fā)、香氣襲人的少女前來相就,不禁心旌搖蕩,便把少女拉進船里親熱。自此少女夜夜必來,感情遂深。當少女告知高公子自己是劉長史女的鬼魂時,高公子并不驚恐,反而聞之大喜,說 “幽明契合,千載未有,方當永同枕席,何樂如之”。最后,高公子征得劉家同意,協(xié)助打開棺木,長史女終得還魂復(fù)生,二人結(jié)為夫婦。
宋洪邁 《夷堅甲志》卷四 《吳小員外》,寫吳小員外與趙氏二兄弟春游金明池,與酒肆當壚女一見鐘情,“思慕之心,形于夢寐”。當壚女卻被父母責之以 “未嫁而為此態(tài),何以適人”而抑郁而死。一年后,吳小員外與當壚女鬼魂歡會,“往來逾三月,顏色益憔悴”。于是聽信皇甫法師 “必為所死,不可治矣”之言,在與當壚女鬼魂約會時,為保命而投出法師所授之劍將女擊倒,致其 “流血滂沱”。此故事后被馮夢龍收入 《情史》中的 “情靈類”,并改編為話本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此話本對吳小員外的故事做了較大改動。首先是在小員外吳清等人遇見當壚女盧愛愛之前增加了金明池相遇穿杏黃衫小女子的情節(jié);其次將投劍擊中女鬼,改為擊中小廝阿壽;再次寫女鬼托夢給在獄中的吳小員外,解釋姻緣,贈玉雪丹藥二粒,一粒吳清自救性命,另一粒吳清用以救活褚家之女愛愛,這褚愛愛就是金明池所遇穿杏黃衫之佳人盧愛愛。原來盧愛愛為追求愛情則借褚愛愛軀體還魂,終得以與吳清結(jié)為伉儷。此故事由原來的悲劇而改為喜劇,有情人終成眷屬。
明初瞿佑 《剪燈新話·金鳳釵記》,明末凌濛初在 《初刻拍案驚奇》中將其改編為 《大姊魂游完宿愿》。故事寫崔生 (興哥)和吳興娘自幼結(jié)親,并以一只金鳳釵作信物。而后崔生隨父遠宦,十五載音信全無,興娘則相思成病而亡。父母傷心之極,遂將金鳳釵陪伴興娘入殮。不久崔生歸來,說自己因父母死于任所,除喪服后才從千里之外趕回。吳父領(lǐng)崔生到興娘靈前焚香告慰興娘,并挽留崔生住下。半月后的清明節(jié),吳父合家給興娘上墳回來,崔生撿到一只從轎上掉下的金釵。是晚,興娘妹慶娘借索取金釵來到書房,并主動以身相許。崔生覺得有愧于吳父,便攜慶娘一起私奔,居于舊仆金榮家。一年后,崔生攜慶娘歸家謝罪,吳父說慶娘一直臥病在床。崔生從袖中拿出金鳳釵,吳父甚為驚異。此時,病榻上的慶娘忽然起來,直奔堂前,拜倒雙親前,以興娘聲口訴說自己病逝后并未斷絕與崔郎的姻緣,如今歸家,只望愛妹接續(xù)姻緣。父母若順從興娘請求,愛妹病體即可痊愈;若不順從,愛妹性命即休。真相大白,原來隨崔生私奔的乃借慶娘軀體還魂的興娘。最后,慶娘病愈,與崔生結(jié)為夫妻。
另外,李昌祺 《剪燈余話》卷五的 《賈云華還魂記》也寫死后離魂因愛復(fù)生的故事。故事敘寫魏生 (鵬)與娉娉 (賈云華)兩相歡愛,卻遭賈母反對,娉娉因而郁悶而逝,后附魂于長安丞宋子壁女月娥之身,終復(fù)與魏生結(jié)為夫婦。
上述兩大敘事類型,無論是主人公活著魂體分離到最后魂體合一,或是主人公死亡到最后借丹藥回陽或借體附魂復(fù)生,都以愛情貫串故事始終,為愛而離魂,因情而成眷屬,構(gòu)思浪漫奇幻,故事生動感人。
“因愛離魂”母題的產(chǎn)生和流行,既與中國古代民族文化心理中的魂魄觀念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與人類特有的愛情心理相契合。
魂魄觀念早在山頂洞人時代就已出現(xiàn)。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山頂洞人把將要死的人安置在一個專門的地方,并為他們準備了陪葬品,以供其在另一世界使用,因為在山頂洞人的意識中,“人死后會到另一世界生活”,即人死后靈肉分離、靈魂不滅。對人死后的靈肉分離,《禮記·郊特性》就釋之為 “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4]; 《莊子·知北游》中也說到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5](“氣”即魂)。另外,據(jù) 《左傳·昭公七年》所載“子產(chǎn)適晉,趙景子問焉,曰:‘伯有猶能為鬼乎?’子產(chǎn)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于人,以為淫厲’”[6]521。這段對話,說明人死后為魂魄,如果人生時衣食精美豐富,其死后魂魄就有現(xiàn)形的能力,而普通男女在不能善終時,其魂魄也會依附于人,肆意作崇為害。至于魂魄在人體中處于何種位置,起何作用,《昭公二十五年》中樂祁就作如此解釋:“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魂魄既去,何以能久”[6]598,即人心之精華為魂魄,一旦魂魄喪失,人就活不了多久。《韓非子·解老篇》也說:“凡所謂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亂,精神亂而無德,鬼不祟人,則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亂,精神不亂之謂有德”[7]。這就說明魂魄是存在于人體內(nèi)的一種神秘精神力量,它支配著人的思想和肉體的一切活動,支配統(tǒng)攝人的生死。秦漢時代,隨著黃老思想和陰陽五行之說興盛,魂魄觀念則雜糅了黃老及陰陽五行觀念,如班固就把天地之間的陰陽之氣納入他的生命系統(tǒng)理論體系來闡釋:“魂魄者,何謂也,魂猶也,行不休也。少陽之氣,故動不息,于人為外,主于情也。魄者,猶迫然著人也。此少陰之氣,象金石著人不移,至于性也?;暾?,蕓也,情以除穢,魄也,白也,性以治內(nèi)”[8]。班固將魂劃歸于情,屬陽,魄劃歸于性,屬陰,以此說明魂魄與人性情的關(guān)系。班固的這種思想,對后世小說家將離魂之事用于表現(xiàn)男女情事不無啟發(fā)。
與上述魂魄觀念相聯(lián)系,在古代中國的民間信仰中,就有人死后靈魂棲止于一定的安靜之所,或死后靈魂為鬼于各處游蕩,或死后靈魂在天堂享受永生之樂,或在地獄永受懲罰之苦,或死后靈魂轉(zhuǎn)托他物再生為人等觀念。而且,古人對在人睡眠時出現(xiàn)夢境,或失神、重病昏迷以至病死等情形,也都視為靈魂出竅,靈魂脫離了肉體。如要使人活過來,就必須請巫祝術(shù)士來 “招魂”,把靈魂重新招回到肉體中,魂魄附體才使人得以復(fù)活??梢哉f,這種 “招魂”術(shù),就啟發(fā)了后世小說家的藝術(shù)想象,成為了他們構(gòu)建離魂故事讓主人公起死回生的主要藝術(shù)手段。而與這些民間信仰相聯(lián)系,先秦時代就形成了一種鬼神崇拜。據(jù)文獻所載,先秦時代所崇拜的鬼神,就包括天神、人鬼、地祇三個系統(tǒng),其中人鬼就是指人死后靈魂所變之鬼 (鬼本指祖先靈魂,原無壞意),包括各姓祖先和人們崇拜的圣賢、英雄,《九歌·國殤》中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的詩句,就是對楚國戰(zhàn)死將士的禮贊。到漢代,在先人崇拜鬼神的基礎(chǔ)上,就興起而形成了一種多神崇拜的道教。在道教中,為追求長生、祈達仙境而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房中術(shù) “采陰補陽”、“采陽補陰”等理論,認為女鬼是陰中之陰,與男子交媾可得丹陽,可使枯骨生肉,起死回生。道教這些理論,影響到后世小說死后離魂還魂復(fù)生類故事的藝術(shù)構(gòu)思,不少作品都出現(xiàn)了女鬼與男子交媾后還陽復(fù)生的情節(jié)。漢末佛教由國外傳入,佛與道的 “輪回轉(zhuǎn)世”和地獄天堂觀念,擴大了國人對魂靈的認知以及冥都地獄、天堂的想象。做善惡之業(yè),受因果之報,其經(jīng)歷輪回轉(zhuǎn)生的主體,則被視為一個不死的靈魂,如 《舊雜譬喻經(jīng)》就有 “昔有人死后,魂神還自摩挲其故骨”[9]的描述,這說明人死后,靈魂可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體,具有獨立于肉身之外的思想與行動。佛教這些思想對后世小說在故事構(gòu)建、人物塑造等方面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正如孫昌武在 《佛教與中國文學》中所說:“佛教夸飾無節(jié)的奇思異想,也給中國小說增加了不少情節(jié)。在早期佛教故事中,就有許多 ‘幻設(shè)’。后來這種幻想與佛教的宗教觀念結(jié)合,就形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節(jié)上的幾個重要的模式,即再生、轉(zhuǎn)生、 離魂等”[10]。
“因愛離魂”母題的產(chǎn)生和流行,還契合著人類特有的愛情心理。人類特有的愛情心理,一般說來,就是情之深則思之切,思之切卻因現(xiàn)實阻隔(或限于兩地之隔,或受制于禮教倫常等)而不能相處廝守時,則付諸夢境或出現(xiàn)失神若病的情形。至于人做夢,在中國古代民族文化觀念中,被解釋為靈魂的離身外行,如王充在 《論衡·紀妖》中說:“且人之夢也,占者謂之魂行”[11]。 《太平御覽》卷三九七 《人事部三十八·敘夢》也云:“夢者,象也,精氣動也;魂魄離身,神來往也,陰陽感成,吉兇險也”,“夢者,魂出游身獨在,心所思念忘身也”[12]。在中國古代社會,青年男女受制于禮教倫常,既沒有與異性接觸交往的自由,也沒有婚姻的“話語權(quán)”,使人性中的本能欲望受到壓抑,而越受壓抑就越欲求宣泄,就越要突破身心禁錮尋找情感出路。因而,情深思切而離魂入夢便成為一種常見的追求愛情的心理現(xiàn)象。正如馮夢龍 《情史·娟娟》文后所錄:“南唐內(nèi)史舍人張泌,字子澄,初與鄰女浣衣相善,經(jīng)年不復(fù)睹,精神凝一,夜必夢之,嘗有詩寄云: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多情只有春秋月,猶為情人照落花”。[13]又如皇甫枚傳奇 《步非煙》中非煙所嘆言 “視遠如近,情契魂交”[14]。因此,這種“精神凝一,夜必夢之”和“情契魂交”的愛情心理,顯然是這類母題中主人公跨越時空阻隔追求愛情的內(nèi)在動力,也是小說家馳騁藝術(shù)想象的創(chuàng)作依據(jù)。
“因愛離魂”母題以浪漫奇幻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古代青年男女對愛情和美滿婚姻的追求,在中國古代倫理文化環(huán)境中,有著豐富深刻的思想蘊涵。
從生命倫理層面上看,“因愛離魂”母題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人性原欲的肯定和對女性婚姻狀況的關(guān)注,反映了女性在禮教倫常壓制下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為愛情幸福所進行的抗爭。上述故事,離魂的主人公多是女性,而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里,“三綱五?!?、“三從四德”禮法律條限制了她們社會交往尤其是與異性接觸交往的自由,而婚姻又強調(diào)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剝奪了女性追求愛情、婚姻自主的權(quán)利。但是,人性中的本能欲望和對愛情的追求,越是受壓抑,就越是要突破禁錮尋找情感出路,因而就只能以 “離魂”的方式去追求現(xiàn)實中難以得到的愛。如 《龐阿》中的石氏女因慕龐阿 “美容儀”,便離魂入戶與龐阿幽會,被龐妻所縛,后龐妻忽得邪病而死,終與龐阿結(jié)為夫婦。故事結(jié)局雖屬偶然,但作品卻表現(xiàn)了石氏女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愛情的追求。又如 《賈云華還魂記》中的娉娉與魏生兩相歡愛,卻遭父母反對,娉娉為此抑郁而死。 《吳小員外》中的當壚女與吳小員外相識,便一見鐘情,“思慕之心,形于夢寐”,卻被父母責之以 “未嫁而為此態(tài),何以適人”,不久抑郁而死。娉娉與當壚女的遭遇,正反映出禮教倫常壓制下女性婚姻不能自主的狀況。而娉娉死后附魂于長安丞宋子壁女月娥之身,復(fù)與魏生結(jié)合;當壚女的故事后在馮夢龍筆下是借體附魂,才得與小員外 (吳清)結(jié)為夫婦。這樣的奇幻情節(jié),就蘊含著作者由原欲的表現(xiàn)到愛情的肯定。 《離魂記》中的倩娘,她與王宙兩情相悅,父親卻將她另許他人。她婚姻不能自主,愛而不能共守,則 “離魂暗逐郎行遠”,與情郎在外生活五年。當靈魂在外享受自由和美好愛情的時候,家中的軀體則被束縛輾轉(zhuǎn)于病榻,飽受煎熬。這不自由痛苦的軀體,就反映出不合理婚姻制度中癡情男女的真實境況;而那享受自由幸福的靈魂,則表現(xiàn)出他們在無助現(xiàn)實中浪漫而凄美的想象。因而,這因愛離魂的奇幻構(gòu)思,就反映了女子靈魂深處對愛情的渴望與社會約束的沖突,表現(xiàn)了她們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為愛情幸福所進行的抗爭。
從婚戀文化層面看,“因愛離魂”母題頌揚了男女摯愛深情,突顯了愛情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表現(xiàn)出推崇婚戀自主和強調(diào) “真心”“至情”是獲得美滿婚姻幸福的婚戀觀念。上述 《獨異記·韋隱》,韋隱出使新羅國途中思念妻子,妻子隨即離魂而至,陪伴他直到完成使命歸家,妻魂才與身合。故事雖然簡單,卻表現(xiàn)了夫妻魂牽夢系的深情。 《金鳳釵記》是以 “金鳳釵”這婚約信物構(gòu)建故事,在崔郎隨父遠宦他鄉(xiāng)的十五間,興娘為守婚約而抑郁病逝,待崔郎除了父母喪服從千里之外趕回,二人已是陰陽兩隔,最后興娘借妹慶娘軀體還魂續(xù)其姻緣。這奇幻故事雖然昭示了兒女婚姻應(yīng)重諾守信的主旨,但在字里行間卻也頌揚了興娘對崔郎的摯愛深情。 《劉長史女》中的劉女,死后其鬼魂與高公子相戀情深,當高公子得知劉女為鬼時并不驚駭,說 “幽明契合,千載未有,方當永同枕席,何樂如之”。最后在高公子幫助下,劉女得以還魂復(fù)生,喜結(jié)良緣。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中的當壚女 (盧愛愛),死后借褚愛愛之軀附魂復(fù)生,與吳清結(jié)為夫妻。故事主旨正如開篇詩贊:“隔斷死生終不泯,人間最切是深情!”這兩篇故事顯然是歌頌青年男女 “隔斷死生終不泯”的 “深情”,突顯愛情具有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而這 “隔斷死生終不泯”的 “深情”,在 《阿寶》中表現(xiàn)得更為感人。“情癡”孫子楚,他不顧門第懸殊,自斷枝指追求阿寶;清明踏青日,又魂隨阿寶歸家,“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當其魂被女巫招回后,又魂附鸚鵡飛到阿寶房中,坐臥陪伴阿寶,形影不離。孫子楚就憑這份癡情終得到了阿寶的愛情?;楹蟛痪脤O子楚病逝,阿寶竟也 “以癡報癡,至以身殉”,一起離魂入冥。后冥王感二人恩愛,讓他們還魂復(fù)生,享受夫妻愛情的美滿幸福。作品以主人公三次離魂的浪漫奇幻故事,將愛情賦予凌駕三界擺脫生死的超現(xiàn)實的巨大力量,在肯定婚姻自主的同時,彰顯了青年男女只要有 “真心”“至情”,就可超越門第、金錢等世俗觀念的束縛,獲得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婚戀觀念。
綜上所述,古代的魂魄觀念、民間信仰以及佛道的 “輪回轉(zhuǎn)世”觀念、房中術(shù)理論,與人類特有的愛情心理相契合,激發(fā)了古代小說家更多的幻想空間,以 “類型化的結(jié)構(gòu)或程式化的言說形態(tài)”,去敘寫封建時代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愛情婚姻幸福的故事,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人性原欲的肯定和對女性婚姻狀況的關(guān)注,反映了女性在禮教倫常壓制下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為愛情幸福所進行的抗爭,彰顯了婚姻自主和崇尚真情的婚戀觀念??梢哉f,這是此類母題的文化蘊涵和審美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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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Motif of“Soul Leaving Body for Love” in Ancient Chinese Novels
Hu Q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Yulin Normal University,Yulin 537000,China)
“Soul leaving body for love” is a motif in ancient Chinese novels.The developing and spreading of such a motif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concept of soul in ancient Chinese ethnic cultural psychology and is in line with the love psychology unique to humans.It is of rich cultural implication and aesthetic value in that its romantic and fantastic narration of how young people pursue love reflects the suppression of human desires by the feudal ethnics and the writers’ acknowledgements of human desires and concern for women’s married life.
ancient Chinese novels;soul leaving body for love;motif;cultural implication
I207.41
A
1673-8535(2012)01-0040-07
2011-12-12
胡強 (1954-),男,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典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
覃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