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士諤
(常德市文化局,湖南 常德415000)
屈原《涉江》中的“辰陽”、“溆浦”考
陳士諤
(常德市文化局,湖南 常德415000)
屈原《涉江》中的辰陽、溆浦,根據他的被遷地域、航行里程、乘用船具及所去時間考慮,不可能是今湖南的辰溪、溆浦。從地望實際、史料記載、地理遺存和考古成果等方面研究,辰陽應即今湖南漢壽,溆浦則應在今湖南湘陰。
《涉江》;辰陽;溆浦;舲船;吳榜
屈原在《九章·涉江》中寫道:“……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將濟乎江湘?!伺z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脘悠钟鄡{佪兮……幽獨處乎山中……”
關于這辭中枉渚、辰陽、溆浦的地理位置:在漢桑欽《水經》里沒有記載。《漢書·地理志》稱:“武陵郡”有“辰陽縣”,但無有關屈原的記述[1]1954-1955。東漢王逸是最早的楚辭注釋家,他在《楚辭章句》中只稱:“枉渚,地名。辰陽,亦地名。溆浦,水名?!盵2]124也無其它有關記述。到了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沅水》中稱:“沅水又東逕辰陽縣南……楚辭所謂夕宿辰陽者也?!謻|歷小灣,謂之枉渚。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今常德德山。筆者注),山西帶循溪(即今枉水。筆者注)一百余里……”[3]1170,1174該書首次認定漢代的辰陽縣(今辰溪縣)就是屈原所到的辰陽;枉渚即枉水入沅水處(今常德德山)。以后歷代的楚辭注家和地理史志紛紛引以為據。
到了唐代,李吉甫在他的《元和郡縣圖志》中寫道:“枉水,出(武陵)縣南蒼山,名曰枉渚……楚辭云:‘朝發(fā)枉渚,夕宿辰陽’,亦此謂也?!盵4]1059“辰溪縣,本漢……辰陽……《離騷》云‘朝發(fā)枉渚,夕宿辰陽’是也。隋平陳,改為辰溪縣?!盵4]784-785“溆浦縣,本漢義陵縣地,《離騷》云‘入溆浦而儃佪’即此也。武德四年,分辰溪置此縣?!盵4]784該書首次以新從辰溪分出的溆浦縣為屈原所到的溆浦。
但是,唐代文史學家李善等在他們的《昭明文選·涉江》注釋中,并不承認唐溆浦就是楚溆浦,只稱“溆亦浦類”[5]。宋代楚辭注家洪興祖在他的《楚辭補注》中,認同《水經注》關于枉渚、辰陽的記述,但不認同唐溆浦即為楚溆浦,也稱“溆亦浦類”[6]114。宋儒朱熹在他的《楚辭集注》中,亦認同《水經注》關于枉渚、辰陽的記述,但也不同意唐溆浦為楚溆浦,只稱“溆浦,亦地名”[7]80。到了清朝,一些楚辭注家大多既認同漢辰陽為楚辰陽,也認同唐溆浦即為楚溆浦。如蔣驥在他的《山帶閣注楚辭·涉江》中稱:“枉渚,地名,今屬常德府。辰陽、溆浦,亦地名,今并屬辰州府。”[8]到了近代,陸侃如、高亨、黃孝紓在他們的《楚辭選》中,認為“枉渚、辰陽、溆浦皆地名,在湖南”[9],并不注明在湖南何地,完全否定《水經注》和《元和志》的記載。譚介甫《屈賦新編》稱:“枉渚應在今辰溪下數十里間……才能朝發(fā)夕至”,《水經注》所記的枉渚“疑是彼處一同名之地”,與屈原所到的枉渚“兩不相干”[10]。
1993年《衡陽師專學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屈賦中“辰陽”和“溆浦”地望異議》(以下簡稱《異議》)的論文,同年12月,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中國地理》全文轉載。該文從地望實際、史志記載、地理遺存和考古成果等多個方面,論證了屈原《涉江》所到的辰陽,不是《水經注》所記的漢辰陽(今湖南辰溪縣),而是今湖南漢壽縣;所到的溆浦,也不是《元和郡縣志》所記的唐溆浦(今湖南溆浦縣),也在漢壽縣[11]。引起了較大反響。筆者贊同辰陽即今漢壽說,但溆浦之地望,筆者以為當在湘陰。以下陳述贊同漢壽說之理由和溆浦地望在湘陰的考據。
《涉江》中的辰陽、溆浦不是現(xiàn)在的辰溪、溆浦,關于這一點,我除了贊同《異議》一文的論證外,還補充以下理由:
第一,屈原這次貶去的地方,他在《涉江》中寫道:“旦余將濟乎江湘”。正式宣告,他再次被貶要去的地方是江湘地區(qū),而不是黔中腹地?!妒酚洝でZ生列傳》記載:“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盵12]2485-2486也說明屈原是遷往濱湖地帶,而非黔中腹地。楚辭大家王逸、朱熹等人均稱:“楚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7]2,“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屈原放逐,竄伏其域”[2]53?!扒确?,游于江潭、行吟澤畔”[7]116。因此,位于黔中腹地的漢辰陽(今湖南辰溪),不是他這次貶去的地方,從而也不是楚國的辰陽。
第二,按照常德市水運公司1980年《水運里程表》記載,從德山(枉渚)到辰溪(漢辰陽),相距304公里,即德山到常德市區(qū)7公里,常德市區(qū)到桃源42公里,桃源到沅陵159公里,沅陵到瀘溪41公里,瀘溪到辰溪53公里。這段河道,灘多水急,“紆折千灘”,上水行船,時間很長。據水運公司老船工所言,從桃源到沅陵,約需20天,沅陵到辰溪約需8天(其中包括等灘時間)。因此,屈原根本不可能“朝發(fā)枉渚,夕宿”辰溪。《水經注》的這個記載是完全與事實不符的。至于溆浦,從今辰溪還要西南去72公里,還需7天左右的時間,自然也就不是屈原所到的溆浦了。
第三,《涉江》記載,屈原去到枉渚、辰陽、溆浦的交通工具,是舲船加吳榜。王逸云:“舲船,船有窗者。吳榜,船棹也”[2]124;洪興祖曰:“舲船,小船也”[6]113;朱子曰:“舲船,船有窗者,或曰,小船也。吳榜,謂效吳人所為之榜”[7]79;王夫之曰:“舲,小舟。榜,棹也”[13];戴震曰:“舲,小船有窗欞者,小楫謂之榜”[14]。
2000年12月5至6日,筆者在常德市水運公司職工宿舍與退休老船工向德海(時年73歲)、魏文成(時年76歲)等5人座談。他們說,沅水常德以下,舊時多航寬平有窗的小船,那可能就叫舲船,劃進工具都是槳或櫓,也就是江浙一帶所稱的榜。這種船,適行于水流比較平緩的河道和水面不寬的河網地區(qū)。至于去往辰溪、溆浦,那都不能適用。如要上去沅陵、辰溪,就要在桃源堯河換乘上水船。那種船兩頭尖翹,船體較窄,且只載重三成,以適行于灘多水險的沅水河道。船離堯河,險灘不斷,全靠人力拉纖。據光緒《湖南通志》卷二十四記載,從桃源到沅陵一段沅水中有眾多險灘:雷回灘 、青浪灘、北斗灘、橫石灘、九磯灘、百曳灘、鸕鶿灘等等。在如此眾多的險灘中,以舲船、吳榜為工具,是根本不能航行的,只有換乘尖頭上水船,并用纖夫拉著,才能慢慢地通過。因此,在沅水險惡的急流中,舲船必然被江流吞沒,吳榜必然被折毀。屈原以舲船、吳榜為溯江而上的工具,是根本不能到今辰溪、溆浦的。
第四,屈原的《哀郢》、《涉江》,清人王夫之、蔣驥等楚辭家,以及近代文豪郭沫若等,均認為是寫作于楚都郢被秦所攻占之后。秦人攻陷楚都郢城的時間是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妒酚洝?楚世家》載:“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筆者注),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陵墓。楚襄王兵敗,遂不復戰(zhàn),東北保于陳城”[12]1735。這時,楚黔中地已被秦人占領?!妒酚洝で乇炯o》載:“昭王二十七年(即楚頃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0年。筆者注)……司馬錯發(fā)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12]213既然楚黔中之地已在襄王十九年被秦占領,那么,屈原怎么能夠在襄王二十一年以后《涉江》去到黔中腹地的今辰溪、溆浦呢?
屈原《涉江》中之辰陽是今湖南漢壽,關于這個問題,《異議》一文已經從史料記載、地理遺存等多個方面作了詳盡的論證,這里毋需贅述。下面只對溆浦的地望作一探討。
既然屈原所到的辰陽不是漢代的辰陽,那么,屈原所到的溆浦自然也就不是唐代新設的溆浦。
屈原放逐去的地域是“江湘”,而今溆浦在戰(zhàn)國楚黔中腹地,兩地相距千里之遙,顯然不是屈原貶去的地方。
今天的溆浦縣,在漢代為義陵縣地,《漢書·地理志》載:“武陵郡……義陵,鄜梁山,序水所出?!盵1]1594-1595如果義陵在漢代以前就是楚國的溆浦,該書就應記為“溆水所出”,而不是“序水所出”。因為溆水是縣名的依據??梢姰敃r并沒有溆水,從而也就沒有溆水之浦的溆浦。
如果漢義陵縣地就是屈原所到溆浦,那么,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必然明確指出:溆浦,即漢義陵縣地。然而他的注釋只是“溆浦,水名”??梢姰敃r他并不認為漢代的義陵縣地就是楚時的溆浦這回事。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沅水》中也只稱:“沅水又東與序溪合……,經義陵縣,治序溪……”[3]1170并無“序溪即溆溪,義陵即楚溆浦”的記載。
今溆浦之名,出自唐代。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載:“溆浦縣,本漢義陵縣地?!峨x騷》云‘入溆浦而邅回’即此地。武德四年(621年)分辰溪置此縣。”[4]749可見唐代以前并無溆浦縣。在前無記載的情況下,以新置的溆浦為屈原所到的溆浦,顯屬臆斷。對于上述臆斷,其后的李善及宋代的洪興祖、朱熹等人都不認同。他們在自己的著作中,都只稱“溆浦,地名”。由此可見,唐代新設的溆浦縣并不是屈原所到的溆浦。
屈原要去的溆浦究竟在哪里?屈原在《涉江》中已經明確地說,他被貶去的地方是“江湘”。因此,溆浦肯定是在江、湘之間的某個地方。
從王逸、朱熹、蔣驥、戴震到郭沫若、姜亮夫等等楚辭注家都認為,屈原是在寫了《涉江》以后,再寫《懷沙》的,那么,他所去的溆浦,便是在今漢壽縣東到汨羅之間的某個地方。探尋這個地方,1957年出土于安徽壽縣的楚文物《鄂君啟節(jié)·舟節(jié)》(即由楚懷王制發(fā)給鄂君啟的舟船通行證)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線索。該節(jié)銘文稱:“自鄂往……上江、入湘、庚貝枼……”[15]208這個“貝枼”是當時湘江下游的一個重要集市。譚其驤教授在《鄂君啟節(jié)銘文釋地》中稱:“此‘貝枼’當在湘水之濱,疑即《水經注·湘水》中的錫口戍?!盵15]214(即設在錫江口的軍事?lián)c)
《水經注·湘水》稱:“湘水又北,逕錫口戍東:又北左派,謂之錫水,西北流,經錫口戍北;又西北流,屈而東北,注玉水焉。水出西北玉池,東南流注于錫浦,謂之玉池口?!盵3]1199“溆”“錫”二字,在長沙一帶的方言中,口音相諧。因此,屈原所到的“溆浦”,疑即《水經注》記載的“錫浦”。
這個錫浦,清嘉慶《湘陰縣志》卷六《山川》記載:“宋置錫江寨,上有山平起,民聚居,以漁為業(yè)。”該地在今湘陰縣錫福圍(1991年《湘陰縣志·方言》記載:“浦”、“?!敝C音。圍即堤垸)有古文化遺址,東南即錫江口。
“錫浦”東南的錫口,是錫江入湘江之口。明嘉靖《湘陰縣志》卷上《山川》記載:“錫江發(fā)源于縣西北一百五十里錫江山(在今沅江市小波鄉(xiāng)。筆者注),東南流到縣西二十五里的錫口(戍)入湘江?!鼻骞饩w《湘陰縣圖志》載:“錫江口一名掃帚(把)口”。清光緒《湖南通志》載:“掃帚口”在“陽雀潭”與“蘆林潭”之間。錫浦當在今掃帚口西北不遠處。因此,《讀史方輿紀要》稱“錫江口亦曰錫浦”[16]。筆者認為:這個“錫浦”正處于屈原貶去的江湘地域,在今漢壽與汨羅之間,符合屈原由“涉江”而“懷沙”,即由枉渚而辰陽、由辰陽而溆(錫)浦、由溆(錫)浦到汨羅的行動路線。
這個“錫浦”附近,有屈原活動遺址。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載:“汨水……西流注湘……去縣三十里,名為屈潭,屈原自沉處。”[17]331明嘉靖《湘陰縣志》卷上載:錫江發(fā)源于“縣西北一百五十里錫江山”,山之東有“肖波鎮(zhèn)……前后為屈潭”。該潭今名屈家潭,為沅江市漉湖蘆葦場所在地,傳為屈原僑寓處。《沅江市地名錄》載:“茶盤洲農場鵝湖分場有繡花墩,傳為屈原女繡花處”,該墩東北距屈家潭約十里。
這個“錫浦”及“錫江”一帶,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山嶺高峻、森林茂密的地方。錫江以北,今為青草湖。劉宋時期,盛弘之《荊州記》記載:“青草湖南有青草山,湖因山名。”[17]332清道光《洞庭湖志》記載,“大青山”“奇峰突?!?。清光緒《湘陰縣圖志》記載,錫江以東,自西北而東南,有虎形山、磨盤山、丁家山、大障山、越城嶺、戴家山、玉池山、蝦湖山、下青山、中青山、上青山;錫江以西,有畎口山、葡萄山、酬塘山;錫江以北有南金山、錫江山、石城山。由此可見,錫江一帶,在屈原的時期,曾是“森林杳以冥冥”、“山峻高以蔽日”的地貌。
綜上所考,屈原《涉江》中的“溆浦”應是湘陰境內的“錫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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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田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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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2)01-0076-03
2011-10-20
陳士諤,男,湖南沅江人,常德市文化局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