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心武
有天我在網(wǎng)上瀏覽,偶然搜到評說拙作《鳥人》的長篇文章,仔細看下去,一股暖流氤氳在胸間,漫散到全身每根神經(jīng)末梢,只覺得很感動,呆坐良久不能平靜。這種功效不是來自簡單的贊譽,而是內(nèi)心深處長期被遮蔽的幽暗世界迎接第一縷陽光時的震驚。評家是一位叫黃自華的先生,一個陌生而從此令我肅然起敬的名字。隨后想起老友李更拿到我小說時的情景,當時他翻了翻書,說多給他一本,他要交給一位高人看看,說我這樣兒的東西只有他最合適。聽后我也沒抱多大期望,因我對時下所謂評家們按報酬多少故弄玄虛忽悠出來的烏龍八卦陣實在不敢恭維。而讀了這些透徹我五臟六腑的文字,我隱約感覺到這位高人就是黃自華先生了,他站在山巔從藝術流派、符號學、哲學等多層面多角度洞悉我刻意而為的文字迷宮背后的真相,連我這個決絕的孤獨客都有了找到知音的驚喜。
就為了這種緣分,懷著一腔古道熱腸和文人思古懷幽的浪漫,我前年興致勃勃專程驅車千里到武漢拜會他,但我的浪漫情懷很快被一種隱晦的現(xiàn)實沖淡了。黃先生提著一盞有礦燈亮度的手提式充電電燈在紅鋼城一棟二層小樓樓下接我,上樓時一路提醒我小心腳下和頭上,說小樓太老了,樓道里早沒有了燈,也沒人管,說這是一棟蘇聯(lián)援華時的建筑,基本沒人住了。進了二樓一個二十來平米的單間,半邊是書半邊是床,電腦和客廳就是在與床之間方寸之地。
這就是黃自華先生的巢穴,他就是穴居在這里的尊者。
沿著這位尊者的光芒指引,我從他古今中外恣肆酣暢的文筆中窺見了那深邃如海的學問功底。他善古今詩詞,研究和評說古今文史大家和哲人,充當池莉等武漢作家出道初期的園丁和護花使者,還主編和寫作了一套九大本“中國亞文化叢書”,聚焦丐幫、黑幫、喪葬、鬼魅、美食與暴食等多種典型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解構現(xiàn)實國人的歷史文化因襲。陳寅恪寫的《柳如是別傳》我沒能耐看,黃先生的“柳如是小傳”我很輕松就讀完了。黃先生關于存在主義鼻祖薩特和加繆的評說則是我熟悉的話題,我在大學時就接受了“生命是偶然的存在,人的行為是荒誕無稽的,人的價值在于選擇”這樣的核心理念,并由此半生糾結。而他對于凱恩斯與哈耶克的研讀涉獵當代政治經(jīng)濟學顯學,對宋詞主要代表人物的剖析讓我望洋興嘆,他筆下的“中華偉人”石瑛則是我從未關注的人物……所以,當我應邀寫這篇文字時很是為難,猶豫了好幾天才下決心。我知道這不是一次即興表演,而是一次學習與考驗,而我站在這一位高山仰止的尊者面前,連迎接挑戰(zhàn)的勇氣都已經(jīng)快沒了。
我敢于接茬寫這篇文字,不在問學,而在于發(fā)表個人的感慨。如此一位穴居的尊者,其本身的處境意味深長。我們知道,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造、堅守和薪火相傳是一代代智者和知識精英的責任與使命,可以說他們承載了人類的歷史和未來,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內(nèi)核,沒有這些苦行僧們的殉道,我們沒有未來。美國立國是知識精英的杰作,從文藝復興到中國的“五·四”運動,歷史的重大轉折關頭都是知識精英推動的。然而,無論中國的知識精英還是西方的知識精英,其歷史上的結局都驚人一致,歷久彌新的文字獄是中國的特產(chǎn),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就是殘暴和愚昧的文化警察局。只有到了現(xiàn)代社會,西方知識精英的命運才得以徹底改變,而中國的情形則依然嚴酷。獨裁暴力時代中國知識精英的出路大抵有四:奴化、邊緣化、放逐、鏟除,文化精英的厄運至今噩夢連連。
市面上一切堂而皇之的文化名目都被濫用成了偽飾和遮羞布,文化全面奴化的時代,知識精英們是“被沉默”的極少數(shù),我們的文化穴居尊者黃先生就是這類文化學人杰出的隱形代表,這類人注定沒有名正言順的稱謂和頭銜,沒有車馬裘服,注定只能“曳尾于涂”,成為隱形的穴居尊者。
(本文系黃自華新著《沙漠之舞》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