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牛學智
近幾年來我零零碎碎寫過一些關于批評問題的小文章,大體看,有些觀點現(xiàn)在也還堅持,但有些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本人對現(xiàn)實認知的逐漸深入,已經(jīng)不愿意再提了,都在進一步完善和修正之中。這個原因說起來可能復雜,不是一兩句話能交代過去的。然而,產(chǎn)生進一步完善和修正的主要原因,其實是自己通過細讀了二十幾位當前一線批評家的批評文本得出的結論。經(jīng)過六七年時間的通讀和遴選,知道先前的冒昧了。因此,零零碎碎說批評這樣不行那樣不好的感覺印象式文字,權當是一個該結束的階段才是我此時的真實想法。盡可能大量閱讀批評文本后的一個自我約束是,不能再在學院派還是自由派,學術研究還是文學評論,借重西方理論還是地道的本土經(jīng)驗這樣一個明確的界限中看問題了。那樣看批評問題,你的主張或許會更方便明確地提出來,但你的真正想法,真正的感知,只會遭到更嚴重破壞。什么原因呢?我只能從我個人的體會說起,我個人的感受是追求通俗、優(yōu)美、準確等批評文字效果,不管哪一類主張都是愿意接受并且總想力爭在批評中實現(xiàn)的,對批評文字效果的這個要求毋庸多談,它是真命題,也是真問題。
困難在于,文學理論批評,在文字、語言運用之外,或者在語言的背后,它還潛藏著批評家的主體性。特別是在當前這個號稱消費社會的語境,批評主體的感知,以及經(jīng)過納入其他學科話語最終在文學價值觀上消化成自己的結果,你能單純地說它僅僅是一個明確的看法嗎?誰也很難界定在這個被聚焦到關于文學的感知中,哪些屬于直通通批判的,哪些屬于明明白白贊揚的。情況倒可能是批判中有贊揚,贊揚中有更致命的批判。也即是說,感知的結果有聚焦,但感知的過程是相當分散的。批評之所以是批評,不可能只交代一個結果就完事,說出復雜的思考過程也許才是值得去追求的。而復雜,有沒有思索過程的猶豫?有沒有警惕妄下斷語的徘徊?“吃不準”中不放棄你目前思考的方向,是否會對文字的“流暢”產(chǎn)生阻礙?文字的“澀”是否因為你知道問題的癥結肯定不全在文學內部,但談論的范圍還只能暫時規(guī)定在文學自身的無奈?特別是碰到批評家強烈的主體性感知情況,能否把那個感知結果理論化、主題化,那還不簡單是個概括的問題,它需要同樣的感知性文字來暫時凝固。不丟失人家的智慧還想讓這種神秘的私人知識普遍化一些、多一點說服力,曲里拐彎的表述就需要讀者的一點諒解——對于閱讀思維被解構主義、相對主義洗禮后的讀者,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思維上已經(jīng)不存在“深度模式”了,你怎樣既考慮人家的感受又必須突出那點有用的基本的東西呢?類似問題如不考慮進去,我們在批評話語中怎么分辨主體對問題的深入感知?至于批評文章都是些什么人在讀的問題,我以為與批評文字流暢不流暢不一定成正比。
記得幾年前有人就說過此事,說理論批評再怎么通俗,也不可能寫成流行歌曲,問題只會在閱讀者那里。事實上,對于不讀或不細讀理論批評文章的人,無論是作家、普通讀者,還是同樣搞批評的批評家,顯而易見,文字再怎么優(yōu)美的批評文章,一經(jīng)不同價值觀的沖突,更加沒心思讀了。因為批評文章總還是要談價值,價值觀說穿了就是否棄什么的同時還要倡導什么,“多元化”鼓蕩的人們一個最大特點恐怕是自戀。老婆依然是別人的好,但孩子、文章越發(fā)是自己的好,除此之外,其他的不聞不問,這就是自戀。再加上現(xiàn)在的批評讀者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也很難完全地把握。從一些指責批評的文章中看,認為現(xiàn)在的批評文章越來越難讀,原因在于作者是為評職稱、晉升職務而寫,讀者是那些評委、主編,還有所謂核心刊物的“學術要求”,比如文章中引用的理論豐富不豐富、注釋中有沒有外文注釋,或者外文注釋超過多少條等等。問題是還有另一種更普遍的情況,既然是文學批評,怎樣把握究竟哪樣的作家在讀?我們見得較多的一種即是認為作家不認可、不買賬之類的說法。這種說法的一個一般思維方式就是站在作家的角度想問題。這里,我不妨對此問題表達一點質疑。作家的反饋意見無從查知,怎么就單方面認定作家不喜歡如此批評呢?這是其一;其二是,我們口口聲聲倡導批評得有獨立判斷,那么,難道批評非得看作家、揣度作家可能會怎么想嗎?貌似糾結的問題其實往往沒那么復雜。我們質疑批評不優(yōu)美完全正確,但我們是否同時也注意一下現(xiàn)如今出現(xiàn)的批評與創(chuàng)作,或者批評家與作家的關系問題,這個其實早已不是單純的學術問題了,它已經(jīng)是利害權衡的問題。因為,只有利益發(fā)生沖突,才會慪氣似的“不懂”、“不讀”;或者只要未曾正面肯定自己的作品,再好的批評也仍無作家來關注。比如凡是宏觀上指責當前批評如何如何不如人意的文章,我發(fā)現(xiàn)首先站出來說話的還就是一些作家,至少他們旁敲側擊的應證,不管他們出于什么意圖,“應證”本身便自然而然構成了批評不被作家認可、買賬的口食。前幾年批評家李建軍有過三評《廢都》,對莫言等重要作家也做過嚴厲批評,而他卻受到“豬尿泡打人不疼一股騷氣難聞”、“如果讓他寫小說,不知會寫成什么樣”等等侵犯理論常識的指責。相信這絕不是孤例。如果真是為學術、為文學的進步,批評所關注的理應是作家關注的,至少是作家首先應該關注的。
這樣想問題,問題似乎可以稍微宕開一點。舉個就近的例子吧。比如近兩個月來《文學報.新批評》連續(xù)發(fā)表的李建軍關于莫言《蛙》、翟業(yè)軍關于遲子建創(chuàng)作局限、黃桂元關于新茅獎獲獎作品無難度等的批評,能不能站在作家特別是被批評作家的角度,用作家是否認同、是否買賬來衡量這些批評的受滿意度?難度很大。其一,我們不能把作家,即便是公認為重要的作家想象得超凡脫俗,他就是一個活人、一個生活在復雜人際關系中的凡人(俗人?),辛辛苦苦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勞動結果被一篇不太長的文章尖銳地批評了,他們心底里還異常興奮、沒有半點受挫感,這可能嗎?其二,批評家嚴肅的、我認為獨立的判斷,如果沒有必要的中西方理論資源的調動、文藝理論知識的墊底、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史的勾連和基本思潮背景的熟悉程度,相反,僅僅是一己感覺、直覺的優(yōu)美呈現(xiàn),不顧及文學是公共事務、是基層生活經(jīng)驗這一常識,批評可能照樣能聚焦一些問題,也或許照樣具有說服力,但放不了多長時間,馬腳總會露出來。因為僅僅憑借一己感覺、直覺的言說,馬上會有同樣憑借感覺、直覺的批評跟上來,還可能說得更有魅力。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看你站在作家心理所期望的角度想問題,還是從這種期待中把自己解放出來,表達一點獨立判斷的問題。不太顧及作家特別是被批評作家的態(tài)度,作家是否認可、是否買賬的權衡,就已經(jīng)轉換到我的批評是否給既定思維帶來了沖擊,甚至沖突的視角。
就以剛舉例的這幾文來說,我以為批評家的文字還是“澀”的成分稍多一些。這些“澀”的成分也是真正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寫的是什么、寫得如何是批評《蛙》直接的藝術層面問題,但支撐作家如此藝術自信的難道沒有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蠱惑嗎?藝術自信下藏著對人文價值判斷的莫大妄想,這才是李文深處值得玩味的一層意思。遲子建在一片贊美聲掩蓋下的“復制”,批評家恐怕不單是要指出具體作家的具體問題吧?不然,所謂流行觀念怎么介入作家思維并換取讀者眼淚的,就不會微觀地展示出來。而這一點,看起來是批評家直接要說的,但這個“說”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次的話語轉折。“難度”早都成了問題,但難度在一些重要作品中是怎么消失的,如沒有批評家心靈的感知加進去、沒有對整個人文價值觀念的納入,難度的缺位很難說在另一些批評家那里不被當作新經(jīng)驗而加以褒揚。還是近兩個月《文學報.新批評》發(fā)表的陳沖的長文《我理想中的“新批評”》,他所謂“有效閱讀”爆料的其實是“個人經(jīng)驗”或“個人感覺”批評的慣性問題,批評家折騰那么長時間的工作,居然還沒弄明白《笨花》(鐵凝著)的主人公是誰。陳沖說這是常識,我也認為這是常識。什么原因導致常識變得不常識呢?除了我們要求批評要有自我、直接寫自我思想以致自我經(jīng)驗缺乏基本資料的支持,還加上“無效閱讀”的以訛傳訛外,其他原因沒有了。
這問題要分別對待,首先,批評家懶惰、辛苦,會上會下沒時間悉心地讀哪怕即將要發(fā)言的作品,基本是知一頁而窺全書、知一文而解全人的閱讀狀態(tài)。其次,近年來學術刊物的導向不能不考慮。如果說前幾年人們還熱衷于呼喚學術規(guī)范、回歸理性,那么,近年來實際上開始呼喚批評的個性化、自我化了,刊物大概是吃盡了僵化論文的苦頭,想要刊物生機更旺,惟一的辦法就是改變文風,這是放到什么時候都永遠有道理的追求。問題就出在當我們有此呼喚時,應該同時堅守回歸理性表述的底線,否則,任何的理論表達是不是在了解既有言說背景的基礎下進行?是不是滲透了批評主體對當前社會現(xiàn)實綜合感知后的文學凝聚?等等問題便會沒完沒了地循環(huán)而來,這不僅使怎樣看待理論批評閱讀的“慢”的問題失去了機制的支撐,更糟的乃是我們因為急于下結論、忙于思想的命名,本來想要的那個微茫的、渺小的生命體驗狀態(tài),即刻消失了;并且體驗中那個辯難的、相悖的,甚至有時候自我否定的懷疑性因素,因要求文字的過于簡潔、過于流暢,只好暫且省掉。說白了,理論批評文章要變得真像創(chuàng)作,像創(chuàng)作一樣去抒發(fā),批評話語間辯證的力量、思辨的色彩,即把批評主體燃燒進去的體驗性成分,恐怕還是要注意。否則,大家都只能寫一些美麗的順口溜。提倡詩意、溫暖、和諧,都大同小異地哭鼻子抹淚;流行全球化視野,都千篇一律的本土性、地方性、社區(qū)性知識,那我們轉來轉去好不容易繞到“生命本身”、“人性本身”的吁請,不就太簡單了?
意義是建構起來的,到底怎樣算是意義的建構,仍然是個問題。文學批評的宏大作用不用多說了,沿著我的思路再往下走一步,我只是覺得當前的批評,就普遍性而言,可能什么都不缺,惟獨缺失的是價值觀上的沖擊,乃至沖突。小的方面說,缺乏與作家、讀者既定觀念的沖擊和沖突,特別是結構宏偉的論文,旁征博引一通,最終離不開一個模式的支撐。這個模式就是先捆綁再“當然”,或者先“個例”再“一批”,理論資源多為思想界的劃分和社會學意義的“變遷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就這樣基本構建起來了。因為是文學史的架構,此類文章中還不太容易看出個體文學事實到底如何運作,但你一定能感覺到有這個基本劃分,個體再怎么突圍也不會離開所屬共同體太遠。這是我提出我們寧愿要主體感知性批評的疙疙瘩瘩、曲里拐彎,也要對完全正確、完全優(yōu)美的宏觀學術梳理保持警覺的就近原因。
我個人的看法,語言問題仍然是思想問題——只不過,這個思想問題不指語言明快了,思想也就清晰這一層意思,我特指現(xiàn)在批評思想過于清晰,有可能已經(jīng)把更復雜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聲音阻斷在文學價值觀的論述之外的一種做法。我的現(xiàn)實就給了我這樣的一個提示,除了閱讀、研究一些自己的分內內容以外,自然面對最多的、論述最多的是“提振”、“推進”、“促進”、“提升”、“繁榮”、“發(fā)展”、“崛起”、“復興”,乃至“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強國”之類。即便實際填進去的根本與這些詞沾不上邊,你也必須想辦法如此去論述。這就是不是你如何說,關鍵在于你應該說什么的問題。我所面對的,恐怕也是一般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者都能在不同程度遭遇到的。
回到文學批評的話題,如果沒有清醒的更新批評話語的意識,沒有曲折地揉進哪怕一己的社會感知進去,沒有必要的隱含,批評也許真的變得有鏗鏘有力的結論,有勇往直前的勇力和優(yōu)美動人的修辭。但對于生活在一切皆消費、一切皆有可能的消費主義話語氛圍中的人們,封閉起來談點文學的理想可以,提出某種振奮人心的文學精神也可以。然而就現(xiàn)在這種一哄而上、惟恐不強大的文化環(huán)境來說,批評的說服力究竟在哪里?因此,我不避淺陋,也不顧及因淺薄而可能帶來的冒犯,厚著臉皮說,我寧愿要批評過程中的隱含、暗示、曲筆,也不要昂揚、詩意和華麗修辭;我也寧愿因沖擊、沖突帶來的些許不快,也警惕因認可、買賬收獲的掌聲和鮮花。
說得更透一點,這其中的原因不外乎兩個:一個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文論界在理論和實踐操作兩方面已經(jīng)認識到并踐行著中西轉化、古今轉換的工作雖說一直持續(xù)到了當下,但結果來看,效果并不明顯。其主要原因是轉換工作的批評家、學者,對所謂學術范型太過敏感,恰好忽視了文學批評的公共性——這一公共性不是關心公共事務的公共性,是批評話語應該由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民族學等話語中凝聚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視野不夠。結果本來想突出的對當前文學現(xiàn)實的判斷反而越發(fā)稀薄,真正突出了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實際是些未經(jīng)文學心靈感知內化的不文學也不純粹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的話語雜質。有人把這筆賬算到“文化研究”的頭上了,其實不然,文化研究者的心思從未離開過文學,只不過,他們太限于跨學科這個方法,缺少、或者根本未曾注意主體感知性功能在轉化中的關鍵作用。把大眾文化內在化與通過大眾文化的視角審視文學肯定是兩個不同概念。前者琢磨出來的是文學在消費社會重新凝聚意義的命題,后者分析的是消費社會文學的不同樣態(tài),極端的后果是文學有新形式而沒有新的意義可能。另一個是批評語言問題。按照如此清楚明白的批評模式,對批評語言的要求其實遠離了在語言中考慮是否有批評主體存在感(哲學思考)的含量?不信你仔細看看一些在“語用”層面批評“批評”的文章,暫且忽略它們的具體所指,是不是要求批評語言表意要更加直接、結論要更加明確(肯定)?這個導向一旦形成,批評企圖在話語中滲透意義感知的努力就徹底泡湯——作家角度看,這一點恰好更有資格與批評對象已經(jīng)有的意義結構進行較量,也最有理由沖擊、沖突作家作品的觀念模式、價值模式。
在批評與被批評過程中,也許很難說誰是絕對正確的、有意義的、具有普遍性的,但只要能形成有效的沖擊、沖突,批評與被批評之間的互動就有望構成,哪怕是消極互動。我覺得這至少也比在文學評論還是學術論文,西方理論還是本土經(jīng)驗,學院派還是別的什么派之間煞費心思進行辨析、厘定界限要好,也就更有利于文學批評的更新。
我之所以把當前我們所置身的這個時代的意義生產(chǎn)難度想得更多一些——姑且以都市社會形態(tài)為考慮對象,個體的人恐怕早已進入了“被消費”的第二次異化階段(如果第一次異化是馬克思意義的)。蓋因為當個體遭遇徹底的異化,意味著“思考”的缺席,自身視角的缺席。如何在目的缺席的困擾中摶塑意義生活,警惕無數(shù)“豪語”、“明白無誤”結論的自欺與他欺,就覺得批評語言中應該內置批評思想,而不再是通過怎樣的表述,體現(xiàn)怎樣的追求(理想)的外在于自身視角的話語模式,這樣做,不見得就能喚回“思考”本身,但興許能接近思考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