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學院人文學院,哈爾濱150001)
文學作為人的精神產(chǎn)品,是社會存在的反映,不同時代造就了不同風格的文學,必然打上時代的烙印。李商隱那一雙才華橫溢眼不斷地找尋著心目中的美好事物,然而他所處的晚唐時代,社會衰落,民生寥落,國家危機四起,處于瀕于崩潰的末期。在這種時代和個人際遇不斷帶來的悲哀打擊中,詩人這種美好的追求在黑暗社會的重圍中顯得非常微弱,明知求之不可得,仍然苦苦掙扎的心態(tài),使得他下筆重在表現(xiàn)美的追求破滅的悲劇,派生出朦朧悲凄的藝術境界。如《無題二首》其一:“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痹娭械闹魅斯鸵庵腥嗽谘缦蠒姾竺壬寄钪?,失望與期待、彷徨與執(zhí)著、痛苦與欣悅的矛盾交錯的復雜心理躍然紙上。愛而不能,悵然若失,別后再見的希望也渺茫無極,悲愁境界自然地隨詩而生。詩的末尾又落腳到自己飄零的身世,使得由愛情而起的悲愁升華到命運的悲哀迷惘,呈現(xiàn)出悲傷凄婉的朦朧美。
李商隱一生的坎坷遭際,使其詩注入了更為復雜的情感,著重表現(xiàn)處于重重壓抑之下難以舒展的情懷和充滿矛盾的思想。在詩的內(nèi)容情志方面,他突出表現(xiàn)自己思想的迷惘、心靈的傷痛,呈現(xiàn)出深沉哀婉的境界。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他則追求隱蔽,著意隱藏自己的意圖,委婉地表達內(nèi)容情志。詩人的代表作《錦瑟》中有“望帝春心托杜鵑”句,其中“托”字指托物言志、寓言假物,“托”一字道出了李商隱詩歌筆觸深婉曲折的美學特征。詩人并不直言自己的迷惘和傷痛,而是通過對一個個生動形象的描述,迂回曲折地展露情思。將情感含蘊于形象之中,卻不作任何主觀說明,只給讀者提供豐富而富有想象力的形象,留下一定的想象空間,讓讀者去品味含蘊在形象之中的“韻外之致”,即在讀者和詩歌形象之間造成一種距離,不同讀者基于自身閱歷和經(jīng)驗對形象有不同解讀,這便產(chǎn)生了委婉曲折的美感效應。這種朦朧曲折之美正如《白雨齋詩話》中所言:“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以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復纏綿?!保?]
藝術創(chuàng)作上李商隱追求隱蔽,他把自己的意圖隱沒于形象之后,通過生動的形象來迂回曲折地展露情思。而形象本身是豐富多面的,對它的解釋不能拘泥于某一側面、某一意義,或此或彼,無適不可。這樣,詩中形象便產(chǎn)生了一種模糊的性質(zhì),具有了捉摸不定的迷離之美,前人評價:“義山多奇趣”就是指李商隱詩的曲折離奇之美。詩人正直而有理想,卻又缺乏力挽狂瀾的勇氣,在黑暗不平的社會現(xiàn)實中,他的才華難以施展,理想難以實現(xiàn),于是形成了一個衰頹的時代中正直而不免軟弱的詩人的悲劇心理:既不滿于環(huán)境的壓抑,又無力反抗環(huán)境;既有所追求向往,又時感空虛幻滅;既為自己的命運而深感哀傷,又對造成悲劇的原因感到茫然。這種悲劇心理通過作品加以展露,自然使人讀來有迷離飄忽之感?!跺\瑟》最具這一特征:“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詩中化用莊生夢蝶、望帝化鵑、鮫人泣珠、良玉生煙四個本身就具有迷幻色彩的典故,傳達傷感、迷惘、虛幻的情感,并與首句的“無端”和末句的“惘然”交相映襯,構筑起飄忽朦朧、迷惘傷感地追憶華年的情緒氛圍。全詩頗具撲朔迷離、朦朧綽約之美,第三句中一個“迷”字,恰好概括出了這種美學特征。其想象之飄忽、意蘊之精微,使得詩的題意旨歸頗令后人猜測,歧義紛呈。
李商隱的無題詩,后人解讀眾說紛紜,似是而非,可惜昔人已乘黃鶴去,逝者如斯,只有他本人可以回答其詩所要表達的真正含義。馮浩在《玉溪生詩集箋注》中說:“自來解無題詩者,或謂其皆屬寓言,或謂其盡賦本事,各執(zhí)偏見,互持莫決?!鼻宕鷮W者錢龍?zhí)璧摹队裣姽{敘》中又說:“余少好讀李義山詩,往往不得其解?!边@個不得其解指的就是詩歌的多種解讀的可能,即詩歌主旨的多義。李商隱的詩歌綺麗朦朧而又富于豐富的內(nèi)蘊,加之話語蘊藉所表現(xiàn)的張力,使得前人發(fā)出“一篇《錦瑟》解人難”、“獨恨無人作鄭箋”的喟嘆。拿《錦瑟》來說,歷來就有不同的闡釋,單是愛情詩說就有不同的觀點。如紀昀的《玉溪生詩說》認為:“別有所歡,中有所限,故追憶而作?!碧K雪林的《唐詩概論》認為是李商隱悼念與宮女的感情之作。還有眾多學者認為是悼亡妻之作,朱鶴齡的《李商隱詩集箋注·序》、馮浩的《玉溪生詩集箋注》、朱彝尊的《李義山詩集輯評》均持此說。此外自感、自傷、自嘆說,感時傷世說,詩歌經(jīng)驗總結說等,至今已有數(shù)十種解釋。這種主旨的多義不確定使得李義山無題詩呈現(xiàn)主旨多義的朦朧美。
李商隱詩歌的抒情性本質(zhì),決定了略事取情的基本創(chuàng)作思路與模式。其時創(chuàng)作沖動是因某一具體事情引起,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由于個體感情的投入,漸漸沖淡了最初具體事情的針對性,觸及生活與人生中種種其他感受、體驗,混融為一種總體認知,這種認知又總是出以情緒型、感慨型的感性方式[2]。因而,詩人化事為情,往往是一種混茫的、包融混雜的,可感而又不可確指的情。李商隱的心靈世界極其細膩豐富,但總體傾向是抑郁感傷,缺少歡樂。晚唐又是一個危機四伏的感傷時代,人的心情意緒成了藝術和美學的主題。性格內(nèi)向的詩人不可能像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那樣的豪爽抒瀉胸中塊壘,于是以多姿多彩的隱喻方式抒發(fā)復雜的感傷心態(tài)便成為詩人的一種自覺行為。所以把握李商隱詩歌情感的朦朧,細細品味莊生夢蝶、紫玉生煙、糾結丁香、啼淚流鶯等所蘊涵的“象外之意”、“味外之旨”就足以感受到李商隱詩歌的無窮魅力。
義山詩中,語言的凄艷、手法的多樣、意象的風格等產(chǎn)生的意境,朦朧而迷幻。盛唐詩歌追求風骨,追求興象,追求遠韻,將詩寫得感情濃烈,韻味無窮,其對詩歌意境的追求,表現(xiàn)在情境交融,重意境情思,回味悠長,但無論是情思還是意境,輪廓都是鮮明的、清晰地、可解的。而李商隱的詩,除講求意生于象外,還強調(diào)主觀情思在意境中的作用,詩境帶有極大的主觀色彩,其情思與意境皆朦朧、幽微。他常將濃烈的情思隱藏起來,用一些片斷的意象把情思與意境表現(xiàn)的朦朧、恍惚、迷離,呈現(xiàn)出霧花簾影般的朦朧之美。比如這首《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讀之讓人思考它究竟是愛情詩還是政治詩?詩中若有寄托,又不得知它究竟寄托什么,是對牛李黨爭的抗爭諷刺嗎?若是愛情詩,他追求的對象到底是誰,是宮女,道士還是婢女呢?為什么又讓人感到迷茫?種種問題的不確定構成朦朧意境美。
李商隱的一生是具有悲劇性的一生,詩人命運的悲劇不得不要求他用朦朧、模糊的形式去表現(xiàn)那個白云蒼狗的世界,含蓄蘊藉地表現(xiàn)作品的“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生活在晚唐動亂年代的詩人,一生是在苦難崎嶇的山道上行進的。李商隱天生具有敏感的性格,加之早年失戀,中年喪妻,使他憂郁傷感,這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他少既有才華 ,早年受知于令狐楚,并經(jīng)令狐绹推薦,二十五歲舉進士,后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愛其才,以女妻之。李商隱也因此夾入了牛李黨爭之中,一生受盡排擠 ,在各藩鎮(zhèn)幕府中過著潦倒的幕僚生活。他所生活的晚唐,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爭斗,宦官專權,國運日下。作為較有遠見的地主階級的人士,他以深切的憂慮注視著唐王朝的命運,渴望為唐朝的中興,為挽救危亡盡自己的力量。但是“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在腐朽勢力的重壓下,他美好的愿望只能化作一縷如夢如幻的單相思。
“流鶯飄蕩復參差,渡陌臨流不自持”(《流鶯》),這是作者對自身經(jīng)歷的概括。終年度著羈愁顛沛,無枝可依生活的流鶯,正是作者畢生經(jīng)歷的寫照。誠然,極其惡劣的環(huán)境,他不能像盛唐李白引吭高歌,也不能像杜甫放縱筆墨高聲吟唱現(xiàn)實。對社會生活的種種不滿卻不能訴諸筆墨,盡情揮灑,這樣朦朧性的形成就不足為怪了。詩人多次遭到排擠,坎坷終身,深深地影響了他思想情緒和藝術創(chuàng)作。政治上、生活上的不幸之感無疑要以朦朧的形式表現(xiàn),礙于政治上的迫害,大批具有朦朧美感的作品問世了。悲劇性的生活,鑄就了無題詩的朦朧美。
無題詩描寫愛情相思,很少描寫戀愛情事的具體過程,也不去描寫意中人的音容體態(tài),相對略去了愛情生活的外在方面,而是著力烘托愛情相思的內(nèi)在心理,去創(chuàng)造一種氣氛情調(diào)。如“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這首詩寫與情人別離后的思念,始從沉醉的夢中醒來,回憶起夢中依依惜別的情景,悵然若失,于是又匆忙給夢中人寫信。借用劉晨的典故,顯示今后相會已是不可能了。雖也寫了“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但這不是孤立的描寫,而是安插在主人公的思念與想望之中,渲染一種寂寥難耐的氣氛。因此可以看出,李商隱的無題詩緊緊抓住男女愛情相思的心理,聚筆墨于人物的心靈世界,從而使無題詩的抒情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包含著豐富的意蘊。
(1)比興象征手法的融合。縱觀李商隱的無題詩,借助象征手法創(chuàng)造出的朦朧意境俯拾皆是,戀人的負約出走所引起的惆悵借助嫦娥神話來點染;悼亡的情懷和羈棲的寒峭,融到銀河吹笙,風簾殘簾的惝恍境界;戀人的容光絕艷和居處難窺,通過天尊樓閣中的飄渺高遠的意境來表現(xiàn)。李商隱的比興比較新奇,而且常常將比喻和象征融合起來,增大了詩意的朦朧,例如“青女素娥懼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寫秋夜霜華月色,并不僅僅停留在靜止的外在描繪刻畫上,而是將自己的獨特感受注入客觀物象,將霜月交輝之景想象為青女、素娥的競艷斗美。此句極富象征色彩。又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這兩句說春蠶抽絲與蠟燭流淚,比喻對所愛者至死不渝的摯愛思念,以及終生不已的別離之恨,既有象征之義,又有比喻之義。比興,象征手法的廣泛運用,使詩歌內(nèi)容的蘊含和詩歌意象的暗示大大增強,詩境的朦朧程度也增加了,同時也增強了詩歌的耐讀性。
(2)善于用典的藝術手段。李商隱的無題詩也像他的其他詩作一樣,善于用典。李商隱用典故來表達他難言的愁思,他從自己哀郁、愁悶、迷惘的情感基調(diào)出發(fā)去選擇典故,所用典故本身大都帶有傷感、虛幻等感情色彩。如“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借劉晨的故事表現(xiàn)情人相會的艱難,在一唱三和中表達了詩人那種痛苦的相思。再如“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借用韓壽及曹植的故事。賈氏愛少年,宓妃愛才華而己非其人,不被人愛,相思只成灰而已。還有《錦瑟》詩中間四小句各用了一個典故。第一句,用《莊子·齊物論》中莊生夢蝶的故事,呈現(xiàn)出人生的恍惚迷惘;第二句,用《華陽國志》中蜀王望帝在國破后化為杜鵑,每到春天便哀哀悲啼,直至悲啼出血的故事,包含著一種苦苦追尋又毫無結果的悲哀;第三句,用《博物志》里海中鮫人泣淚成珠的故事,傳達了濃厚的傷感意味;第四句中,唐人戴叔倫曾以“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形容可望而不可即的詩境,詩里用以表達人生的朦朧虛幻之感。整首詩迷惘傷感的情緒主要靠這四個典故傳達出來。用典方面李商隱的無題詩借用恰當?shù)臍v史類比,使容易表達的平淡的內(nèi)容寫得新鮮;使不便言明的意思巧妙地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把讀者的思緒引向更廣闊的天地,給人留下了咀嚼的空間。這種典故的選用自然使詩呈現(xiàn)出朦朧的美學效果。
[1] 李娟.試析李商隱詩歌意境的主要特征及成因[J].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
[2] 劉學鍇,李翰.李商隱詩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