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臻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466001）

倘若不是那么早就投入到革命的實際工作中去，而是專事寫作，周文會怎樣呢？這可能是讀過周文作品的很多讀者都會問的問題。但很可惜，對現(xiàn)今大多數(shù)中文系的學生、乃至教師而言，這個僅有五年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作家卻仍一是個頗為陌生的名字。

周文是左聯(lián)作家，初入道時思想上和文學上還很幼稚，曾魅惑于也同時煩悶于組織內(nèi)部創(chuàng)作工、農(nóng)題材的號召和公式主義的時尚，但竟然很快脫去桎梏，找來了寫自己“情形熟悉”之內(nèi)容的自信［1］，將對川康邊域風情和社會的描寫與刻畫發(fā)展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這一情形說明，周文身上存在著一種忠實于自身經(jīng)驗的可貴品性，而其“可貴”也在于他當時正生活在一群魅惑于對社會總體解決方案的青年群體中。其中的內(nèi)在理路還有待探索，如果僅僅做外部描繪，則與他的出身和成長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周文的童年是在宗族爭斗中艱難度過的，青年時期又有六年在軍閥隊伍里任職的經(jīng)歷，這些切實的經(jīng)驗，為他那些極具川康地域色彩的作品提供了豐富的現(xiàn)實素材。無論是《恨》中小小年紀就遭遇到家族親友的排擠的楊明，還是《在白森鎮(zhèn)》中為彼此算計的劉縣長和陳分縣長所利用，玩弄于鼓掌之間的施服務(wù)員，抑或是《煙苗季》里的趙軍需、李參謀、余參謀，這些似乎都擺脫不掉周文青年時期成長時所經(jīng)歷的陰影。周文自己也曾在《煙苗季》的后記中說到：“在一個較為偏僻的地方，我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過來，體驗過來……生活在那里面的各種各樣人物，我看見他們怎樣的無知和腐敗，爭奪著、沖突著，然而也苦悶著，煩惱著?！蹦切┤宋锖褪录跋駩耗频臅r時緊抓著我的腦子，啃噬著我的心”［2］133。正是這些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經(jīng)歷，在很大的程度上促使周文去關(guān)注和描寫川康特有的兵士生活、官場角力，乃至于川康青年漂流在外的迷茫與朦朧的希望。

與大多數(shù)鄉(xiāng)土特色作家所經(jīng)常采取的描寫方式不同，周文筆下的的川康風情，并未一力體現(xiàn)在“叉麻將”、“披襟襟，掛柳柳”的方言土語上，也非僅僅著重于對川康邊地的山川風物、民俗地理的觀光客式的呈現(xiàn)上，而是更多表現(xiàn)在對地處“邊荒一隅”的川康中下層民眾日常生存狀態(tài)的原汁原味的描繪上。這種原生態(tài)的川康特色，在周文的散文《茶包》和《第三生命》中有著尤為集中的體現(xiàn)。通過《茶包》，可以看到那些扎著圍腰布的紅線眼皮的女人，和駝著背脊背著茶包，在亂石的懸崖半腰一步步摸索前行的腳夫們，怎樣在積雪、濃霧、奇寒的高山壑嶺間熬干一生，直到快被柴火煙子熏瞎了眼時，仍然對自己的子孫許著“不愿你長大做官做府，只愿你將來背得起二百五”的虔誠的愿。而在《第三生命》中，讀者又分明看到了種種稀奇古怪的關(guān)于鴉片煙的奇聞。老川兵們的第二枝槍（煙槍）是不可或缺的，他們一躺下便燒煙，站起身便是一堆堆怕人的骷髏。平日里軍隊用鴉片發(fā)薪水、做獎賞、下賭注，比硬通貨還管用。甚至兩軍對壘也自然分成“兩道火線”：前線的放下煙槍，拿起步槍；后線的則是放下步槍，拿起煙槍。這種極端惡劣困苦的生存環(huán)境，還有處處彌散著的苦臭的煙味，通過周文的筆觸細致傳神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周文作品的特異性，還體現(xiàn)在它們與同時期現(xiàn)實主義截然不同的寫實性創(chuàng)作風格上。有研究者曾指出，周文“素描式”的寫作雖依賴于自然主義的筆法，但它“既不同于19世紀末濫觴于法國流行于歐美的‘原裝’自然主義，也異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主流中‘革命氣質(zhì)’濃郁的現(xiàn)實主義，包括早期‘為人生’的寫實主義”［3］。周文的作品所表達的“實際是再現(xiàn)壓過表現(xiàn)，將寫實主義不枝不蔓進行到底的‘真實主義’”［3］。而這一點放置于當時的左聯(lián)文學中尤其顯得觸目。當時許多左翼作家，都放棄了原有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和對人生的實感，努力向組織推薦的價值評定標準靠近，周文也難免受到影響，如《雪地》生硬的結(jié)尾和《救亡者》中對革命遠景的書寫。但在此自我改造的過程中，那忠誠于自身經(jīng)驗的品性也同時啟動，形成一種反向力量，這個反向力量沒有自然形成對平庸、瑣碎俗世化生活的非凡認同，而是浸潤著某種“與‘現(xiàn)實’的苦斗”（丸山升語）精神。當然，周文的努力在當時也并非沒有得到精神上和藝術(shù)上的外援，如魯迅的專門提點和魯迅創(chuàng)作的客觀上的典范（他比較受惠于魯迅“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的白描技巧）。周文逐漸掌握了讓不同人物在特定的條件下，通過特定的言行舉止和內(nèi)心活動得以表現(xiàn)的寫作技巧，形成了具有自發(fā)性、鄉(xiāng)土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周文式的寫實主義風格。

其一，在細節(jié)處理方面，善于遴選看似平凡的人和事，通過近乎“橫截面”式的細描，以及對人與人之間交際互動的樸實敘述，表現(xiàn)出濃郁的寫實主義特色，刻畫出了川康邊域凡常而非庸常的的眾生肖像圖。周文對細節(jié)的刻畫平實而不平淡，他自己曾就如何達到文學的真實這一問題發(fā)表過自己的見解，認為無論是描寫人物或環(huán)境，要想反映得真實，無非是“都去寫它要害的地方，找他的特點，至于怎樣找法，當然應該深入到現(xiàn)實生活里面，用最大的注意去分析每一種事件的特征，和認識每一種人物的特性”［4］。這種對于要害處的細節(jié)把握反映在周文的作品中，就形成了看似無事卻又令人刻骨銘心的敘事風格。如在《山坡上》中，關(guān)于李占魁和王大勝在生死之際由敵化友的那段“盤腸大戰(zhàn)”的描寫，令人觸目驚心。而在《山坡下》中，他則以客觀冷峻的筆調(diào)描繪出無辜百姓在川康軍閥封閉混戰(zhàn)中所經(jīng)受的煉獄般的深重苦難。比如寫賴大一家逃難。

（賴大背起一個大紅木板箱）一手抓起四兒，擱在老婆背上；老婆趕快拿一張布單把四兒的屁股一蓋，拉出兩條帶子來勒著兩肩在胸前架個叉形縛好。接著她一手提起一個大而圓的包袱，一手抱起了三兒。賴大只把二兒抱起，跨出房門，一把抓住老太婆的手肘：“媽，走了！打來了！”

這種有條不紊、一氣呵成的動作，暗示出在川西內(nèi)戰(zhàn)不斷的年月里，底層民眾早已慣于逃難，甚至在顛沛流離中流于麻木的生存狀態(tài)。

其二，在語言描刻方面，筆調(diào)總是素樸、細致，不失生活的本真味道，同時又兼顧了文學語言的藝術(shù)化處理。寫人物的言談對話時，作者總是避免自己介入其中，呈現(xiàn)出一種保持客觀記錄的中立態(tài)度。而在必要的場景和心情的形容上，語言則樸實爽利，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和本土色彩。

周文的小說中，最常見的便是人物間的交談，往往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抖斓酱禾臁分杏袃啥侮P(guān)于秀青和流峰睡覺前的對話，簡單的動作加上一再反復的詢問，若是放在其他場景中，難免顯得單調(diào)枯燥，但其時恰逢流峰對秀青的苦苦哀告和挽留，在兩段反復拉扯又無話可說的干巴巴的談話中，一個戀家而又有些軟弱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形象便躍然紙上。正如茅盾在《〈雪地〉的尾巴》里所指出的那樣：“他的‘白話文’和‘口語’頗接近，沒有古怪的歐化句子，也很少流行的文學描寫的術(shù)語，也沒有裝腔作勢故意賣關(guān)子的所謂技巧，他只是很樸質(zhì)地細致地寫下來?！保?］

其三，在對普通人的人性把握和描刻方面，周文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在對充滿了算計、貪欲和忍耐的私人心理的精準呈現(xiàn)，以及在惡中發(fā)現(xiàn)人性之善、善與惡之間的相對關(guān)系的轉(zhuǎn)換等方面，尤其如此。為此，周文還頗覺有些疏離時代主題的不安：“在近幾年，我們這被逼到了存亡危急關(guān)頭的國家民族，當然不同于我這里面所描寫的那些人物……有著一些不撓不屈的抗敵的民族英雄，而且這樣的英雄在人民大眾熱烈的希望中還在增多起來，共同挽救我們民族國家的危亡。因此我這單純是暴露性質(zhì)的作品……對于目前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自然是很難說的。”但即便如此，周文仍沒有趨潮而放棄對自己所見識過的“邊荒一隅的人物”的描寫，只因“那生活于我究竟太熟悉了，雖然這熟悉并不是人的幸?！保?］132。他筆下的人物幾乎沒有時代弄潮兒，也沒有能夠體現(xiàn)主題的人物符號，有的只是在失業(yè)的寒冬中，因沒錢去買煤球而只能在狹隘的房里做著蜷曲的柔軟體操的失業(yè)青年（《一天幾頓》），在戰(zhàn)火交織的生死邊緣仍然想望著鎮(zhèn)守使會升自己做班長的王大勝們（《山坡上》），涂著厚粉血唇，穿著廉價洋服，“左”著喉嚨唱《哭五更》的專接外國水兵生意的私娼（《一幢房里》），還有娶了八房小老婆，又壞過好幾個女學生，卻仍對著別人的丫頭發(fā)癡充呆的有著一雙色情眼睛的錢秘書們（《煙苗季》）。周文筆下的西康是一方喪失了英雄氣概的封閉疆域，是一個到處充滿沉悶的，而與美好的人文理想近乎絕緣的人間煉獄。周文沒有將人性作善惡是非的簡單處理，反而帶有某些混沌和曖昧，充滿了對人性的復雜的理解。譬如在《煙苗季》中，奉行消極處事哲學，在旅長派和參謀長派兩個權(quán)力集團擠壓之下受著算計，忍著窩囊氣卻只能拿“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舊語寬慰自己的余參謀，也有在夾縫里痛悔自己的懦弱和卑劣的時刻，甚至想到“即便去孤獨地對了那遠及的?？?，不也勝似此地的提心吊膽，卑躬屈膝，污濁的人生？！”而兇殘霸道、貪婪斂財?shù)穆瞄L，在視察自己盜用公款而購置的私人田產(chǎn)時，在與參謀長斗法而頻頻敗落時，也總會懷著些許溫情，陷入對兒時和幾個伙伴拿著網(wǎng)兜在月夜里偷偷下河的溫馨往事的回憶當中。不可否認，這樣一種對于一個殘暴到可以隨意對佃戶實施“炮烙”的反面人物的溫情描寫，在當時確實是比較少見的。

作者在如實記錄青年時代所經(jīng)歷的軍閥與官場的種種罪惡的同時，并不打算回避底層民眾身上被古舊的封建制度和持續(xù)的苦難生活所扭曲的人性?！稅邸分泄涯腹倘簧類圩约旱莫氉?，但在封建禮教的侵染下竟也對“寡婦進房，家破人亡”的俗語深信不疑，甚至半夜里守在兒子房門前，“閃著老鼠似的眼光”準備捉奸。就連周文筆下可勉強算得上是正面人物的主人公們，也往往有其可惡與可恨之處?！稛熋缂尽分袨榱塑婐A而造反的兵士，雖然屬于弱者的抗爭，卻不過是為生計所迫，受了官長的鼓動，最終又成了官官相斗的棋子。這些受壓迫者，一面敵意地排擠因為兩個耳光而升任班長的同伴，一面又發(fā)出“同樣是挨揍，為什么我們遇到的是副官長，而不是旅長”的牢騷。與當時左翼陣營內(nèi)某些“政治正確”的主張相比，周文這種因愛而生痛的文字，有著真正的“左翼性”。

周文作品的整體風格冷凝、沉重，但在這冷峻里又因其勇于直面殘酷世界的赤子之心而透著絲絲暖意。正像魯迅曾講過的那則關(guān)于奴才的寓言，正是在這絕地的絕望之中，在拒絕了主觀的拯救和奴才翻身做主子的幻覺之后，人們才可能會在“夢醒了無路可走”的境地中孕育反抗和自救的希望。就這樣，周文憑借著對生活和生命的虔誠與執(zhí)著，描繪出一幅沉痛甚至于陰冷的川康邊域特有的民生畫卷，在激昂快意的史詩和頌歌的聲浪中低聲吟唱出一闋孤獨而真實的人生悲歌。在周文作品獨特的文學價值已初步得到肯定的今天，他那種籍文寄志、暗夜獨行的為文者的純潔和堅韌，也許更值得人們?nèi)涯詈妥允　?/p>

［1］周文.周文紀念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169.

［2］周文.煙苗季［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

［3］陳剛.周文小說風格論［J］.社會科學研究，2005（2）.

［4］周文.從摸索中得到的教訓［G］∥周文選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419.

［5］郭建勛.周文小說漫談［J］.康定民族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19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