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玉英
論文學傳播中的共生現(xiàn)象及其對文學經(jīng)典生成的影響
——以宋詞為中心
■郁玉英
文學傳播;共生現(xiàn)象;宋詞;經(jīng)典生成
傳播的方式和途徑,作為聯(lián)結傳播主體、受眾、傳播客體之間的紐帶,是一個復雜的體系,是整個傳播體系中最關鍵的一環(huán)。文學傳播一般的方式、途徑是:一種傳播媒介承載某一傳播客體——“某人/某作/某類文學樣式”,通過主體的傳播指向不同的受眾群體,產(chǎn)生不同的傳播效果。但在文學傳播方式途徑中,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現(xiàn)象,傳播媒介不僅起著簡單的載體作用,它同時能更有效地促進“某人/某作/某類文學樣式”的傳播。傳播客體也不僅是單純的被傳對象,它同時是傳播“他人/他作/他類文學樣式”的催化劑??腕w和媒介兩者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從而導致不同尋常的影響和效果。本文擬探討文學傳播中的這一特殊現(xiàn)象——共生。
一
共生論[1]最初是用于描述生物領域的生存現(xiàn)象:“共生雙方通過相依為命的關系而獲得生命,失去其中任何一方,另一方就不可能生存。生物界的這種相互依存現(xiàn)象反映了生物界的存在本質(zhì)是共生。”[2]自1879年德國醫(yī)生、著名的真菌學家DeBary(1831—1888)提出共生論后,該理論被廣泛應用于社會學、經(jīng)濟學、文化學領域。
宇宙自然中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為其他事物的存在提供前提和條件,因而共生論實際上是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理論范疇。借用共生論的說法,文學傳播中亦存在類似的共生現(xiàn)象。某位作家及其作品并不是簡單地局限于“某人/某作/某類文學樣式”這樣的模式而流傳,而是通過依存于“他作/他類藝術樣式”,藉其他人的創(chuàng)作而獲得更大的影響力。在這種現(xiàn)象中,“他作/他類藝術樣式”對某人作品的引用和借鑒為“某人/某作/某類文學樣式”的傳播創(chuàng)造著新條件,而“他作/他類藝術樣式”也會因效仿、引用、借鑒某人作品而增添藝術魅力,擴大知名度,獲得更強的生命力。當然,因為文學傳播途徑的多樣性,此處的共生現(xiàn)象與生物學中的共生稍有不同,那便是不存在失去一方,另一方便不能生存的問題。
文學傳播接受中的共生現(xiàn)象通常有以下兩類情形:
其一,同類文學體裁中的共生現(xiàn)象。這類共生現(xiàn)象一般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型讀者以原先存在的某作為范本,創(chuàng)造新的作品的同時保留原作的主要特征。古典詩詞中的唱和即屬于這種共生現(xiàn)象的典型代表。通常,原作或因為具有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典范性而導致他人的效仿,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便由于它“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逸氣浩懷超然乎塵垢之外”[3](P168),而“新天下耳目”[4](P85)的開創(chuàng)性而成為諸多詞人效仿的典范之作。另外,也有的創(chuàng)作型讀者可能出于情感、興趣或娛樂目的唱和某人的作品。譬如,南宋末劉辰翁追和李清照《永遇樂》(落日 金)的原因就在于原詞凝聚著強烈的故國情思,深深觸動了劉辰翁。他在《永遇樂》(璧月初晴)序中說到:“余自乙亥(1275)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詞情不及,而悲苦過之?!盵5](P4087)此現(xiàn)象中,在新作的創(chuàng)作和流傳時,原作借此也得到傳播,而新作也因為和原作的這種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一定的關注。
其二,與他類藝術樣式共生的現(xiàn)象。創(chuàng)作型讀者或編撰人員將原先存在的作品全部或部分地引入到自己新創(chuàng)/編的作品中,由于這種巧妙恰當?shù)囊没蚪梃b,往往使原作和新作相映生輝。《論唐詩與唐代文人小說的傳播》一文就指出了這樣一種現(xiàn)象:“或文因詩作,或詩緣文起,既使小說隨著詩歌走進了讀者,也使詩歌擴大了自身的影響。”[6]事實上,古代傳奇、小說、戲曲等文學樣式常常借敘述者或作品主人公之口,借用或化用某些詩詞,以表達某種情感或引起受眾的注意。如清康熙年間,毛宗崗父子評《三國演義》時,將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詞置于卷首,詞作深沉的歷史感與小說主題相得益彰,為小說平添幾分魅力,毛氏父子評點的這個版本也成為目前《三國演義》最通行的本子。而隨著小說的流傳,這首《臨江仙》到現(xiàn)在也成了明詞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作品。再隨著20世紀80年代電視劇《三國演義》的播出,由楊洪基演唱的《滾滾長江東逝水》又將楊慎《臨江仙》的詞意與現(xiàn)代音樂完美融合。這首作為《廿一史彈詞·說秦漢》開場詞的《臨江仙》,在與小說、電視劇主題曲的雙重共生中,獲得了空前的生命力。
在諸如上述的共生現(xiàn)象中,原作所借以共生的作品的藝術成就越高,影響力越大,數(shù)量越多,則原作獲得的影響力越強。這種共生式的傳播具有不同于一般傳播方式的優(yōu)勢。因為它依賴于他人的創(chuàng)作,所以不受特定時代、特定的藝術樣式和傳播媒介的局限。而且借助于他人的創(chuàng)作或他類藝術樣式,傳播客體能夠突破時空限制,與各種傳播方式結合,與時代最新的傳播媒介聯(lián)姻。有聲的、無聲的,文字的、音視頻的,紙質(zhì)的、電子的,各種媒介都能成為它的憑借,可以說共生式傳播是除學校教育、書冊傳播外,新時代傳播前代優(yōu)秀文學文化遺產(chǎn)的一個有效手段,對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有著重大意義。以下筆者以宋詞為中心,闡釋文學傳播中的共生現(xiàn)象在宋詞傳播過程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及其對宋詞經(jīng)典生成的影響。
二
在宋詞千年流播的過程中,除傳統(tǒng)的別集、選本、點評、題壁、石刻等傳播方式延續(xù)了宋詞的生命力以外,憑借“他作/他類藝術樣式”的共生式傳播也是宋詞流傳的重要手段。宋詞傳播中的這種共生現(xiàn)象,對于宋詞經(jīng)典名家名篇的生成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首先,宋代詞人的交際娛樂和自我創(chuàng)作中常采用的唱和,這一宋詞與同類藝術樣式之間的共生對于宋詞經(jīng)典的生成具有積極意義。唱和有筵席唱和、結社酬唱、后代追和等多種形式。和詞和原詞處于一種共生的狀態(tài)之中。由于和詞要遵循與原詞格律相仿佛的規(guī)定,所以和詞總離不了原詞的影響,而且借原詞的知名度,和詞也能吸引更多的關注目光。而原詞也借和詞的聲名和數(shù)量為自己贏得更多的關注,提升原詞的影響力。
章質(zhì)夫的《水龍吟》(燕忙鶯懶芳殘)一詞,詠楊花而能極盡物態(tài)之妙,誠屬佳作之列。借助于蘇東坡唱和之作《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章質(zhì)夫的楊花詞獲得了更大的詞壇聲譽,與東坡的唱和詞一起進入了宋詞經(jīng)典名篇的行列。據(jù)王兆鵬、郁玉英《宋詞經(jīng)典名篇的定量考察》[7]一文統(tǒng)計:章詞與蘇詞的影響力排名分別列第74位和第11位。再看《唐宋詞匯評》所收錄歷代關于章質(zhì)夫楊花詞的10次點評,其中8次點評皆拿章詞和蘇詞進行對比。[8](P309-310)在詞論家的對比性批評中,章詞和蘇詞的影響共同提升,經(jīng)典性指數(shù)一起上揚。章質(zhì)夫和蘇東坡的楊花詞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對方的傳播,形成一種共生關系。再如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一詞,歷來唱和詞最多,總共達133次之多。詞調(diào)《酹江月》和《大江東去》都源于東坡此詞中之名句。其中《大江東去》一調(diào)用韻皆同東坡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詞。東坡原詞與所有和詞共生,借助于后者,《念奴嬌·赤壁懷古》的生命力在時間的沖洗中越來越旺,經(jīng)典地位代代相遞??v觀宋詞經(jīng)典名家名篇,被唱和者不在少數(shù)。以《宋詞經(jīng)典名篇的定量考察》一文中確認的宋詞經(jīng)典為例,岳飛《滿江紅》(怒發(fā)沖冠)被和23次,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被和23次,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被和25次,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被和33次。在《全宋詞》、《全金元詞》、《全明詞》、《全明詞補編》和《全清詞》(順康卷)中,宋詞百首名篇中僅17首詞無和作可考。每一次唱和,尤其是追和,即意味著一次有意義的模仿借鑒,原作的影響力在與和作的“共生”中被擴大延伸。這種同類體裁之間的唱和共生現(xiàn)象,無疑對宋詞經(jīng)典的生成起著積極的促進作用。
其次,宋詞傳播的共生現(xiàn)象中除了同類文學樣式——詞作與詞作之間的共生之外,和其他藝術樣式的共生在宋詞經(jīng)典生成中也很常見。元代散曲、雜劇,明清小說、傳奇,20世紀以來小說、歌曲、影視等皆為宋詞提供了共生的對象,影響宋詞名家名篇的經(jīng)典化進程。
宋詞和元曲共生的現(xiàn)象,況周頤早就曾指出:“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詞句,尤多排演詞事為曲。關漢卿、王實甫《西廂記》出于趙德麟《商調(diào)·蝶戀花》,其尤著者。檢曲錄雜劇部,有《陶秀實醉寫風光好》、《晏叔原風月鷓鴣天》、《張于湖誤宿女貞觀》、《蔡蕭閑醉寫石州慢》、《蕭淑蘭情寄菩薩蠻》,皆詞事也?!盵4](P4419)另外,在元曲中有的以詞人為主人公演繹故事,如關漢卿《錢大尹智寵謝天香》、吳昌齡《花間四友東坡夢》、費唐臣《蘇子瞻風雪貶黃州》、無名氏《蘇子瞻醉寫赤壁賦》等劇作,將柳永、蘇軾等詞人更進一步融入大眾通俗文化當中。劇作借著名詞人吸引更多的大眾眼球,詞人則借劇本為更多的平民百姓所熟悉,從而提升影響力。
宋詞和元曲的共生現(xiàn)象中,還有詞作的意境和語言為元曲所借鑒的情況。例如,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狈对~述懷人之苦,情景交融、情意綿長,為元代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所本:“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贝搡L鶯《端正好》唱詞的語句、意境、情感表現(xiàn)和范仲淹《蘇幕遮》一詞的繼承關系相當明顯。由于這曲借鑒了范詞的《端正好》,崔、張二人離別的氛圍和心境表現(xiàn)出動人魂魄的美。而作為流傳至今仍具旺盛生命力、影響巨大的元曲經(jīng)典,鶯鶯的唱詞也為范詞的生命力的延伸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機會,從而使范詞的經(jīng)典性不斷加強。
更多的情況是宋詞的一些名句被轉化為元雜劇的唱詞或為散曲所引用、借鑒,借助于元曲的傳播,這些詞作的影響力也獲得延伸。如白樸《董秀英花月東墻記》有唱詞“客館閑門靜,閨房寂寞春。月來花弄影,疑是有情人”。無名氏《神奴兒大鬧開封府》有唱詞“我這里潛蹤躡足臨芳徑……(帶云)兀的不是哥哥來了也。(唱)哎!卻原來是云破月來花弄影”。張壽卿《謝金蓮詩酒紅梨花》有唱詞“原來不是人呵。(唱可)正是云破月來花弄影”。張先《天仙子》一詞在這些劇目的演出中再次活化。再如柳永《雨霖鈴》一詞,搜索陜西師范大學電子版《漢籍全文檢索》中的《全元散曲》和《全元雜劇》,“曉風殘月”被13個篇目引用19次。其中“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在雜劇中更起著喚月明和尚回光返照的作用。在李壽卿《月明和尚度柳翠》一劇中,月明和尚托長老吩咐柳翠:“師父下法座去了,著你回來,擊響云板,唱兩句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那時節(jié)師父返照回光,和你同登大道。”月明和尚醒后唱:“我則聽的檀板輕敲繞畫梁,將我這慧眼忙開放,卻原來一曲鶯聲囀綠楊,越引的魂飄蕩。這的是弟子歌,又不是猱兒唱,饒他便鐵石般怪心,也則索寸斷柔腸?!边@段唱詞同時道出了《雨霖鈴》的魅力。另外,元曲中諸如以下唱詞曲句也清晰可見借用宋詞名篇之跡,譬如:“但愿人月團圓,千里共嬋娟”(徐仲由《殺狗記》)、“但愿人生得長久,年年千里共嬋娟”(高明《琵琶記》),都是借鑒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對黃花人自羞,花依舊,人比黃花瘦”(張養(yǎng)浩《殿前歡·對菊自嘆》)、“傷心人比黃花瘦,怯重陽九月九,強登臨情思悠悠”( 無名氏《水仙子》)、“楊柳眉顰,‘人比黃花瘦’”( 王實甫《西廂記》),化用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中的名句;“嘆此愁,能幾許?看看更有傷心處,梅子黃時斷腸雨”(朱庭玉《哨遍·春夢》),化用的則是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中的句子。隨著劇作和曲詞的傳播,這些詞都變得更廣為人知。
以上現(xiàn)象中,一方面元曲相關作品借宋詞名篇提升了藝術魅力,另一方面,在諸如此類的借鑒式“共生”中,相關詞人詞作也借此獲得更廣闊的傳播空間,擴大了影響效果。
明清小說傳奇中亦多有此類共生現(xiàn)象。如明代通俗小說中,李清照和朱淑真即成為才華出眾的女性人物的榜樣。小說《聯(lián)芳樓記》寫吳郡薛蘭英、慈英姊妹二人,聰慧秀美,能為詩賦,“名播遠邇,咸以為班姬、蔡女復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論也”[9](P29)。《蘇小妹三難新郎》亦說:“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盵10](P187)其中李清照《聲聲慢》一詞還特為作者拈出曰:“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diào)寄《聲聲慢》。”而像秦觀、柳永等風流才子式的詞人也成為通俗小說的主人公。譬如馮夢龍《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中的柳永,改變了明人洪 《清平山堂話本·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中采用奸計騙取對方愛情的形象,成為歌妓心中的偶像。小說中妓家有口號云:“不愿穿續(xù)羅,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盵11](P189)柳永死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風駘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官人墳上,掛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流?!盵11](P198)。
以上小說傳奇,因為才子詞人的故事而頗受讀者歡迎,同時,作為通俗文學的小說傳奇,它們擁有廣大的讀者,在小說傳奇的流播中,這些詞人們自然也獲得更大的知名度。
千百年之后,宋詞在當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仍存在著不少共生現(xiàn)象。如當代著名言情小說家瓊瑤小說的篇名就借鑒了不少宋詞名篇中的名句:《心有千千結》——“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張先《千秋歲》);《庭院深深》——“庭院深深深幾許”(歐陽修/馮延巳《鵲踏枝》、李清照《臨江仙》);《寒煙翠》——“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碧云天,黃葉地”( 范仲淹《蘇幕遮》);《一簾幽夢》——“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秦觀《八六子》);《煙鎖重樓》——“念武陵人遠,煙鎖重樓”(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月滿西樓》——“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李清照《一剪梅》)。小說借宋詞名句而增輝不少,相關的宋詞也憑小說之名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
至于當代的流行歌曲,因其文化品質(zhì)和唐宋詞傳播的原生態(tài)文化本來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有一些與宋詞共生的現(xiàn)象。其中,有的宋詞經(jīng)典名篇在譜上現(xiàn)代樂曲之后再次被廣泛傳播。像歌曲《明月幾時有》全篇引用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歌曲《月滿西樓》全篇引用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都再次成為相當受歡迎的流行歌曲。鄧麗君專輯《淡淡幽情》中的《芳草無情》、《欲說還休》、《人約黃昏后》、《相看淚眼》等曲目,配合現(xiàn)代音樂演唱經(jīng)典宋詞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辛棄疾《丑奴兒》(少年識愁滋味)、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不僅這些歌曲廣受歡迎,也給古典詞曲注入新的生機。至于化用經(jīng)典宋詞中的名句,借鑒宋詞經(jīng)典名篇的意境,在當代流行歌曲中也是很常見的。如“去年圓月時,花市燈如晝”(葉歡《鴛鴦錦》),化用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經(jīng)不起太長的等待”(蔡幸娟《問情》)化用李清照《武陵春》“只恐雙溪舴猛舟,載不動、許多愁”;蘇軾的《念奴嬌》詞句,從“大江東去”至“灰飛煙滅”,也再次被周杰倫寫進新的流行歌曲《念奴嬌》中。
以上現(xiàn)代流行音樂與宋詞名篇、名句的共生現(xiàn)象中,一方面宋詞名篇為流行歌曲增色不少,另一方面更多的讀者也借此共享宋詞經(jīng)典的不朽魅力。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言:“在某種意義上的‘經(jīng)典的’總是‘互為經(jīng)典的’?!盵12](P40)
三
以上詞與詞、詞與戲曲、詞與小說、詞與當代流行歌曲等的共生現(xiàn)象,對宋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經(jīng)典化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事物總是善于借助其他載體延展其生存空間。隨著時代的變遷,科技的發(fā)展,古代文學經(jīng)典如何與新興的傳媒,如電影電視、電腦動漫等新興文藝樣式共生,是值得進一步關注的問題。
當前,傳統(tǒng)的傳播手段仍然具有強大的影響效果。譬如學校教育仍然是當代傳播古代文學最主要的方式。教科書除作為選本的一般功能外,由于它受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支配,以教學教科書上所選篇目為教學對象的學校教學,在傳播古代文學時仍然起著難以替代的作用。通常入選了教科書,成為學校教學必學篇目的作品十有八九會成為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宋詞經(jīng)典名篇的定量考察》中的十大名篇無一不入教材。再譬如出版發(fā)行也仍然是傳播古代文學作品的主流方式。以宋詞為例,截至2010年8月,共有1532項①與宋詞相關的出版物,以每項平均出版2000冊計算,近十年來也有300多萬冊進入流通領域,所導致的傳播效果毫無疑問也相當大。再譬如以“中華誦”為主題的各種誦讀會,書法傳抄等方式也在或大或小地影響古代文學的當代傳播。
但是,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世界與人類走過的五千年文明世界相比,變化得實在太多太快。在日新月異的世界中,學校教學和書籍閱讀等傳統(tǒng)方式傳播古代文學經(jīng)典面臨著越來越多的困難。
一方面,人類現(xiàn)代化的進程改變了我們居住的星球的面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古代都市早已變成鋼筋和水泥混鑄而成的叢林。科學的發(fā)展讓很多充滿詩意的存在不再承受人類豐富的想象,當抬頭望月的時候,嫦娥、吳剛、玉兔早已消失在人類理性的認知中。當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就能飛越太平洋到達我們星球的另一邊時,當電話、視頻聊天走進千家萬戶的時候,“山長水闊知何處”的離愁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黯然銷魂。當然,在此筆者要說的不是這種變化的利弊,事實上任何變化都有它不可避免的規(guī)律,有它不可避免的得失。其實,無論世界如何變化,人類情感體驗都具有普遍共通性。我們應該思考的是,變化的時代里怎樣更有效地實現(xiàn)古代文學和文化的傳播。
另一方面,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時代,人們知識和信息的獲得手段越來越便捷、多樣。譬如21世紀最重要的傳播媒介——互聯(lián)網(wǎng),就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具有更大自主權的、開放的、信息化的平臺。據(jù)統(tǒng)計,目前中國已有4億網(wǎng)民,除去老年人和嬰幼兒,可以說絕大部分具有傳播文學作品能力的人都是網(wǎng)民,尤其是將成為本世紀文學文化傳播主力軍的青少年。在汗牛充棟都不足以形容的信息海洋之中,在信息傳播瞬息萬變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如何讓網(wǎng)民們?yōu)槌休d著中華文化精神的古典文學精華駐足一觀呢?
或許在學校教育、選輯出版等方式外,利用好文學傳播中的共生現(xiàn)象不失為當代傳播古代文學經(jīng)典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因為在共生現(xiàn)象中,傳播客體“某人/某作/某類文學樣式”可以突破時空限制,游弋于口頭、書面、電子等多種傳播方式之間,能與任一時代最新的傳播媒介和方式聯(lián)姻。將古代文學經(jīng)典與當代最新傳媒聯(lián)合,利用各自的優(yōu)勢,讓兩者相互促進,會更有益于古代文學經(jīng)典在當代的傳播。筆者在此略呈一二典型現(xiàn)象,以期引起專家學者們更深一層的思考。
譬如蘇軾的經(jīng)典詞作中,若論在千年歷史流傳中的綜合影響力,《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無與匹敵[13]。但若論當代普通大眾讀者對蘇詞的選擇性接受,則那首《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獨占鰲頭。個中原因恐怕和流行歌曲《但愿人長久》的廣泛流傳有關。先后由鄧麗君演唱,再經(jīng)王菲、張學友、蔡琴、孫國慶、容祖兒等人翻唱的《但愿人長久》一曲,為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一詞贏得了廣泛的現(xiàn)當代知名度。再譬如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一詞,經(jīng)蘇越譜上新曲后叫做《月滿西樓》。經(jīng)過鄧麗君、安雯、徐小鳳、童麗等歌手先后演繹后,為大量現(xiàn)當代讀者所喜愛。網(wǎng)友制作的配上歌手演唱音樂的電腦動畫,《月滿西樓》在著名視頻網(wǎng)站優(yōu)酷網(wǎng)上僅僅一年內(nèi)就被點播12 720次②。而且,當前互聯(lián)網(wǎng)上不止一個版本的音樂電腦動漫《月滿西樓》。將關鍵詞“月滿西樓”和“MP3”一同輸入百度進行搜索,可以找到相關網(wǎng)頁約360 000篇,而用“月滿西樓”和“MTV”一起作關鍵字搜索則找到相關網(wǎng)頁約73 200篇③。這種融合現(xiàn)代音樂傳唱、電腦動畫制作、網(wǎng)絡下載等方式的“共生”傳播,促使李清照的這首《一剪梅》在現(xiàn)當代生機勃發(fā),并且產(chǎn)生巨大影響。由三種方式交融“共生”產(chǎn)生的巨大的網(wǎng)絡影響力,是李清照這首《一剪梅》最終入選宋詞百首名篇排行榜的重大助力。
像《但愿人長久》、《月滿西樓》那樣融合流行音樂元素或現(xiàn)代電腦動漫制作技術,正好能彌補“世界的變化”所帶來的古代文學尤其是古典詩詞之美的缺失。因為,音樂,作為藝術門類中最純粹,最直接指向人類感性心靈的一種,能夠超越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之間原本存在的隔閡。而電腦動漫,從2D到3D,越來越能逼真地模擬現(xiàn)實世界,從而再現(xiàn)文學世界中的美。巧妙地將這些現(xiàn)代元素與古典文學優(yōu)秀作品結合,再加上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的速度和廣度,網(wǎng)民們上網(wǎng)時以娛樂性、消遣式為目的的無功利性的接受狀態(tài),都應該有助于現(xiàn)在處于信息邊緣的古代詩詞經(jīng)典的傳播。當然,憑借于音、畫等共生式傳播,既有助于理解,也會因為音、畫所提供的導向性在一定程度上有礙于理解。受眾要深邃解讀古代文學經(jīng)典,那還得用心去體味文字所蘊含的深刻的情感、意境、哲理,去咀嚼、感悟。但是作為一種傳播方式,共生式的傳播,雖然不一定能傳播文學經(jīng)典的“深度”,但卻一定有助于延伸傳播的廣度。
而且不容忽視的是,當代社會在呼喚著古典詩詞與現(xiàn)代新型傳播媒介、新的藝術形式結合這樣的傳播方式,當代人有著用現(xiàn)代最新傳播媒介與新的藝術接受古典經(jīng)典的強烈內(nèi)在心理訴求。試看豆瓣社區(qū)的一個帖子:
【求曲】求現(xiàn)代人唱的古詩詞(類似明月幾時有的):如題。求由現(xiàn)代人演唱的古代詩詞。最近很想聽。類似鄧麗君的《幾多愁》,王菲的《明月幾時有》,安雯《西江月》之類的曲子?;蛘呦瘛对谒环健愤@樣化用古詩詞的。又或者現(xiàn)代人作詞作曲但非常有古典意蘊的歌曲,如許嵩《清明雨上》。哪位大人有了解的告訴一聲。有個歌名就好了,有演唱者和鏈接就更完美了。感激不盡O(∩_∩)O~④
和豆瓣上一般的帖子相比,此帖回復率頗高,半年內(nèi)有30余人回復,而且大多是熱心地提供古典詩詞新唱的來源的。而各大視頻網(wǎng)上,都有古詞新唱的專輯。一些專門的音樂網(wǎng)站上也都有古代詩詞新唱的欄目,如九天音樂網(wǎng)上的“千古絕唱唱到今”??梢赃@樣說,古代文學的經(jīng)典與現(xiàn)代藝術形式實現(xiàn)了巧妙結合的作品,它的生命力必將超越一般流行藝術。如何利用好古代經(jīng)典文學作品與當代新的傳播媒介、新型藝術形式之間的共生式傳播,是一個值得我們?nèi)フJ真思考的問題。
注釋:
①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http://www.nlc.gov.cn/,于2010年8月7日以“宋詞”為關鍵詞搜索館藏書目。
② http://so.youku.com/search_video/type_tag_q_%E5%8F%A4%E8%AF%8D%E6%96%B0%E5%94B1。
③數(shù)據(jù)來源于2010年8月7日的搜索結果,搜索關鍵字需加雙引號。
④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5843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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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作品在流播過程中存在著一種特殊的現(xiàn)象,“某人/某作/某類文學樣式”往往能與他人的同類創(chuàng)作或他類藝術樣式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從而導致不同尋常的影響效果。這是文學傳播中的共生現(xiàn)象。原作所借以共生作品的藝術成就越高、影響力越大、數(shù)量越多,則原作產(chǎn)生的影響越強。宋詞的傳播過程中,除了唱和,即詞作與詞作之間的共生之外,和其他文學藝術樣式的共生現(xiàn)象也很常見。這對宋詞經(jīng)典的生成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在日新月異的世界中,文學傳播中的共生現(xiàn)象對古代文學經(jīng)典在當代的傳播也具有重要意義。
I206.2
]A
]1004-518X(2012)03-0086-06
郁玉英(1973—),女,文學博士,井岡山大學廬陵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江西吉安 343009)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宋詞經(jīng)典的生成及嬗變研究”(項目編號:10CZW027)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王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