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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述歷史的另外幾種方法

      2012-04-29 04:00:31吳亮
      上海文學 2012年8期
      關(guān)鍵詞:馬原小說

      文字如何能夠使歷史看得見,先看看這個小標題,是不是有點兒眼熟——如果你們中的誰對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尚有印象,如果你讀過馬原的小說,如果你有強勁的記憶力,或許你就會想起他的某一部代表作,不不,不是《岡底斯的誘惑》,也不是《零公里處》,關(guān)于馬原,你肯定不如我熟悉,時光荏苒,即便過去了二十六年,即便我已老邁。這個小標題模仿了馬原的另一篇小說,《疊紙鷂的三種方法》,因此毫無疑問,我將在這里特別講一講馬原,或者說,從馬原開始……我打算完整引用馬原1986年給我的一封來信,這封信將貫穿始終。這一次我不會模仿羅蘭·巴特使用于巴爾扎克《薩拉辛》的逐段逐句解讀法,而是像當年的馬原混淆真實與虛構(gòu)地寫小說那樣,以歷史資料(手寫的信件,應該屬于一種將要絕種的歷史資料吧,此外,還有錄音檔案)為我的記憶觸媒,此時此刻馬原不再是我的研究對象,他僅僅是一個存在于我回憶中的故事人物……哦,觸媒,一個不禁令人想入非非的復合詞,如同被折疊的紙鷂,或者任何你曾經(jīng)折疊過的其他,比如遺忘的交流、私密與未被糾正的錯誤。

      吳亮:

      聽說我的《虛構(gòu)》轉(zhuǎn)到上海去了,想你這上海佬找來一定方便,想就此煩你找來一讀,還想聽你說長道短?!短摌?gòu)》是我最近的一個中篇,說近也是四個月前的故事了。我平時疏懶,寫出一篇文字總要歇上幾個月玩上幾個月,我寫得不多。這個“虛構(gòu)”故事是我今年不多幾篇東西中寫得最吃力的,說不清道理。

      ……

      一九八五年伊始,馬原的句子、文法和口氣引起了我的驚奇。我最初讀到的馬原小說是《岡底斯的誘惑》,《收獲》退稿,嗅覺靈敏的《上海文學》卻沒有摒棄,據(jù)說是楊曉敏的力薦?!秾姿沟恼T惑》敘述由不同的團塊構(gòu)成,云山霧罩的西藏風貌宗教習俗只是幌子,情節(jié)破碎意圖模糊人物行蹤飄浮不定,每個句子都看得懂,整個小說卻看不懂。此后馬原一發(fā)不可收,旋風一般用接近口語的風格寫作,他不僅像希區(qū)柯克那樣出現(xiàn)在自己的小說中,還喜歡自報家門,“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一點都不晦澀,直截了當?shù)拇蟀自?,后來有人指馬原模仿海明威,其實是馬原自己提供的線索。一九八五年橫空出世的“先鋒小說”(那是之后的命名,“先鋒小說”在早期爭鳴中一度被稱之“現(xiàn)代派小說”,也有雜志以“實驗小說”為其冠名)當時就面臨許多批評,其中有一個不屑的說法至今還很流行:模仿西方現(xiàn)代派,無非翻譯體而已……“翻譯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難道你們使用的“現(xiàn)代派”不也是翻譯過來的舶來詞么,你們的五四白話文體新華社文體人民日報文體不也大量吸收了日文翻譯體俄文翻譯體么(只不過你們學不會黑格爾馬克思的德文翻譯體),中國古代所謂的“西方”大概是指今天的伊朗或印度吧,你們現(xiàn)在掛在嘴邊的那個統(tǒng)稱資本主義自由世界的“西方”概念就是來自西方,莫非你們還以為它是龍的傳人華夏商周秦漢唐宋元明清之純種“漢語”?

      認識馬原之前我讀過幾本海明威,我自己不寫小說,不需要向小說家學習寫作技巧,海明威談不上對我產(chǎn)生過什么直接影響,《永別了,武器》我都是跳讀的,這是一個從七十年代起養(yǎng)成的壞習慣(彼時精神荒蕪“封資修”書籍不易碰見,每每借到一本磚頭厚的外國長篇小說,通常沒有充裕的時間細讀,所謂瀏覽,其實就是跳讀),現(xiàn)在我可以坦承,八十年代初那幾年外國小說我讀得既多又快的秘訣,不僅包括《太陽照樣升起》,連索爾仁尼琴的《癌病房》卡夫卡的《城堡》??思{的《喧嘩與騷動》我基本都是跳讀的……不過,我會每隔一段時間就把這些小說拿出來,興之所至地隨機跳讀幾頁,突然在某一頁停住,有點兒像達達運動那一幫子咖啡館詩人,隨便翻詞典,蹦出什么詞就什么詞,只要這個詞帶來了全然陌生的經(jīng)驗……有一陣我對情節(jié)并不太看重,惟對詞語敏感,明明知道這個詞語的源頭肯定是某一種外來語,我也無心追究它的最早出處。

      有時候好像對說不清的事物格外有興趣,格外想說一說,哪怕仍然說不清。大概是這個故事太混沌了,我寫的時候竟完全搞不清那個想入非非到瑪曲村的人是不是我馬原,或者馬原到瑪曲村是不是看到了那些故事,你知道那對我毫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里我獲得的那部分經(jīng)驗,以及由我的新鮮經(jīng)驗講出的這個故事給了讀者什么。這么說話使我感到難過,說車轱轆話時我總有種自淫的感覺。一種卑下的說不出口的男人經(jīng)驗。

      ……

      據(jù)說“寫作就是一種翻譯”,把你的所見所聞寫下來,把你的經(jīng)歷和你的夢寫下來,就意味著你把心中呈現(xiàn)的那一切“翻譯”成某種你能夠駕馭的文字,這是從內(nèi)而外的翻譯,而不是從一種紙面搬運到另一種紙面的翻譯,把一套符號轉(zhuǎn)換為另一套符號的翻譯。馬原得益于翻譯家,遺憾的是那些翻譯家的中文寫作卻遠不如馬原,當然傅雷不算,王道乾鄭克魯也不算,哦哦,這樣說會得罪許多人……2008年11月3日下午我和馬原有過一次錄音談話,在馬原上海的家,“按照我的理解,藝術(shù)是不需要解釋的”,是你此刻的說法吧,以前你并不這么認為,我看著馬原那雙依然明澈的眼睛,他已經(jīng)將近二十年沒有寫小說了?!暗悄銊偛耪f,當代藝術(shù)需要非常復雜的解釋,不是一般的人能輕易了解,吳亮你這二十幾年就一直在當代藝術(shù)里面,你閱讀量那么大,從事這個事情對你來說不是問題;但是作為我們這些同時代的老朋友,我不能相信藝術(shù)居然完全靠解釋來安身立命……”我曾經(jīng)是你的解釋者,馬原的解釋者,當然楊曉敏力薦你《岡底斯的誘惑》憑的是編輯的良好直覺,對你馬原的小說她不需要復雜解釋,一向無條件偏愛你的韓東和李潮兄弟也不需要復雜解釋,總是先有作品出來隨后評論再跟著出來,所以你才會說“想就此煩你找來一讀,還想聽你說長道短”,你其實是需要一個解釋者的,評論雖不能產(chǎn)生作品,卻能催生某一種作品或推動某一類作品誕生。

      馬原你的說法和我母親的邏輯很接近,我舉個例子吧!比如我母親堅持覺得瓊瑤小說才是好小說,她看不懂你馬原,于是我耐心而徒勞地跟她解釋你的作品,努力講得通俗易懂,但沒有用,她很固執(zhí),她說你們太復雜了,你是看了二十幾年才覺得馬原寫得好的……你看你該怎么辦?

      我老婆是這篇東西的第一個讀者,也是唯一和我一樣有興趣鉆麻風病村的伙伴,她說她受不了對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的那種經(jīng)驗的還原。她說她寧肯忘掉她曾經(jīng)鉆進的那個圈套,她管它叫圈套。我也受不了,受不了才寫的,寫了才會擺脫掉,我的這個邏輯體系的結(jié)尾就是想說我擺脫掉了。我四個月來再沒有做夢,包括與此無關(guān)的所有愉快和不愉快的夢。

      ……

      怎么辦?瞧瞧你當時多驕傲,你現(xiàn)在臉紅了?!拔腋阏f老實話,我不為我年輕時候做過的事情臉紅,但我確實覺得我那時候做的事情意義價值都很有限,就是那個時代我寫的小說。那個還是服務于少數(shù)人的,我現(xiàn)在真的特別看重另外一些在你看可能不太重要的作家,比如毛姆、克里斯蒂、大仲馬、雨果,在小說輝煌的兩百年里面,他們的貢獻無與倫比,如果說小說這棵大樹上真的結(jié)了些奇珍異果,他們幾個肯定就是,絕不是喬伊斯、普魯斯特,我覺得他們都是些匆匆過客,他們的東西完全要靠解釋才能立足……”不不,那你也得解釋,不然你不能說服我,我知道你早就崇拜克里斯蒂和霍桑,崇拜得五體投地,你當年的小說別人說看不懂決不是因為你意識流,你寫的從來就不是心理小說,而是因為你復雜的小說結(jié)構(gòu),陸高與姚亮的分身術(shù)與涂滿古怪圖案的墻壁……還記得你在拉薩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嗎,《西海的無帆船》好不容易印了八百冊,你說你為這么一個僅僅服務于極少數(shù)人的印數(shù)而倍感驕傲。在這本《西海的無帆船》中你把我的解釋擱在了前言的位置,著名的《馬原的敘述圈套》,被后來的馬原研究無數(shù)次引用,并不可替代地進入了任何一本只要沒有遺漏馬原的所謂的當代文學史,盡管這篇難以置信的評論至今沒有被我收入我已出版的任何一本文集中。

      那是一段純粹的夢境生活。我說的是寫這個故事的那段時間而非到麻風村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跏窃谝归g完成(說經(jīng)歷也行),白天睡覺;我當時好像有意混淆時間的真實,應該說這一點我成功地做到了。我完全不能驅(qū)使這個故事的走向,結(jié)果這個故事拖著我走到我經(jīng)驗的盡頭,走向我的上帝的背面。

      ……

      灰暗、詭異、沉悶、平庸而繁花似錦的九十年代從天而降……1992年杭州,我看到一個幡然醒悟回到常識的馬原,一個扛著攝像機走遍大江南北準備給八十年代中國文學寫墓志銘的馬原,一個熱衷廣告歌詞和電視連續(xù)劇的馬原,他不再寫小說了。八十年代馬原輕易達到的個人巔峰已經(jīng)成為他繼續(xù)寫作不可逾越的障礙,這一切和政治無關(guān),好奇心很強的馬原思考很勤奮,他唯獨不思考的就是政治(他認定毛澤東是藝術(shù)家,除此之外我沒聽到他談過任何意義上的政治),正是不思考政治成就了八十年代的馬原,那個時期有多少作家熱衷思考政治并介入政治啊。九十年代初文學低潮來臨,我們心灰意冷,我們尋找各種理由為各自的無所事事進行粉飾……或許馬原也是為了自辯,或許他真是這樣認為,像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那樣馬原多次聲稱“小說已死”,因為他不再寫小說了。我覺得馬原的選擇是正確的,他至少有三條路可以選擇:要不宣布大家一起死亡,要不宣布他一個人金盆洗手,如果這兩個選項都不太妥當,那么宣布對象的死亡可能更容易被人接受,那些舊日同行,那些困獸猶斗一般繼續(xù)堅持寫作的舊日同行(一小撮而已)是不會計較馬原說些什么的。尼采之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出來宣布“某某死了”,就像晚報啟事欄角落的訃告幾乎天天有,只不過不大有人注意罷了。

      八十年代太神奇了,許許多多人相信奇跡,改革開放個性解放性解放民主自由陰陽八卦怪力亂神科學技術(shù)創(chuàng)造發(fā)明世界末日諾查丹瑪斯……馬原你連一雙扔過河的鞋子偶然并排在一起也看作是一種神的旨意,至今念念不忘,即便如此,即便你堅決認為引進概率解釋不通,那你搬出一個愿意干預這件小事的神就解釋得通么,這個神跡想暗示你什么呢?如果更多的時候人們把一雙鞋子扔到對岸總是東一只西一只,那么這個時候神又到哪里去了呢?古往今來人類無數(shù)的災難發(fā)生,神都沒有出面予以制止,為什么神要在你的兩只微不足道的鞋子上炫耀它的無邊法力呢,這個說不通啊……八十年代的神奇之處還在于人人都可以宣布一個新發(fā)現(xiàn),特別是在文學圈,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發(fā)明一個主義,或發(fā)明一個體系,宣布“某某過時了”最常見,諸如“現(xiàn)實主義過時了”,“北島過時了”,“王蒙過時了”,甚至“馬原過時了”,你方唱罷我登場搶班奪權(quán)輪流坐莊各領(lǐng)風騷三五天。很久沒有李劼的消息,聽說他在紐約寫了一本書洋洋灑灑的回憶錄講八十年代內(nèi)幕解密疑云叢叢妙趣橫生,李劼的著名發(fā)明之一是“中國當代文學從1985年開始”,論據(jù)鑿鑿首列天罡巨星馬原《岡底斯的誘惑》,天罡地煞一路下來還有莫言韓少功殘雪扎西達娃馬建劉索拉徐星余華孫甘露蘇童格非洪太尉誤走妖魔……好景不長,1987年夏天在山西大同,李劼突然宣布中國最好的小說家是史鐵生,馬原不僅被拔去頭籌,且榜上無名,文學易幟的理由是史鐵生富有精神性和宗教情懷,而馬原充其量是一個形式主義者——李劼的移情別戀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他是多血質(zhì)兼粘液質(zhì),總以移情法將他的想象賦予他剛剛喜歡上的任何作品或任何人,一旦李劼的愛之付出沒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應,他就無比沮喪夜不能寐,愛之深恨之切,經(jīng)一番狠狠的自責與痛苦反省之后,多思多疑的李劼總會迅速康復,并把他取用不竭的愛之能量投向另一個新目標——李劼后來告訴我,他之所以不愿再提馬原是因為后者傷害了他,前不久東北某文學雜志刊登了一篇馬原訪談,當記者問及“你對中國的文學批評家現(xiàn)狀如何看,他們中誰最出色”之類的弱智問題時,馬原以海明威的派頭回答說“我從不看他們的評論”,“一個都沒有!”兩個同樣患有納西索斯綜合征的人如果不幸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遲早有一個必須做出選擇:要么離開,要么克制自己的自戀與自負,完璧另一個。

      我老婆還說我頭一次是我,是馬原。我給她講一個紅“A”的故事講了許多年,我比較誠實地告訴她這個故事不是我的,我沒有那份天賦,我說是個姓霍的美國佬講的?;羯?。這個人和這個故事成了我?guī)缀跤肋h的偶像。我不止一次地重復這個故事,可是我的故事一直不能和紅字的故事疊成重影??墒沁@一次我做到了。這是她的結(jié)論。我不想顯得謙虛,我知道我寫出了一篇好東西,我得說偶像在一個瞬間成了朋友。我還想說我只用了三萬字稍多,我為此驕傲。驕傲使人落后。換一種說法,驕傲死人。換一個話題。太驕傲了使自己不安,我的感覺。

      ……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1987年春天,按時到來的戀愛季節(jié),李劼邀請正在上海改稿的馬原去給他的學生們講自己的作品,馬原羞澀,我和格非坐在馬原兩邊作陪,那天下午華東師范大學小禮堂人頭濟濟,窗外春意盎然——“我們是那樣吹捧馬原,”李劼忿忿不平臉色難看,“那天他講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要不是你我為他助陣,他都不敢上講壇……馬原現(xiàn)在出名了,竟然說他從來不看中國批評家的文章,我們的名字一個都不提,至少要提到我李劼吧!”

      格非半夜來短信:吳亮兄,因在酒吧,沒聽到手機響,抱歉,明天我再跟你聯(lián)系。此時已是中午,格非電話終于來了,“吳亮,不好意思我在銀川參加一個書展,昨夜睡晚了”,我說我正在寫八十年代回憶錄呢,想核實一個時間,“你說,”馬原第一次到華師大講課,你我陪著的那一次,是1987年吧?“應該是,我記得我1986年秋天第一次和他見面,在建國西路的文藝出版社招待所……那次講課當然就在第二年?!备穹窃陔娫捘且活^語氣很肯定,那一頭是幾千里之外的寧夏,那里沒有岡底斯那里有賀蘭山脈。我開始想象頭發(fā)灰白如霜的格非,他的山河入夢春盡江南。

      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在講了許許多多充滿幽默與激情的智力故事以后頗為自負地斷言:我相信上帝創(chuàng)造了波洛(大偵探比利時小個子波洛)就是表示了要進行干預的明確意圖。我以為這話是確實的,我奇怪她是怎么知道的,活人難能一語破的道出真理,哪怕是諸如“好吃不如餃子好受不如倒著”這樣的廢話真理?;钊说恼胬砜偸呛斓幕煦绲模疑踔琳J為這是上帝秘傳給人的唯一可行的方法。我比較老實地遵從了他老人家的教誨。

      ……

      回想起來,八十年代雖起伏跌宕亂象紛呈,狂熱寫作的間隙,我還是有不少散漫讀書的流水時光,《乞力馬扎羅的雪》我讀了好幾遍,還有《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的短篇我不跳讀,逐字逐句,還有卡夫卡《饑餓藝術(shù)家》,《鄉(xiāng)村醫(yī)生》,特別是加繆隨筆《正午的陽光》,《西緒福斯神話》,我突然想出來一句話:“我用我的所有耐心陪伴著你……”只有在閱讀那些短篇或隨筆時我才會凝神,隨即放馬走神,任憑自己的聯(lián)想與思緒無邊地蔓延,直到它緩過勁來,回到這一頁中的某一行。長篇小說不同,長篇小說必須以情節(jié)與懸念吸引人,但是你一旦被它吸引,從此你關(guān)心的就是情節(jié)、人物命運與大結(jié)局,你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作者本人——可是我不同,我始終在意文字背后那個人是否吸引我,如果他竟能如磁石般吸引我,甚至以一種難以測度的深淵魔力誘惑我,我就會魂不附體。一種渴望刺激冒險的內(nèi)在欲望很難通過閱讀一部冗長小說呈現(xiàn)出來并獲得充分的滿足,這一內(nèi)在欲望只能睜開眼睛,在某個瞬間,某個停頓的短時刻,緊張地期待幾句咒語也似的非凡文辭對它發(fā)出召喚,那聲音酷似一種熱病發(fā)作一杯迅速吞咽的烈酒或一聲號角尖嘯,它是一道幽微的閃電,它不可能是某個小說或劇中人物沉悶的漫長生涯。我對閱讀的饑渴在于我想同書的作者對話,最起碼也是一種模擬性的促膝聆聽,那個人正在寫下這一行的那個時刻,他正在想著的,并正在被艱澀或流暢地書寫出來的時刻,你甚至還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喘息聲、咳嗽聲乃至脈搏跳動聲,那個說話人仿佛已經(jīng)復活,想想看,這是多么令人血脈賁張心蕩神移的美妙時分!

      我于是混混沌沌地虛構(gòu)了這個故事,于是這個故事虛構(gòu)了我的一段生活。有道是:山上方七日,世間已千年。再換一個話題。

      ……

      建國西路文藝出版社招待所,《上下都很平坦》在這里最后定稿。許多次,我坐在馬原的小房間,無所事事地看窗外灰蒙蒙的上海天空,同時看見了雅魯藏布江湛藍的天空;恍恍惚惚地看桌子上的幾只易拉罐啤酒空罐頭,同時看見了拉薩八角街布達拉宮……說說建國西路的那幢如伏蓋公寓一般的房子吧,靠近太原路一側(cè),我忘了它的弄口號碼卻記住了青天白日般的鐵皮門牌:藍底白字,11號甲,像北京胡同里的門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騎自行車穿進那條幽靜的弄堂,梧桐樹夾竹桃廣玉蘭番石榴飄香,白房子灰房子綠房子海明威略薩馬爾克斯,右手第二支弄拐彎到底,一扇小門,按一下右側(cè)的電鈴,即有腳步聲漸漸由遠而近,一門之隔,一個老頭濃重的蘇北口音喝問:找拉勾(找哪位)?假如我說我找馬原,假如我的嗓門響亮,假如馬原正在二樓(戲仿克里斯蒂小說中那個比利時偵探波洛的口氣),我就會聽見馬原的聲音:吳亮快上來!知道嗎,馬原二十世紀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上下都很平坦》(一個顯然遠比《岡底斯的誘惑》更不易叫座的書名)就在此地誕生,我昨天剛剛核實了它的完整地址:建國西路384弄11號甲,據(jù)說那幢房子還在原處。

      自己說歸說,其實不像說的那么明了。只好找個機會讓它變成鉛字,讓它被許多人讀,讓許多人對它評頭品足,許多人的評頭品足我大概都難能聽得到,于是只好不做此奢想。

      ……

      余音裊繞,太陽西垂撫今追昔,我們面對面?zhèn)茸?,在馬原家的對話還在延續(xù)——你是不是覺得牛頓的物理學比愛因斯坦相對論更有價值,因為前者表達更通俗更能為大多數(shù)人所了解?“對,那當然。但是愛因斯坦肯定是我的偶像,愛因斯坦的方法論和我的特別像,我是說,我自己摸索出一套方法論,后來我發(fā)現(xiàn)跟愛因斯坦很像?!蹦悻F(xiàn)在是站在一個初中生的水平看問題,普及面越大越好,我沒法反對你,你以數(shù)量取勝,牛頓力學進入初中課本影響了無數(shù)初中生,但是不能與此來反對(馬原打斷了我)“我不反對愛因斯坦。”你不應該反對普魯斯特和喬伊斯,“不反對?!蹦銊倓傉f喬伊斯和普魯斯特不過是匆匆過客,我特別驚訝,你的反省有點像尤涅斯庫,他晚年說,我的東西不值得一提?!澳憧赡懿皇呛芾斫?,尤涅斯庫反省,金斯伯格反省,他們都覺得自己早年做了不值得一提的事……我不是那樣,我肯定不會否認我自己,因為我認認真真地在我那個年齡做了那個年齡想做的事情,我一生都特別努力?!?/p>

      “馬原厭倦了,”2009年的某個下午,我在一張紙片上如是寫道,“馬原厭倦了??思{、喬伊斯和他本人寫于八十年代的《岡底斯的誘惑》,正如尤涅斯庫晚年否定了他早年的《犀牛》與《禿頭歌女》……”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繼續(xù)發(fā)揮,“自由主義的激進觀念,保守主義一百年后都全盤接納了;現(xiàn)代主義的革命性終結(jié)后,傳統(tǒng)主義寬容地繼承了他們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馬原已感厭倦的《岡底斯的誘惑》毫無爭議地進入了所有大學的中國漢語文科教程……有分教: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p>

      順便一提,那天我和馬原的錄音談話內(nèi)容紛雜,其間多次說起中國當代藝術(shù),馬原認為政治波普方力鈞之流的作品狗屁不是,竟然拍賣價達上千萬簡直匪夷所思,馬原尖銳地問,“方力鈞的畫就是賣五十萬一張,你吳亮會買來掛在家里嗎?”我回答說,“如果我能把它以八十萬賣掉,我就買?!瘪R原一針見血:“你這是投資,不是喜歡!”馬原你說得對,這和你當年放棄寫小說下海開公司、購房產(chǎn)、寫廣告詞是同一件事,俗事,藝術(shù)并不那么精神,藝術(shù)說到底就是一件俗事。

      只聽聽幾個人的意見不應該算奢侈,我特別想聽到意見的幾個人中你是一個,我于是寫了如上的一些話。坐到寫字臺前給遠在拉薩的朋友寫封回信。

      馬原

      1986年9月,馬原的《虛構(gòu)》沒有遭遇任何麻煩,很快在《收獲》第五期發(fā)表了。一個月之后,10月4日的《文匯讀書周報》刊登了我對《虛構(gòu)》的評論,算是給了馬原的來信一個正式而公開的回答;與此同時,我開始醞釀并著手準備為馬原寫一篇“決定性的評論”,在程德培建立的作家檔案與索引的幫助下,我從不同的文學期刊中收集到了馬原此前所有已經(jīng)發(fā)表的小說……1987年1月,我對馬原的評論脫稿,它就是不可替代的《馬原的敘述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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