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鎮(zhèn)瑜
我是一個奇怪的人。別人到西昌都喜歡看山、看水,而我卻一頭扎進它的老城,去尋找源頭之上的那個西昌。
西昌的閑適安逸早已浸潤了城市的每處風景,甚至一碗普通至極的牛肉米粉,也帶著城市平實醇厚的氣質(zhì)。停留西昌的幾天時間里,我不止一次穿越老城、新城,或乘車、或步行,試圖在新與舊的沖撞中找到某種不變與永恒。
在這個過程中,一種似有似無的氣脈牽引著我,讓我在城市中流連,而其間的點滴感悟也已被記下,累積成心中最真實的西昌。
從一碗西昌米粉開始的故事
可能是因為臨行前吃錯了東西,之前幾十年連暈車都沒經(jīng)歷過的我,這次竟“暈”起了飛機。從上海虹橋飛成都,兩個小時里我吐了個七葷八素,攪得滿艙的乘務小姐不得安寧——端水、遞毛巾,四五個人走馬燈似的關照我,哎,這份慚愧也是有生以來第一回了。
到了成都,在雙流機場轉(zhuǎn)航班去西昌,腳下更像踩進了棉花地,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生怕撞到了旁人,拖著的行李箱仿佛也有千斤重。等換好登機牌、把委頓的身軀杵進座位時,我的腦海中已分辨不出意識,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這一覺簡直可以用“酣甜”來形容:醒來時飛機已經(jīng)著陸,周圍乘客也早走了個干凈。那位好不容易把我叫醒的“空哥”,語調(diào)里已有了些許尷尬和焦躁,我忙不迭地道歉,抓起行李一溜煙竄出機艙。那幫老朋友早已等候多時,擁抱、問候,也少不了打趣一下我的“艱難”行程。我被他們摁進汽車,朝晚餐地而去。
接風宴很豐盛,彝家特色的坨坨肉、蕎面酥,色香味俱全。但我的身體卻不爭氣,一大桌東西真沒福消受,酒抿了一口、菜夾了兩箸后便再也吃不動了,涎著臉皮賠了一圈不是后,我離開飯桌,走進賓館房間,往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下——但愿夢里周公能神威顯靈,撫平我身體的不適。
可這一晚我終究睡得不安穩(wěn),腦袋里風雷陣陣,身體仿佛在向無底深淵墜落,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半夢半醒中睜眼,天!才凌晨4點。
醒了的我再也睡不著,百無聊賴地捱了幾個鐘頭,朋友們的電話終于打來:“哈哈,胃口還不好吧?走,帶你吃碗西昌米粉去,保證有效”——米粉?西昌米粉倒是有名,來之前我就聽說過,但它真是靈丹妙藥,能融化我臟腑中的郁結(jié),讓好胃口重回么?
大概西昌人都有早餐吃米粉的習慣,一路行來,沿街的米粉店全都門庭若市。燦爛的陽光灑在每位食客的碗里、臉上,就像一味鮮美的作料。我們?nèi)サ拿追鄣晡挥谖鞑铣?,大通門附近。店子平淡無奇,簡樸的裝修早就蒙上了歲月的痕跡——“煮4碗牛肉粉,調(diào)料放夠”,朋友一面吩咐老板,一邊帶我坐下。
我們四人見縫插針地分坐四方,前后左右都是吃粉的食客,牛肉湯的鮮味和作料汁水的酸辣味攪揉在一起,醞釀彌散。氣味撲面而來,剛?cè)氡歉[就惹得我喉頭咕咚,狠狠咽下了一口唾液,腸胃也被喚醒,肆無忌憚地唱起“空城計”來。一碗米粉香,重新撩起了我對人間煙火的渴望。
由于使用了現(xiàn)熬牛肉湯作底,西昌米粉的鮮美無與倫比,再配上芽菜、鮮辣椒段、香菜等作料,我簡直羨慕起西昌人的好口福來。筷子連撈帶扒,一碗米粉頃刻下肚——我的饕餮吃相顯然已讓眾人側(cè)目,唯獨老板眉開眼笑,“多吃,多吃”,他踅過身來,滿滿一勺肉湯又添到了我碗里。
在老城中尋找西昌的源頭
我腦海中的西昌印象,其實也是從這碗牛肉米粉開始的,醇厚、雋永、平易近人,城市性格一如這米粉的滋味。
整個西昌城分為老城和新城兩部分。老城不大,坐落在一個斜坡上,北高南低,越過大通門看見城外逶迤的遠山。大通門的背后就是南街了,這也是西昌老城最熱鬧的去處:鱗次櫛比的店鋪,多數(shù)是青瓦平房或兩層的木架瓦房,依舊保持著昔日的風貌。街上車來人往,使原本就狹窄的街道顯得越發(fā)擁擠。在街上不時能見到彝胞,他們常常是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很容易分辨。
我是坐公交車游覽了整個老城的,汽車在踩凹了的石板路上穿行,行人緊貼著車窗行走,汽車則在人群中找路。熾烈的西昌陽光并未點燃司機心中的焦躁,不鳴號也不催促,行人永遠是老大,車輛跟著他們緩緩而行。坐在慢悠悠的公交車上,我的心情無比舒緩,聽朋友說這兩天的西昌總在晚上下雪,早上太陽一出,積雪化作雪水,從青瓦房檐上淅瀝瀝落下。大通樓頂上的積雪最厚,時至中午仍未化完,雕梁畫棟被白雪一襯,立刻顯出骨子里的雍容華貴來。
我對西昌老城有著特殊的感情,這倒不是被那碗米粉收買,而是我覺得在現(xiàn)代化的新都市旁能有一座古城與過去血脈相連,這真是一種幸運。西昌的新舊相交不帶任何造作——它不像其他城市,喜歡在城市化浪潮里生硬地嫁接古意,仿古街道、仿古園林,看似精巧絢麗,實際卻透著不負責任的虛偽。
朋友們向我介紹西昌,總把邛海、瀘山、螺髻山掛在嘴邊,也總在提西昌生活的閑適安逸——“比成都還好得多喲!”他們無比熱心地帶我到瀘山上賞景,到邛海邊曬太陽、喝茶,可我依然無法體味西昌的真諦,也一直附和著朋友們的自信與滿足——“嗯……是的……真好!”直到有一天細細走過老城,我終于恍然大悟,西昌的脈搏原來就在這里。
任何一座城市的脾氣秉性都有它的根源,不會憑空生出。茶馬古道重鎮(zhèn)的千年繁榮,安寧河平原的富庶豐饒,最早沉淀在西昌老城。久遠西昌人的生活必定已是安逸的,要不今天的老城里怎么還有那么多茶館呢!在茶館邊長大的一代代西昌人,無可選擇地被閑適生活同化、感染。他們隨著時代前行,把祖先的生活方式傳承了下來。
再后來,無數(shù)的“外鄉(xiāng)人”來到西昌,扎根于此、開枝散葉,他們歡喜地接受了當?shù)氐纳?,并樂此不疲。對于美好的東西,人們大多會發(fā)自本能地保護它,也正因為此,西昌的“老城生活”才會慢慢彌散,被“新西昌”接納,融進每一個人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