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一
畢夏是在拍婚紗照當天注冊網(wǎng)絡游戲“藥圣堂”的,仿佛自那日起,一線比頭發(fā)絲還纖細的蟲草菌便侵入了他們的愛情。
比起“QQ農(nóng)場”,“藥圣堂”玩家并不多,因為注冊難——除非你具備一定藥理知識,如若不然,便只能一道題一道題地去“百度”答案。注冊分兩關:第一關是考官堂,一位身穿白袍、手持藥典的老翁,會提九個中藥小常識;第二關是中草藥害蟲辨識關,就是這一關絆住了畢夏。直到楊岳打來電話,畢夏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兩個小時。
“干啥呢?這么長時間才接電話。”楊岳語氣不祥。
“我在忙呢……”自知理虧,畢夏含糊其辭。
“忙啥,不是你急著要結婚嗎?”
畢夏語塞,正要辯解,楊岳已掛了電話。畢夏趕緊關電腦,鼠標一晃,發(fā)現(xiàn)就剩最后一種蟲沒有辨識出來,她心有不甘,便定定神,繼續(xù)“百度”。最后一種蟲嘛,兩分鐘搞定,她在心里說。可又過了二十分鐘,那條蟲還在那兒洋洋得意地跳草裙舞。三十分鐘過后,畢夏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心想,這也興腦筋急轉彎啊。因為那根本不是什么害蟲,而是綠蝙蝠蛾幼蟲,也就是冬蟲夏草的寄主。
天啊,被你害死了!畢夏迅速關機,提著包包下樓,走著走著卻咂摸出不對勁兒來。不至于吧,楊岳居然掛她電話,而且還是在去照婚紗照的日子。還有,他前面還撂了那句話——不是你急著要結婚嗎——究竟是什么意思?
畢夏與楊岳相識是偶然,也是必然。認識楊岳是畢夏的福,也是畢夏的禍。奧修不是說“矛盾中有隱藏的和諧”嗎?是福,是因為楊岳結束了畢夏三十歲未婚的尷尬局面;是禍,是因為楊岳并不愛畢夏。說白了,楊岳多半是在物質的利誘下答應與畢夏結婚的——楊岳的父母為楊岳買了一套復式樓做婚房,緊接著又張羅著買車。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楊岳的父母喜歡畢夏,只不過在他們眼里,畢夏恰好是傳統(tǒng)家庭教育出的孩子,比較孝順乖巧,人又恰好長得比較文靜秀氣,不像日后會飛揚跋扈的。就這樣,多個“恰好”與“比較”,構成了畢夏與楊岳的婚姻,或者還有今后的種種。
楊岳今年三十九歲,可他似乎并不急著從父母家搬出去,而是依舊過著學生生活,周一到周五在單位,周末回家。這當然也是他父母對這段姻緣所考慮的眾多“恰好”和“比較”的要素之一。
楊岳和畢夏的相識勉強可算作邂逅。那天,畢夏原本是去清水鎮(zhèn)和男朋友袁源過圣誕節(jié)的,不想正撞見袁源和前女友的燭光晚餐。畢夏原本想給袁源一個驚喜,沒想到驚喜沒送出去,反倒備受羞辱。沒來由的羞恥與有來由的憤怒讓畢夏做了一個失去理智的決定——那就是冒雪步行二十公里回城。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的有眼無珠通常是失戀女性最擅長的自虐行為之一,無數(shù)事實證明,自虐行為因為不計后果而終將導致更加嚴重的后果。畢夏的自虐決定導致的嚴重后果就是遇上楊岳,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楊岳是當天值完夜班準備趕回家睡兩天懶覺才剛好出現(xiàn)在那個時段的。畢夏在風雪中的背影打動了楊岳。窄肩細腰長腿,跑出紅色線帽的長發(fā)隨風飄擺,看上去孤獨而神秘,這孤獨與神秘在雪夜的背景下,展現(xiàn)的是一種非凡的美麗。
當時,畢夏已經(jīng)步行了大約五公里。饑餓與寒冷讓她開始后悔自己草率的決定。她想,如果能碰見一輛回城的出租車就好了,可又一想,今晚是平安夜,還下著鵝毛大雪,哪會有這等巧事?于是,她決定只要有車來就招手,巧的是她第一回招手,就是楊岳的車。
楊岳停下車,搭上了畢夏。
畢夏一上車,就被車里的暖氣烘出了眼淚,活像一尾解凍的魚。她邊哭邊告訴楊岳自己要去哪兒,完了還沒忘說聲謝謝。
楊岳開的是朋友大羊半淘汰的桑塔納。所謂半淘汰,就是車主保留了決定這輛車最終去向的權利,去向明朗前,使用權歸楊岳。車雖說舊了點兒,但暖風機總算還正常。楊岳把暖氣開得更大一些,直到畢夏暖和過來。等畢夏平靜下來,車已經(jīng)開出去十多公里了,隱約能看見城市的燈火了。楊岳沒看那陌生的女子,但他能感覺到那女子正在偷偷打量自己。為了驅散車內的低沉氣氛,楊岳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是壞蛋?就不怕雪上加霜?”
“什么雪上加霜?”畢夏盯著不停搖擺的雨刮器,像在公然抵制某件浮出水面的事實。
畢夏的反問讓楊岳來了談興,他挪動了一下屁股,說:“就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啊,看你哭得這么傷心,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愉快,如果我恰好是壞蛋……”
“你不是?!碑呄暮V定地打斷楊岳的話,還讓自己笑了一下:“再說,我也沒遇上什么壞蛋?!?/p>
“那干嘛哭?還一個人摸黑走夜路,如果恰好沒被凍死,又遇上壞蛋……”
對楊岳的調侃,畢夏雖說有些反感,但又不好當面反駁,畢竟人家?guī)兔υ谙龋谑撬腴_玩笑地說:“我有個同學是警察,他教了我在這種情況下的應對策略?!?/p>
畢夏言語間的冰冷、疏遠、甚至蔑視讓楊岳心里別扭起來,他笑了一下說:“說來聽聽?!?/p>
畢夏想了一下,說:“不能說,萬一你真的是壞蛋呢?”
楊岳一下被噎住,他有點生氣,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因為他的確不是壞蛋。于是他伸手將收音機音量開大,正是城市交通臺曼黍主持的《漫步音樂街》時段,“……下面把這首《任我淚流》送給……”曼黍柔和的女中音被音樂蓋掉了,車廂里縈繞著法里內利外星人般的花色女高音。
“真他媽的恰如其分!”楊岳像抓了根泄憤的救命稻草似地自言自語。
“師傅,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會付錢的?!碑呄牡恼Z氣軟了下來。
聽到錢,楊岳真的生氣了,他嘆了口氣說:“怎么了?我是說法里內利,他的這首歌比較合乎氣氛……”他右手在肩上畫了幾個冒失的圈圈,意即此時此刻的氣氛。
“你后悔幫了我?我……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好心停車,抱歉我剛才說的……”畢夏的眼淚又來了。
楊岳見狀反而不好意思了,連忙打圓場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完全和你沒關系……好吧好吧……我其實是在說曼黍,那個電臺主持人,我認識她?!?/p>
“真的?你認識電臺主持人?這名字有趣,慢吞吞的老鼠……”畢夏笑了,并為自己成功轉移話題而暗自高興。她笑著說:“別介意,我通常這樣記名字,真的,找一個刺激大腦的興奮點,你就會記得很牢。你喜歡她,對吧?”
“什么?”楊岳有些意外。
“你不是說‘恰如其分嗎?我想你可能會喜歡那個電臺主持人。”
楊岳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地說:“是嗎?你真的這樣認為?”
“看眼神就知道,像這樣。”畢夏突然做了個斗雞眼,這一招把楊岳驚得不輕,他笑著說:“天!你可真是……你看上去挺淑女的呀!”他以為畢夏會大感挫折,沒想到卻聽她說:“我當然是淑女了?!背烈髌?,這個走夜路的陌生女人居然說了句更讓他跌眼鏡的話,她說:“要不,我們去鴻福大酒店?” 楊岳以過來人的處變不驚問道:“你的意思是……”
“去開房間呀?!?/p>
“別……”楊岳笑了,可畢夏沒笑。
當楊岳發(fā)現(xiàn)畢夏并不是隨口說著玩的,他沉默了。雖說他的生活并不缺乏色彩,但還頭一回碰上這種事,沉默了不到兩秒,他做了決定,那就是把這姑娘原封原樣送回家。他嘴上什么也沒說,腦子卻沒閑著。他想不明白,現(xiàn)在的世界到底怎么了。畢夏也沒再說話了,她像一堆空氣,輕飄飄地坐在那兒,任憑說出去的話在車內嘭嘭作響。下車的時候,畢夏像是逃獄的犯人,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之后,楊岳就把這事兒忘了,直到一個月后去報社登廣告,命運之神讓他們再次相逢——畢夏居然是這家報社的生活版主編,生活版當然包括廣告版,畢竟當今誰的生活離得開廣告?工作中的畢夏灑脫干練,與平安夜里那個楚楚可憐到有些失常的姑娘判若兩人。見到楊岳,畢夏大大方方把他介紹給了同事。楊岳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一則英雄救美故事中的男主角,當然,故事截取了最明亮的枝葉,并且進行了優(yōu)化處理。兩人見了面,前塵往事,心照不宣。
楊岳第二次去報社是個周末。他先是載同事回城去麥當勞,又好事做到底把同事送回家,同事便送了一份麥當勞做酬謝。楊岳心想已經(jīng)中午了,反正自己要回家,不如把這份麥當勞送人,畢夏就成了這份順水人情的首選。因為他這次回城的首要任務就是去報社看單位的春節(jié)廣告清樣,他覺得最好是和畢夏搞好關系,把這次廣告做得漂亮點,也好在上司面前交差。再則,他也很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如果那一晚她當真遇上壞蛋,她會怎么辦?她那個警察同學到底有什么錦囊妙計能讓一個弱女子深信自己在那種情況下能成功脫險。
雖然現(xiàn)在重提這個話題有點類似于調情,但楊岳真的非常好奇。一方面,他覺得畢夏是個雙面人,在辦公室里一副清高的白領派頭,卻可以坐在陌生人的車里,大飆斗雞眼,還建議去開房。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凡此種種,也許都是畢夏巧妙脫身策略的一步步實施,是對那個警察同學“錦囊妙計”的一次成功演繹——麻痹對方,打消對方的欲念,之后逃之夭夭。笑話!他對這樣的女人根本就沒有欲念。但不管怎樣,他都想知道那個答案。他自己為此想了四種可能的答案:A、說李剛是我爸;B、用辣椒水噴其眼部,然后強踩剎車;C、拼死反抗,和歹徒同歸于盡;D、學卡珊卓拉,用心靈雞湯故事感化歹徒。幾經(jīng)思量,他把所有答案都推翻了,因為畢夏是一個讓人意外的女人,他總結道,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畢夏果然是個讓人意外的人,當楊岳把當做開場白的麥當勞遞過去時,畢夏居然不假思索地說:“我從來不吃快餐,特別是西式快餐?!备寳钤酪馔獾氖?,畢夏接著又說:“我請你去喝湯吧,謝謝你那晚救了我,要不真的……也許我會被凍死,或者被狼吃掉。你不相信?綏定府附近真的有狼,咬死牧民的羊,還咬傷了一個孩子,所以一定要感謝你。解放路三巷有一家湯店,口碑很好的……”
“你說喝湯?。课依蠇屨诩覠鯗?,要不然去我家喝湯?”說完這話,楊岳都想抽自己嘴巴子,他恨自己的虛榮心,恨面前這個處處和他作對的女人。好好的麥當勞不吃,你什么意思?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你到飯館喝湯,不如讓你見識見識我的“老媽湯”。
畢夏當然是個很把自己當回事的人,首先,她是個很懂得吃的人,這也正是楊岳母親所看重的。楊岳的父母都是醫(yī)生,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私人醫(yī)院。醫(yī)生都是潔癖族,也是時刻確保自己遠離因不良飲食造成惡疾的保健族。楊岳的母親說,現(xiàn)在像畢夏這樣的女孩子比大熊貓還寶貴,幾乎絕跡了。一般的女孩子,逛街可以,讓下廚做飯簡直比生孩子還難,都是男的下廚,要不就是去館子吃現(xiàn)成的,浪費錢,還不利于健康。
其實當時畢夏也就是跑下樓,在大樓拐角處買了根山藥回來放進湯里。楊岳說他不知道山藥長什么樣,也不知道那家便利店的位置,其實他是懶得下樓。看到畢夏欣然接旨,楊岳是陪她去也不是不陪她去也不是,干脆裝聾作啞進了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他第一眼看見的是自己鬢角的幾根白發(fā),這讓他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果然,從衛(wèi)生間一出來,他母親就說了“現(xiàn)在像畢夏這樣的女孩子比大熊貓還寶貴,幾乎絕跡了”這番話,意思很簡單,無非就是提醒楊岳把握好畢夏。
楊岳立即申明:“我申明啊,我和畢夏純屬單位之間的業(yè)務關系,今天是碰巧了……”
“圣誕節(jié)那一晚也是碰巧了?”楊岳的母親笑了,是那種心照不宣的笑。母親們通常都這樣笑,仿佛在說,別大驚小怪的,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次不是碰巧,難道還是事先約好的?”
“這叫緣分,兒子?!?/p>
糟糕的是畢夏也特相信緣分。到了楊岳家,畢夏才發(fā)現(xiàn)楊岳居然是華筱青的兒子。華筱青和畢夏都是大自然瑜伽會所的會員。那之前,華筱青就經(jīng)常約畢夏去她家做客,兩人一起逛街、戶外徒步、跟著電視光盤練瑜伽。畢夏挺喜歡這個慈眉善目的女人,跟著她學了不少廚藝,還有茶道。畢夏的母親去世早,所以她格外珍惜這份類似母女的緣分。有了這段鋪墊,華筱青自然對畢夏高看一眼,她覺得畢夏人不錯,和她,和兒子都有緣,有緣的人怎么著也會碰到一起的,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吃完飯,楊岳送畢夏下樓。楊岳說:“畢編輯,原來你和我媽認識啊?”楊岳問這個問題,無非是想營造一個合適的話語氛圍,再把話題引到他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上去,畢夏的回答卻令他哭笑不得。
“是啊。世界還真?。∠氩坏侥憔褪悄莻€把幼兒園阿姨當成偶像的小男孩。聽說你小時候尿床,那個阿姨從來不打你?!?/p>
“別聽我媽瞎說?!睏钤烙悬c窘。
“我還看了你小時候的相片,其實你小時候還是蠻帥的。”
“你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又老又丑?這話你剛才應該當著我媽說?!?/p>
“為啥?”
“為啥?這樣我媽就死心了唄,讓她知道我們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p>
“不是怎么回事?”
“不是情人唄——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我媽覺得……”楊岳越描越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鉆進了死胡同。
“根本就不用說,本來就不是嘛!”畢夏臉一紅,走了,把楊岳撂在臺階上,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思前想后,楊岳想,回單位得了,落個耳根清凈。哪知他剛把車開出小區(qū),他母親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不說,還逼他給畢夏道歉。
“道什么歉,我憑什么給她道歉?”
“你不尊重人家,你傷著人家了?!?/p>
“我怎么就傷著她了?”
“你說你怎么傷著人家了,多好的姑娘,你上哪兒找去?性格溫柔厚道,孝敬老人,懂得疼人……”
“媽,我和她不是那么回事。再說我們不合適,我對她沒感覺。”楊岳特意強調了后三個字。
“你就是有感覺也早就用沒了,小岳,你都三十九了……”
“媽,別說了,我上高速了?!?/p>
楊岳把電話掛了,但和母親的對話卻在車廂里嗡嗡作響,蓋過了收音機里曼黍的溫柔中音。你就是有感覺也早就用沒了,你都三十九了。媽,我上高速了。我上高速了。上高速了。高速。還真諷刺。生命就像一次加速度的死亡。時速三十九,假定每公里加速十,達到八十的基數(shù),速度是相當驚人的。加速死亡,直接扎進墳墓,連葬禮都免了。你就是有感覺也早就用沒了。是的。光是大學的那場戀愛就耗費了他半輩子激情。不,現(xiàn)在不去想那些,因為從來也沒有去想過。還有呢?十二年前的那次談婚論嫁又怎么說?不知道,反正分手了。扯吧。這是那女人的口頭禪。她從來就不相信他。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時時處處都要以她為中心。七年前開始的這段戀情呢?滿足了他所有的饑荒,精神的,肉體的,可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對方是個已婚女人,一個相當完美的情人。所以,他用“情人”這個詞從來不用過腦子,張口就來。也難怪畢夏這么敏感,“情人”在她眼里是臟字,那是對愛情的褻瀆,這是他母親轉達的畢夏的原話。
楊岳到了單位,車剛停穩(wěn),他母親的電話又追過來了。
“她本人為什么不直接找我說?為什么給你說?”
“因為我倆是知心朋友。”
楊岳實在想象不出,能把他母親當知心朋友的年輕姑娘是什么樣的人?!拔艺f她就沒有同齡朋友嗎?不是,媽,您聽我說,我不是說您老,我的意思是她心態(tài)有問題,她心理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呢!還有那個電臺播音員,叫曼什么來著?孩子都六歲了,還在外面胡來。你怎么還在為她浪費時間!那天,她到我們醫(yī)院做人流,還以為我不認得她,我?guī)桌锿饩吐劦剿奈秲毫?。一個人高馬大、皮膚黑黑的小伙子陪著她,做完手術,小伙子直接抱著上的車。那親熱勁,我們的小護士看著都眼熱,好在她是做廣播的不是做電視的,也沒什么人認得。兒子,這種女人,你還指望什么?醒醒吧……好女孩可不多了……”
楊岳聽了母親的話簡直是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母親會知道自己和林伊可的事,那么父親知道嗎?他沒敢問。如果父母知道林伊可做掉的孩子是他的又會怎么樣?孽子!傷風敗俗!他父親準會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出去。想到這里,他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對母親說:“媽,那你把畢夏的號碼給我,我給她打個電話。”
華筱青報了畢夏的電話,絮絮叨叨責怪兒子太粗心:“連電話號碼都不敢要,難怪討不上老婆,虧人家畢夏還把你當成完美先生。你準備怎么道歉?”
“道歉?!媽,這你就別管了。”
“你可千萬別送花給她,她是那種過日子的女人。那天我還帶她回了趟老院子,你爺爺奶奶都很喜歡她?!?/p>
“媽,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guī)О??!?/p>
“誰讓我沒有女兒呢?我們有母女緣,連大師都這么說的?!?/p>
“什么大師?”
“當然是靜松大師,這兒的寺廟就那么一間,還會是什么大師?”
“媽,我這么個俗人怎么會知道高僧的那些事?!睏钤擂揶淼馈?/p>
“兒子,你就聽媽的。畢夏喜歡喝茶,上回我們在百粹園,她看上一套白瓷,沒舍得買,貨號是4317,你去把它買上,五百八十六,反正你們結婚也要買,不如現(xiàn)在就買了吧,媽有會員卡,可以打八折的。再秤點蘭貴人,她最愛喝的……”
“等等等等……媽媽,你剛才說什么?結婚?你饒了我吧?!?/p>
“我饒了你,誰來饒我?這么不讓媽省心,你怎么不學學你弟……”
“好好好,兒子不孝,媽,都聽你的!但是我不會送她茶具?!?/p>
“那你送什么?”
“保密,一級機密?!睏钤澜K于掛了電話,如釋重負。
然而,一星期過去了,華筱青也沒從畢夏那兒得到關于兒子的任何消息。華筱青每次給楊岳打電話,楊岳都以工作忙或正在清賬為由掛斷電話。楊岳在銀行工作,銀行的制度華筱青也略知一二。作為值班經(jīng)理,兒子三個月不回家以前也有過。一個月過去了,兒子還是沒有回家。眼看就要過年了,華筱青開始抱怨丈夫對兒子關心不夠。于是,楊岳在春節(jié)前兩天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楊岳懼怕父親,知道春節(jié)無論如何也得回趟家。他去農(nóng)戶家里買了各種土特產(chǎn),塞了滿滿一后備箱。大年三十中午,他開著車慢慢往家趕。他考慮過了,到得太早,他會因為孤身一人,而和弟弟一家形成太大的反差,最好是趕在飯點時到家,大家熱熱鬧鬧從車上搬幾趟東西上樓,然后放鞭炮,上飯桌,人只要一吃飯,抱怨和不滿就煙消云散了。就在他掐著點往家趕的時候,父親的電話又來了,說是他弟弟弟媳都回來了,一大家子都在等他回來吃團圓飯呢。楊岳的父親是輕易不說什么的,楊岳接完電話哪敢怠慢,趕緊加大油門往家趕。
弟弟楊陽帶著一對雙胞胎正在樓下放爆竹,車剛停穩(wěn),母親也下來了,楊岳一看,母親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是畢夏。楊岳心里一緊,真想腳踩油門溜之大吉,可又一想,何必緊張,她不過是母親的朋友。他沖后視鏡吐了口氣,拿著車鑰匙下車,對畢夏笑了笑,說,來了。畢夏點點頭,眼里含著一絲羞怯。那對雙胞胎走過來,叫了聲大伯。楊岳拿出長輩的穩(wěn)重氣度,問了他倆的考試成績,兩個孩子都一一答了。楊岳于是說,考得好,大伯有獎勵哦,去玩吧。他原本也想和弟弟楊陽寒暄幾句,母親卻招呼著提東西回屋,楊陽風風火火跑了四趟,直拿眼脧哥哥,無奈母親只往他懷里猛塞東西,壓根就沒有讓哥哥動手的意思。最后,華筱青拎著幾只雞回屋,臨進屋,還回頭沖楊岳丟了個眼風。
楊岳當然知道母親的意思,是叫他別冷落了畢夏??蛇@算怎么回事?楊岳心里暗自打鼓,他無計可施地看了看畢夏。畢夏站在那兒,也不看楊岳,只和兩個孩子說話。小的那個嘴甜,拉著畢夏,說:“嬸嬸,和我們一起玩空城計吧。”畢夏顯然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領受這樣的稱謂了,她表情自然,態(tài)度溫和,只聽她說:“不行,我還要回家和奶奶一起做飯。今天我做了你們愛吃的烏魚飯,還有秘制三文魚哦?!?/p>
看樣子,類似的家宴已經(jīng)擺過不止一次了,楊岳心頭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后來,楊岳才知道,他母親不僅以他的名義給畢夏送了套白瓷茶具道歉,還買了新上市的冬裝給畢夏,其中有一雙價值三千塊的皮靴。他母親還去了畢夏的單身公寓,送了十幾盆花過去,讓畢夏養(yǎng)著,說到時候新房裝修完了,可以先把花搬過去吸收有害氣體。總之,他母親已把婆婆這個角色演繹得非常完美了,所以畢夏見了他才會有那份矜持與羞澀。
吃完晚飯,大家開始討論初一的出行計劃。楊岳的母親說:“聽說公園有社火活動,晚上還有篝火晚會,肯定很熱鬧,蠻適合年輕人的。我建議楊岳和畢夏去,其他人都去爺爺?shù)睦显鹤?。?/p>
楊陽一聽不樂意了,說:“說起來,我可比哥哥年輕,還有明珠,她也比畢夏姐小啊,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去?”
“對啊,還有我們,我們也要去的。奶奶,我們都一起去吧?!彪p胞胎也嚷嚷開了。
楊岳的父親說話了:“難道都不用盡孝的嗎?你們心里還有沒有爺爺奶奶?飛飛、翔翔,你們不想念太爺爺太奶奶嗎?楊岳,你陪畢夏去公園玩,好好保護著,她可是像我們這個家的女兒一樣的寶貝?!?/p>
楊岳父親的一番話說得有人高興有人感動有人嫉妒,也有人愁。
高興的當然是楊岳的媽媽。感動的是畢夏。嫉妒的自然是弟媳明珠,她可是家里的嬌小姐,連著幾周的周末家宴,自己不僅在廚房做飯累得半死,還時時處處跟著畢小姐學。畢小姐的禮數(shù)實在太多,比如盛飯要先給長輩盛,長輩不端碗,晚輩不動筷,長輩沒動過的菜絕不能先下筷,至于喝湯絕對不能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最要命的是有一天吃完飯畢小姐居然端來了漱口茶,她可聽都沒聽說過,足足喝了半盅下去,還直夸茶香,打聽是什么茶,讓婆婆瞪了一眼才趕緊住口,最后才知道是拿來漱口的,心頭那個窩火啊。哎——兒媳和女兒走到哪兒都是兩個層面的,公公婆婆這不明擺著偏心嗎?這畢小姐不就是個離休干部的女兒嗎,值得這么巴結?就算有個老兒子,也不至于急成這樣吧?明珠這樣想著,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干脆離了席。
愁的人當然是楊岳了,恍惚間他突然變成了個外人,人人都在因為他而夸贊畢夏,他們的眼神、動作、言談仿佛已經(jīng)認定畢夏就是這個家庭未來的成員,不,不是未來,簡直已經(jīng)是了。
看楊岳去接電話,華筱青順手把兒子拉進了洗漱間。
“你也看到了,你爸的意思很明確了。他是贊同我的眼光的,現(xiàn)在就差你這個男主角向她求婚了……瞪什么眼,你不是忙嗎?我這才為你做好了這一切啊,難道你想讓她以前的男朋友再把她搶回去???”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前男友?媽,你這未免也太夸張了吧……”
“小聲一點啦……她那個男朋友是個花心蘿卜,和前女友在一起時被她撞見了,兩個人……哎呀反正是很惡心的了,她就是在那一晚遇見你的呀。”
楊岳想起那一夜的情景,不禁同情起畢夏來,心想,那樣的風雪夜,被一個花心男人甩,又上了一個并不愛他的男人的車,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但是,難道自己要因為同情而搭上一生的幸福嗎?
“不行,我必須出去和她講清楚。感情的事咋能這樣馬馬虎虎?我可什么都沒有承諾過……”
“你當然有了,在那些送去的禮物里,都帶有小卡片的……”
“媽媽……你……我真是服了你了!”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yǎng)的嘛,告訴你你可能都不相信哦,畢夏還是個處女呢?!?/p>
“媽!我要方便了?!?/p>
“你趕緊和電臺那個女的斷了,聽見沒有!你要結婚了!要不,我就告訴你爸!”
“媽媽,你可真是的!我要方便了,都快要爆炸了。”楊岳把母親推出門,他打開水龍頭,嘴里嘟囔著將水淋在臉上。這時,他從鏡子里看到弟媳婦明珠從里間出來,像是沒看見他似地走了出去。
二
畢夏和楊岳的婚紗照花了整整兩天。先是拍室內,然后是外景,伊犁河大橋,薰衣草地,漢家公主府,葡萄莊園。
楊岳說:“照這么多要辦展覽???”
一句話惹急了畢夏,畢夏的眼淚嘩一下飆出來,這已經(jīng)是她當天第五次飆眼淚了,化妝師只能再次用冰棉球敷她有些紅腫的眼睛。氣得攝影師直數(shù)落楊岳,你們倆怎么戀愛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都照婚紗照了,還把人弄哭,你就不會忍著?
“好,我忍。我他媽的忍!”
這時,楊岳的手機響了。是曼黍。
“說吧,還要讓我等多久?”曼黍說。
“我這邊事情還沒辦完?!?/p>
“我明天要去哈薩克斯坦參加一個交流會,你到底想怎么樣?。俊?/p>
畢夏在那邊叫楊岳,楊岳擺了擺手,讓她別出聲。畢夏再叫楊岳,楊岳臉上就有了怒容,他下意識看了看攝影師,攝影師表情嚴肅。
“知道了。”他對曼黍說,然后掛了電話。
楊岳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最后一組照片在蘆葦灘。這回楊岳太投入,在老木船上把畢夏擠進了蘆葦湖,拍照只能到此結束。畢夏心想,早晨就因為蟲草的關系,楊岳掛她電話,末了還是以自己受傷收場,那蟲草會不會真的是個噩兆?
等喜宴訂好了,喜帖都發(fā)出去了,卻真的出事了。那天,弟媳明珠約了畢夏去一家新開的桑拿會所洗桑拿,說是為了婚禮那天新娘的皮膚更飽滿濕潤,方便上妝。到了桑拿會所,他們卻撞見了楊岳。楊岳正在貴賓休息處,沙發(fā)邊上放著一件輕裘、一只LV包,一看就是在等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人。明珠拉住畢夏遠遠地站著等,約莫三十分鐘后,楊岳挎著個女人出來,那女人珠光寶氣,美艷異常。
目送他們上了車,明珠一臉興奮,問:“要不要跟著他們,看他們去哪兒開房?”
畢夏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怎么,你事先就知道?”她面色蒼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倒,但眼珠卻錯也不錯地死死盯著明珠。
明珠心說怎么這樣,難不成你情愿被男人耍啊。可是,明珠是何等聰明的人,心里雖說不高興,嘴上卻依舊熱絡著,貼心貼肺喊了聲姐姐,說:“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好啊,我可不能眼瞅著他們母子合起伙來騙你!”
“母子?!你的意思是,婆婆也知道……那個女的?”畢夏結結巴巴這句話,因為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母親一樣的人會隱瞞這樣一個丑陋的秘密。
“當然了,是我親耳聽見的。我還知道那個女的是電臺播音員。”
華筱青接到畢夏的電話就往新房這邊趕,明珠借口要接孩子,把畢夏送到小區(qū)就逃了。華筱青進門時正趕上畢夏往外拖行李箱。自從復式樓裝修完,在華筱青的力主下,畢夏就搬過來住了,楊岳依舊住在父母家。一見華筱青,畢夏就忍不住放聲悲哭,她自認與華筱青有母女緣,只可惜如今兒媳做不成,別說什么母女情,恐怕連朋友也沒得做了。
華筱青拉畢夏在沙發(fā)上坐下,弄了杯蜂蜜柚子茶,說:“馬上就要做新娘了,一定要保養(yǎng)好皮膚,生氣毀容啊?!?/p>
畢夏索性單刀直入,問起了楊岳的事。她這人生性敦厚,再生氣說起話來也還含著卑怯與小心。她說:“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候還談結婚的事呢?楊岳在外面有女人。明珠說那個女人和楊岳的事您早就知道,您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華筱青原本想含混過去,畢夏畢竟不是精明的小兒媳,哪想到這事居然是小兒媳攛掇的,不免心頭一驚。她定了定神,像哄摔倒的孩子那樣對畢夏說:“原來是明珠在搗鬼啊,這個壞東西!非讓楊陽離了她不可,這么個是非貨,早晚都是禍害,孩子都會拿她做榜樣的!”聽了這話,畢夏自知失口,急忙央求華筱青千萬別責怪明珠,說明珠這樣做完全出自女人間的惺惺相惜。
華筱青卻不管,當著畢夏的面就給小兒子楊陽打了電話。
畢夏原本在照婚紗照那天心里就有疙瘩,這樣,便更迷信上了蟲草的說法——看樣子,自己命該如此!就在畢夏在走還是不走之間糾結時,華筱青和小兒子通完了話,她得勝般地說:“我倒要看看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究竟怎么收場!小夏,不是我瞞著你,你也替我想想,我兒子人品不壞的。他是被那個女的給纏住了,知道嗎?是那個女人死纏著我們小岳。她有個六歲的兒子,他們是不會有結果的。那個女人,人盡可夫,狐貍精一個!而你呢,你和小岳才是天生的一對,大法師都看了卦的嘛。我敢肯定小岳一定是和她去做了斷的。你們都不小了,有點感情經(jīng)歷不算什么的。而且楊岳答應過我的。我的兒子我知道,說不定早就斷了,這只是場誤會。所以呀,你先別著急,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叫他回來……”
“我急什么???”畢夏正色道,“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會碰上這種事!還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百分百的好男人,正直善良、浪漫深沉、喜歡孩子,可是……我早就該想到的……我真傻!你還是讓我走吧!”華筱青死死拽住畢夏的手,另一只手拿著手機貼在耳朵上。電話沒接通,華筱青便哭起來,說:“怎么都這么逼我,不讓我活了嗎?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我這么好的兒媳婦啊……”
見華筱青哭了,畢夏慌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華筱青。華筱青已經(jīng)松開她的手了,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她卻沒走。
“小夏,問你件事?!比A筱青抹了把眼淚,躲閃著眼神,輕聲說,“其實,年輕人的事,我真不該問的……可是,我們都是女人,不問又不行。我是說,我們小岳有沒有和你……我是說,你們有沒有一起睡過……”
“什么?這個……當然沒有?!碑呄牡哪樢幌伦泳图t到了耳根,她斷然不會想到未來的婆婆為什么會問這個,而且是在這樣的場合。
“從來沒有過?”
“沒有……我還一直慶幸自己認識了這么個中規(guī)中矩的好男人……”畢夏談了口氣說,“現(xiàn)在看來,是他心里根本就沒有我!”
“為什么?我是說,你可以讓他……來愛你啊……”
“???您怎么可以這么說……您可是長輩……”
“你們先后在清水鎮(zhèn)過了五個周末……可你們居然都沒有……你愛他嗎?”
“愛!我當然愛?!碑呄钠疵c頭,含著眼淚微笑著說,“這是我最好的一場戀愛,純情,致命,我甚至認為這可以是一個女人夢寐以求的真愛……”
話還沒說完,門突然開了,畢夏像是被當場抓住的小偷那樣幾乎要跳起來。楊岳走了進來,他放下手中的袋子,在玄關邊換鞋邊興奮地嚷嚷:“媽媽也在呀,快來看看我給新娘子買了什么了。我是追了一個女人兩條街才把她追上,沒想到,人家還賣關子,非讓我?guī)兔Ω渡D觅M,才肯告訴我去哪里才可以買到這款貂皮大衣。咦,你們怎么啦?在哭嗎?出什么事了?”
華筱青心里當然知道,這是明珠給楊岳打了電話,讓他在畢夏面前圓謊。小兒媳明珠的為人她最清楚。面對兒子的謊言,她只能做那個假裝專業(yè),實際卻并不可靠的測謊儀。她佯裝嗔怪地從袋子里取出大衣,連聲說好看,還招呼畢夏試穿一下,仿佛要報什么仇似的,將衣服毫不疼惜地摔平整,說:“哎呀,看來是誤會了,后天就要舉行辦喜事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我先回了。明后天都會很累的,一定要養(yǎng)足精神??!”
“媽你在說什么啊?什么誤會啊?”楊岳一臉無辜的樣子。
“你小子還敢問!”華筱青突然揚起巴掌,卻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胡亂揮了揮手,說:“不是看畢夏的面子,非讓你爸狠狠揍你一頓不可!”
“為啥?我沒做錯什么吧?”
華筱青哼了一聲,避重就輕地說:“這個時候才想起來給新娘子買禮物,真不知道都在忙什么!”華筱青警告似地看了兒子一眼,才與畢夏道別離開。
畢夏脫了大衣,扔在沙發(fā)上,走進書房,輕輕把門關上,坐在昏暗中的椅里子。她想,楊岳一定會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是事態(tài)發(fā)展的必然走向。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會問,那女人是誰?她想象著楊岳的驚訝,或許,還有尷尬,為了掩飾這份尷尬,他會輕描淡寫地和她談一談那個女人吧。
談談吧。是的,哪怕你們是今天結束的,我都可以接受,就如同我不會當著婆婆的面揭穿你的謊言。末了,我也會說說我的戀情。最后,一切都會以你的表白完美收場,那應該比那些便箋更直率、浪漫。之后,我會把自己整個獻出去,因為在法律上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
想到夫妻這個老詞,畢夏又開始幻想婚禮的情形。畢夏幾乎每天都會花一點時間幻想那個時刻,畢竟,他們的戀愛老套而又純潔,能夠構想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想,如果母親在,接親場面會很熱鬧,新郎會抱著她走向花車,而她懷里則抱著一個塞滿硬幣的錦囊,每過一個橋,都要拋下幾個硬幣,以保佑婚后的生活。但母親不在了,父親癱瘓了,她只能在這個產(chǎn)權不屬于自己的新房里,潦草地完成接親儀式,喜宴上會有上千雙眼睛等待一睹新娘的風采。
距那一刻到來還不足三十小時了,可時間卻已經(jīng)凝固了,房間里充盈著危險的黏稠氣味,這危險足以讓那一刻的到來永遠成為假設。
畢夏聆聽著動靜,就像一只大耳猬。她聽見浴室花灑水流淙淙,聽見拉開冰箱門放大的噪音,聽見易拉罐拉環(huán)撕開薄薄的金屬,聽見吞咽飲料引發(fā)的海濤,接下來便是寂靜。畢夏再次緊張起來,楊岳此刻正凝視著他們之間的墻壁吧?他要過來了嗎?他至少可以借口送飲料過來和她說說話吧?這讓她愈發(fā)口渴。過了大約兩分鐘,客廳卻傳來電視機的聲音,他正漫不經(jīng)心地挑選頻道,根本不知道書房里的她已經(jīng)從沮喪走向絕望。哦……也許他以為她睡了?那她是不是該出去露個臉?不要。她矛盾著,盡管拖得越久就越覺得自己像掉進羅網(wǎng)的小鳥,盡管動和不動都意味著死亡,但又實在無能為力。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
最后,畢夏不得不重新從理性出發(fā),通過直覺,否定掉了先前編織的夢,跌入下午的混亂事件。試問哪個洗桑拿的女人會把財物交給陌生人保管?楊岳在撒謊,婆婆在掩飾,一切都是假象,只有明珠才是真理女神!不過,這個時候給明珠打電話只會碰一鼻子灰,因為她出賣了明珠!明珠現(xiàn)在處境怎樣?為求自保,她一定給楊岳打了電話示警,說不定那件大衣也是明珠出的主意買的。至于他和母親演的那場戲不過是給她看,為的是大家不撕破臉皮。也許此刻楊岳只是在等待她自覺離開。一定是,這兒不屬于她。那么,她該搬回報社的單身公寓嗎?如果同事問,她該如何作答?最難的是如何取消已經(jīng)發(fā)出去的請柬。結婚喜宴輪到她成了一個笑柄。
畢夏又想起楊岳回來之前華筱青問她的那些話,在知道她和自己兒子從未有過肌膚之親后,華筱青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同情,仿佛認清面前這個可憐女子是一塊無人問津的、即將過期的甜點。想到這兒,畢夏忍不住啜泣起來。她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看卡通片、文藝片,還有韓劇,到最后才發(fā)覺沒有一個戀愛樣式像自己的。細想想,自己更像是通過那些禮物中的便簽、幾次家宴、幾個周末的相處,最終拼湊出楊岳形象的,戀愛就是一場拼圖游戲——楊岳的言談、趣味、身體,當然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瑕疵她都剪掉了,并且對自己說,畢夏,你是多么幸運?。∧菚r的她多像一張蜘蛛網(wǎng),憑借感官,努力捕捉、積累她想要的信息?,F(xiàn)在看來,那些信息不過是一具具空洞的昆蟲尸體。
畢夏想出去問個究竟,她一定要知道答案。還沒等她出去,楊岳過來了。先是兩下很敷衍的敲門聲,然后直接進來,仿佛他是這兒唯一的主人。
楊岳看著她說:“別哭了。我同意離婚,但不是現(xiàn)在,我們得先結婚,我是說,我們得先舉行婚禮然后再離婚?!?/p>
對畢夏來說,這無疑是一聲驚雷。就在楊岳進門的瞬間,畢夏還以為會得到安慰,哪怕是最潦草的問候。她甚至作出決定,如果他愿意把貂皮大衣的故事再演繹得完整些,她會選擇相信。可此時此刻,她卻突然成為一個羞恥的存在。她驚呆了,比在電話里聽到父親出了車禍那次還要震驚。她口渴得厲害,體溫因為降到冰點而發(fā)狂地燃燒起來。她站起來,舉止無措,仿佛手和腳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變長了,殘留在手指上的淚水冰冷而刺目。
“這么說,那些都是真的了——你在外面有女人?!碑呄谋苊馓岬角槿诉@樣的字眼,她顫抖著說,“即使你已經(jīng)和我領了結婚證,你還是想著她……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是我?我只想有個家,只想好好過日子,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你上錯車了?!睏钤酪徽Z雙關。他覺得這不是冷酷,而是在深刻地揭露自己,以表達誠意。
“那么那些包在禮物里的便條呢?就沒有一樣是……真的?”
“文字只是一種裝飾,用來遮掩事情本身的缺陷?!睏钤罌]說那是他母親寫的,他母親的文藝細胞含氧量一向很高?!昂鼙?,我從來沒寫過什么便條,應該是店員代寫的,你知道……現(xiàn)在大家都以服務爭奪客戶,連銀行都這樣?!?/p>
“代寫?那么,我該怎么辦!好吧。取消婚禮吧,我要離婚!明天就去辦!”畢夏幾乎是喊出這些話的,她覺得累極了,大腦卻無比亢奮。
“不。還是在儀式之后吧。就算你幫我個忙?!睏钤赖睦潇o讓畢夏更加憤怒,她眼中的輕蔑幾乎能殺人,楊岳卻依然平和地說:“我知道你為這兒花了不少錢,到時候,我會把所有花費都退給你。光婚紗照就不少吧?”他是想表達歉意,但卻在畢夏臉上看到了受到譏嘲的屈辱,他趕忙低聲補充道:“當然,還會有一筆補償。五萬元,你看怎樣?”
“你在銀行工作,所以眼里只有錢??晌覉D的不是錢?!?/p>
“那你看上我什么了?”楊岳任憑自己向平素討厭的嘴臉滑去。
“第一印象……正直、善良、含蓄、有正義感。”畢夏身子在顫抖,仿佛在夢囈,又仿佛一個不幸被雪崩埋葬的肉體向寒冷奉獻最后一絲熱氣。“而且,父母人也很好,還有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姑姑姑父,這么一大家子,他們人都很好,都很疼愛我,我原以為可以分享你的親情,這份幸?!艺嫔怠!?/p>
在楊岳眼里,畢夏更像是在給自己臺階下,她是在說,我不是笨女孩,我只是被假象麻痹了,而你是個騙子。
“我很抱歉,我真的……我不知道……對不起?!彼f,盡量顯得誠實。
“說對不起又有什么用……你很愛那個女人吧?如果不是這次意外,你還是會和我結婚,然后繼續(xù)與她交往。對嗎?”畢夏可憐巴巴地問。
“真的很抱歉。接到明珠的電話,我想我不能再回避下去了,那對你不公平……可我得給我父母一個交待。你知道的,他們?yōu)檫@次婚禮花了血本,買房買車,奢華婚宴……所以,我想最好咱們事先說好,先結婚再離婚。這樣不會產(chǎn)生孩子……也沒有后遺癥。”楊岳笑著說,“而且我們都有了婚史,不用擔心別人再說什么了,畢竟你我年齡都不小了……”
畢夏的心像被針棘刺中的蝸牛,痛得皺縮起來。她說:“婚史?這就是你結婚的理由!所以即便我不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結婚后你還是會和我離婚,隨便找個什么理由,讓我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是陰謀家!”
“我也不是結婚狂!我不會和你去舉行什么儀式!我要離婚……”
“別哭了,我也不想這樣,可是,開始了就停不下來了,也是我的惰性……這樣吧,到時候,我會把一半房產(chǎn)讓給你。你知道的,這房子是我父母給我的婚前財產(chǎn)。至于離婚的事,也就是晚點辦手續(xù),這對你我都好……非議少一點兒,你說呢?而且你也并不損失什么,我保證對你秋毫無犯。”
三
楊岳在和朋友大羊談起此事時說,他后悔那一晚搭了畢夏,要不就該在她哭個不停的時候閉緊嘴巴?,F(xiàn)在看來,他真是懷著少年人的無知,才會在那樣的夜晚停車,那是一次不計后果的決定。他真恨不得把那個和前女友吃圣誕晚宴的家伙狂揍一頓,是他把自己的女人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批發(fā)給了他。
“批發(fā)?那家伙可是個成功人士,做香料精油外貿。公主市紅嘴橋附近那個別墅就是他的?!?/p>
“他?”楊岳簡直不敢相信,他覺得像畢夏這樣頭腦簡單的剩女,男友充其量是個小職員,一個農(nóng)場技術員,一個酗酒、亂搞女人的家伙。他心里隱隱生出一絲挫敗感,不過轉瞬間這挫敗感又化為輕蔑,他說:“如果畢夏再現(xiàn)代一點兒,那家伙大概就不會專挑圣誕節(jié)做那種事了。”楊岳口吻輕佻,笑著說:“我媽說,到現(xiàn)在畢夏還是處女呢。”
“真的?我的老天,那可是文物級別的呀!我看你就陪著這文物好好過日子吧!至于說什么現(xiàn)代,那位林伊可不僅現(xiàn)代,還夠后現(xiàn)代的,可人家戀著大提琴呢。每個上過她節(jié)目的大提琴手都和她有一段情史,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我就不明白你到底為什么啊……我勸你,千萬別再錯過眼前這碗陽春面了。畢夏這種女人單純、可靠,就憑幾張小卡片,人家就認定了你,你小子還圖什么呀!再說了,營業(yè)所副主任的位置可不是留給毛頭小伙子或失敗者的。三個月后有一場家庭酒會,酒會上會出結果的?!贝笱蚴巧霞壭虚L的長公子,他的小道消息超可靠。
楊岳一聽這個,有點急了,表面上還裝得無所謂的樣子:“畢夏現(xiàn)在在外面找單身公寓呢,她是個要面子的人,不想回單位宿舍招人非議。”
“好面子!你可把人家害慘了?!?/p>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兒子怎么辦?”
“你兒子?你能挑明嗎?林伊可的老公可是黑道白道都混得開的。再說了,是不是你兒子還兩說呢,她林伊可什么時候有句實話?你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吧!知足吧你。一結婚就住別墅,老爸還給買車,要是再生個一男半女,那不得……”
“別扯了!都給你說了我和她不來電?!?/p>
“喂!我說你是不是不行啊,守著一處女,笑死人了……趕緊看醫(yī)生吧,我不開玩笑,這可是必須的。給不了女人幸福你當什么男人啊?!贝笱驂膲牡匦?,“哥給你句忠告,你可趕緊著,你那寶貝新娘子指不定還有多少人惦記著呢。趕緊回家守著吧,別在我這兒貓著了。對了,還沒說你呢,我說你可真夠朋友的,一大家子去福源閣吃海鮮沒想到我!這會兒跑我這兒舔毛來了!趕緊走!”
大羊半真半假地轟楊岳,弄得楊岳心煩意亂,索性起身告辭,心想真不該把自己的新婚夜告訴大羊。
新婚夜,畢夏睡樓上,楊岳睡樓下。一大早,楊岳就出去了,回來時帶了早餐,還帶回一幫朋友。一桌人從早晨喝到晚上,畢夏始終陪著笑臉,下廚燒菜,菜上完了,又忙著做水果沙拉、榨果汁為大家解酒。楊岳連廚房都沒進,有個男客實在看不過去,到廚房幫忙,畢夏和這人聊了幾句,才知道他是開飯館的,楊岳是他館子的??停雷由掀渌艘捕际切^(qū)附近商行的老板。夜深了,楊岳居然又擺開了牌桌。酣戰(zhàn)到半夜,這些人索性在簇新的地毯上躺下,橫七豎八睡得到處都是。第二天一大早,畢夏忍著氣打掃戰(zhàn)場,這些人才如夢初醒般爬起來離開。楊岳也跟著沒了蹤影,他先是請大家、父母吃了頓海鮮,然后到大羊家過夜。
從大羊那兒回來,楊岳先是在客廳悶坐了幾分鐘,上樓敲畢夏的門,說是讓畢夏跟他回他父母家。畢夏說她哪兒也不想去。楊岳就說,你是最懂禮數(shù)的,該回家看看老人了。
“什么時候離婚?”畢夏問。
楊岳尷尬地說:“你就惦記著這事???那你在外面找到房子了嗎?”
“我不想租,我想買房。我朋友剛好有套房子要賣,我還缺點錢,你前面說的半套房子的錢……”
“那個我當然會兌現(xiàn),只是現(xiàn)在能不能不談這事?”
“為什么不談?”
“畢夏,我真的很感激你幫我的忙。我爸媽昨天本來要過來,我說這陣子把你累壞了在家補覺,帶他們去了海鮮樓,不過,明天他們肯定會來……”
“明天我想回去看我爸?!?/p>
“哦,你是說回門啊。這樣吧,明天我陪你回娘家,后天你陪我回家?!?/p>
“好啊,大后天我們就去辦離婚手續(xù),你把錢準備好?!?/p>
“我……”
“你該不會變卦了吧?”
“當然不會。我只是想請你再幫個忙,能不能等到五月?五月以后咱們再去辦手續(xù)。別這么看著我,我這不也是沒轍了嗎?我們單位要提拔一名干部,以我的年齡,這應該是最后的機會了……”楊岳有些臉紅,但一想到弟弟楊陽二十八歲就升了處級,自己到現(xiàn)在還是個科級,原本還有些心虛的他便生出烈士般的心腸——七尺男兒殺身成仁,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況且,弟弟的位置是花了家里十多萬打點出來的,自己這是名正言順地晉升,這種榮光誰人能及。楊岳說:“到時候要舉行一個以家庭為單位的聚會。選拔干部得看他的家庭……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想出的點子,畢夏,我需要這次機會……”
“升職對你重要,買房對我也很重要。況且這房子的價格比市面上便宜一半,戶型也很好,靠近伊犁河,帶屋頂花園,不僅可以做果木燒烤,以后有了孩子還可以在里面種花養(yǎng)寵物……所以,我們必須盡快辦手續(xù)。再說,我也正好差一些錢,加上你承諾的半套房款,我再湊一點,就差不多了。至于你的大好前程,找別人幫忙吧,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對了,或許你可以找那個叫‘慢老鼠的幫忙。”
“她叫林伊可?!睏钤罌]好氣地說。
“對,是林伊可,播名‘慢鼠……”
“是曼黍!曼妙的曼,玉蜀黍的黍。”
“是嗎?咱們還是來談正事吧,我覺得,這幾個月里你完全可以重新組建一個家庭,以后,無論是一月兩次的家庭聚會還是升職酒會,不都迎刃而解了……”
“畢夏……你真的不肯幫我嗎?”
“我要買房子,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的?!?/p>
“我父母……他們會殺了我的,我們結婚還不到一星期……”
“我們結婚就是為了離婚,記得嗎?你需要的僅僅是一段婚史,而我現(xiàn)在只想找回屬于自己的生活,順便拿回我的錢。我還得為今后做打算,成家,生孩子,徹底忘掉這件……倒霉事,已婚人士,誰會相信這種事?真是荒謬!”畢夏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自私,冷酷、滑頭,我該死??蛇@次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沒人再能幫我這個忙了,算我求你行不行?你放心,我絕不干擾你的生活,要不……你也可以在這段時間嘗試著先再找一個……”
“你無恥!我和你不一樣!你怎么可以……誰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沒離婚就……那叫紅杏出墻,到時候,你豈不成受害一方了,我會一無所有……所以我還是堅持我的計劃——離婚,買房,重新開始!”
楊岳冷笑著說:“你的計劃?很好。所以這世上沒有不在乎錢的,不是嗎?”
畢夏心里殘存的一線希望瞬間瓦解,事情仿佛顛倒過來了,施害者倒成了受害者,她壓著滿腔怒火說:“楊岳,你不僅是個騙子!還是個混蛋!我們沒什么好說的了,還是按照先前說好的去辦手續(xù)吧?!?/p>
楊岳卻立刻變了姿態(tài),好言道:“別這樣,我只是開個玩笑。好吧,為了表達我的歉意和誠意,也彌補你的損失,五月之后,這套房子就歸你了。也就是說,我們離婚后,你會得到整所房子?!?/p>
“真的嗎?”畢夏說,“那就先祝你官運亨通了。其實,這套房子真的趕不上那套,地段也不如那套。不過我還是會考慮的。先說好,如果我答應幫你,咱們必須立個字據(jù),經(jīng)過公證有法律效力的字據(jù)。你同意嗎?”
四
楊岳和畢夏從公證處出來的時候,兩人的手機同時響起。
楊岳這邊是林伊可,林伊可說她剛辦完離婚手續(xù),現(xiàn)在要見他。
“你說什么?”楊岳有點吃驚,他沒想到自己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沒有預想中的那么激動。
“你準備什么時候離?”林伊可問。
“我?”楊岳腦袋有點懵,“五月份吧?!?/p>
“什么?是不是舍不得了?”“不是,就是覺得有點突然?!薄巴蝗唬磕憬裢磉^來吧,咱們慶祝一下?!薄拔医裉煲s回清水?!薄懊靼琢?,你老婆在旁邊?”“我先掛了。”“先別,告訴我她的表情?!薄皠e鬧了,她正在接電話?!彼央娫拻炝?。
上了車,畢夏問:“你媽打來的?”“怎么了?”“我們共同認識的人不多。”“是啊?!薄八圆豢赡苁俏覀兊挠H戚之外的人打來的,電話里有人問到我?!薄澳阏鏁评?。別這樣?!薄笆裁唇袆e這樣?讓我?guī)兔Γ阋驳媚贸鳇c誠意來吧?!薄爱呄模氵@可有點過分了吧。我們之間是合作伙伴關系?!薄皩?,我們是合作伙伴。剛才電話里我那個賣房的朋友說了,房子仍舊給我留著,他要去廣州一年,讓我?guī)兔φ湛捶孔?。”“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可以選擇放棄你的另一半贈予,只要那一半房子?!薄耙话??也就是說……”“也就是說,我可以退出這場游戲,和你離婚。也就是說,如果想繼續(xù)游戲,就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請在離婚前不要讓我發(fā)現(xiàn)你有任何不檢點行為。也就是說,我不想因為你的不檢點而損壞家庭的對外形象讓我蒙羞!”
畢夏情緒激動,突然大哭起來。楊岳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畢夏。這時,他的手機又響起來。他惱火地把手機扔在臺子上,手機彈落在車廂地板上,他也不知從哪兒來的無名火,突然提起膝蓋狠狠踩下去。像條垂死的蜥蜴,破碎的手機無聲地震顫著。楊岳停下車,跳出車外,站在車外死死盯著地面。過了大概五分鐘,哭聲漸漸停了,他才又坐回駕駛座。見畢夏神情凄楚地望著窗外,他突然有些不忍。車重新起步,車里的氣氛有了變化。
“不檢點行為?這算什么?我們可都說好的……”
“在法律上,我們還是夫妻,有義務共同維護對外形象,而且我也有權利這樣要求。”
“你有權利,我也有權利。那么,說說你那位賣房的朋友吧,是男是女?怎么對你這么好?不會是對你有什么企圖吧?”
“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p>
楊岳差點兒撞上一輛黑色的奧迪。躺在地上的手機又有了動靜,法里內利的《任我流淚》一直朝高音部分飚去,整個聲音都破了。楊岳知道是誰打來的,但他像沒聽到似的,看都沒看一眼。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了大學時代的愛情,那時候,愛情像水晶,如今,市井男女間只剩下互相傷害,這傷害就像琥珀,凝固了每個瞬間的掙扎。不,他不能離婚,為了五月的大考。媽的,他在心里大罵。
五
畢夏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的失憶和那次車禍有什么關系。父親傷的是腰,人癱在了床上。有一天,就那么突然失憶了。晚上睡下時還是老翁,早晨醒來已變回少年。
畢夏回門探望父親時,父親正在玩彈弓。旁邊一只小塑料桶里放著紙折的子彈,病床正對面的白墻上畫著云朵、槭樹和無數(shù)飛翔的小鳥,地上鋪著一層掉落的子彈。繼母是美術老師,已經(jīng)退休了,子彈、水彩畫都是她的作品。
“等他睡著了,得擦掉一些鳥,他眼力好,打下來幾只,都記著呢。”聽了繼母的話,畢夏笑著差點兒落淚。從前那個踩著馬皮滑雪板追蹤烏斯?jié)M殘匪的英雄父親已經(jīng)走遠,留下的只是一個裹在衰老皮囊中的頑童。
近八十年的歲月,父親單單截取了最無憂的童年時光來溫習,讓衰老的生命燭照記憶之路,直到盡頭。父親是在逃避煩惱?還是記憶膠片自動截掉了因為痛苦而壞死的部分?
那么自己呢?年華未老,腦子里卻塞滿了回憶的影子,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她無法像父親或者像管理網(wǎng)絡個人主頁那樣對記憶進行修改與美化。畢夏博客的背景音樂是《往日時光》,因為她永遠是“舊日時光的原住民”,朋友們已紛紛走進婚姻,與她漸漸疏遠。這疏遠中還硌著沙粒般的難堪——在那些以家庭為單位的聚會里,畢夏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錯過了越來越多的聚會。不被邀請多半是因為幾乎每個家庭都為畢夏介紹過對象,但到下一次聚會,畢夏依舊是單身一人。她總是在說那人太俗太無趣或太無品位等等,反正不適合她,還說適合自己的那個人不僅要懂歌劇,還要英姿挺拔、風趣又正直。再后來,畢夏成了老姑娘,而老姑娘總是已婚女人口角邊的浮沫。
遇見楊岳后不久,畢夏就宣布自己找到了真愛。這更像一次收復失地的進軍號——用完美的愛情與婚姻來修復友誼和口碑。但這場虛擬婚姻卻徹底改變了畢夏。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層隔膜中,膜的材質各不相同,有虛榮、自大、貪婪、驕傲、冷漠、恐懼、不安、悲傷、無望。因為缺乏信仰,這些膜是全封閉的,不給神或心靈留下觀照的孔洞。唯有兒童例外,他們沒有膜,完全純潔而坦率地裸露,如同早晨的花朵。已過而立之年的她是多么渴望有一個孩子陪伴!
漸漸地,畢夏開始把“藥圣堂”里的虛擬自我“完顏公主”當成了女兒。這就好比有人把影子當做寵物,把寵物當做孩子。“完顏公主”的藥圃里種滿了名貴藥材,獸苑里養(yǎng)著珍禽異獸,藥庫里收藏著上千種草藥,百寶箱里擁有幾千個藥方,煉丹房里五個煉丹爐每天都在煉制藥丸,這些藥丸拯救了無數(shù)虛擬的病患。即便是上班時間,畢夏也登陸“藥圣堂”,把窗口設成隱藏模式。她用一個多月時間,為二百多位藥友建立了檔案,藥友們的藥圃和獸苑的采摘時間,煉丹爐取丹的時間,她都一清二楚,便于隨時摘取各種果實,所以“完顏公主”很快就升級為“二十八級白衣藥師”,在藥友中排名第七。她不知道還有多少藥友和她一樣,守著藥圃徹夜不眠,等待藥圃瓜熟蒂落,等待母獸生產(chǎn),等待煉丹爐開爐的那一刻,一鍵摘取別人的果實,同時,也等待著把經(jīng)過的病患送進自己的藥堂診治,來增加經(jīng)驗點數(shù)。
“完顏公主”讓畢夏感受到了被人需要的溫暖,她夜以繼日地操勞,暫時忘卻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尷尬與煩惱。她不再去想與楊岳的關系,同事夸贊老公時,她能做到充耳不聞,不去想有可能刺痛她的暗刺,可尷尬依然會找上門來,比如婆婆。
婆婆會約她去瑜伽館,或者去北山徒步,尋找從崖壁上掉落的水晶。不過兩人之間已沒有了過去的談笑風生,她更像是婆婆的仆從,一個順從但不快樂的影子。有一天婆婆終于說:“給他一點時間吧?!彼纼鹤优c兒媳之間的芥蒂。
“時間都是他的。”畢夏說。
“我知道楊岳陪你的時間少,可你得支持他。他忙。畢竟,升職的事是大事,什么都得讓路,這關系到你們今后的生活。佛師說你有旺夫相,我相信的?!?/p>
畢夏便不語,下次婆婆再約她出去,她就推說自己正在加班趕稿子。其實,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藥圣堂”,和“女兒”在一起。如果不小心睡過去也沒有關系,因為夢能幫她打開一扇通向“藥圣堂”的門,讓她見到“女兒”。她可以撫摸到她珍珠般的雙頰,軟玉般的手指,絲綢般的烏發(fā),內心充溢著幸福。啊,讓我留在這里吧,或者,帶她到我的世界吧,她總這樣祈禱。
她在夢里緊緊摟著女兒,醒來總是兩手空空。
現(xiàn)實的荒蕪,讓畢夏開始帶著一絲復仇的快感把自己當做屋子的合法主人。當公公婆婆周末來看望他們的時候,她的表現(xiàn)棒極了。烹調一流,茶道一流,談吐一流。最重要的是,楊岳不得不和她配合一流,扮演幸福愛侶。一旦客人走了,他們馬上又縮回各自的殼,各過各的日子去了。
五月的酒會很成功,至少對擅長表演模范夫婦的楊岳和畢夏來說堪稱完美。一周后,楊岳順利升職。然而等到五月的最后一周,楊岳卻再次請求畢夏延期離婚,因為他卷入了林伊可的“男友門”風波——獨守空閨的林伊可突然在博客上曬出了她的“親密男友”名單,并表示下一步還將公布眾男友玉照,這在公主市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無論是相關人等的時評,還是大眾微博紛紛痛罵林伊可是“無齒女”,嗤笑眾男友為“男伶十三叉”。楊岳不幸位列“八叉”。
公主市晚報最后一版的四分之一版面是留給網(wǎng)絡輿群的“草根觀點”,一位編輯將這一“轟動性”事件玩笑般地留在了版面末尾。雖說沒登照片,但這條響亮的尾巴卻抽疼了楊岳的心,也讓楊岳單位領導神經(jīng)緊張——雖說不排除同名同姓,真人遲早會露面,但這也足以讓更上層的官員質疑。也許因為“十三叉”中確有高人,那位編輯不久便消失了。為確保不出萬一,大羊為楊岳出的主意是——保持出水一公分,保持“靜態(tài)”,保持臨戰(zhàn)狀態(tài)——而在這種狀態(tài)下,后院絕對不能起火。
楊岳在父母面前保持低調的同時,向畢夏提出,用自己的車作為暫緩離婚的抵押品,可畢夏開出的條件卻讓他吃驚。
“延期離婚可以,除了車子以外,你得給我一個孩子!”
“孩子?你當我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啊。”楊岳原本想借調侃外省那個導演現(xiàn)代版“貍貓換太子”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故事,把談判氣氛搞得愉悅一點,可看到畢夏一臉嚴肅,趕緊改口道:“那你……你說得明白點。”
“你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想……生一個孩子。”
楊岳突然想起他們相識的那一晚,畢夏邀請他去開房,也許這女人天生就喜歡一驚一乍的刺激,他說:“你……你不是認真的吧?我們說好了沒有孩子,沒有任何后果,大家皆大歡喜的?!?/p>
“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后果?!?/p>
“就像那個圣誕節(jié)之夜?”
“很高興你現(xiàn)在才提這事。那天我是想結束處女生涯,好在今后不用堅持說‘要保留到結婚而再次被男友拋棄??涩F(xiàn)在不同了,我只想今后不要孤零零一個人?!?/p>
“怎么會孤零零一個人呢?我們終究會離婚,你會找到一個好人。再說,女人再婚,孩子可是拖累……”
“再婚對我已經(jīng)意義不大了,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碑呄男χf,“況且,我自己能獨自撫養(yǎng)孩子?!?/p>
“不是能不能撫養(yǎng)的事……今后的事誰能保證……玩什么別玩死心眼?!?/p>
“楊岳,我只想借你一個比頭發(fā)絲還細小的細胞,一個蟲草菌而已?!?/p>
“什么蟲草菌啊,我又不是他媽的精子庫!”楊岳有些生氣了,覺得畢夏在作踐自己也作踐他。他想了想又說:“車都給你,這個說什么我也不能答應!”
“對你來說,真的有那么難嗎?”畢夏用拳頭堵著嘴唇,“天老爺,也許我該去站街?!彼劬锘旌现偪袂枧c憤怒?!昂冒??!彼蚨ㄖ饕?,直視楊岳的眼睛,說:“就你目前的處境來看,向外界展示一個生態(tài)和諧的家庭是最重要的,甚至比升職更重要!如果你不答應這個,咱們就在這一階段停下——離婚,然后,你就安安心心當你的‘八叉吧!”
“畢夏!你這是在要挾!是在乘人之危!你這是逼我出賣自己!”
畢夏“嚯”一聲站了起來,她原本要說,你連靈魂都出賣了,身體算老幾?可還是忍了忍,柔聲說:“我們是法定夫妻!以法律的名義,這不算出賣!你自己看吧,我說了,孩子不會讓你負責的,也不會成為我們離婚的障礙。只要有了,隨時……好嗎?要不,以法律之名,咱們再去公證一次?!?/p>
然而,事情并沒有想象得那么順利。兩人先是花了一段時間相互適應,克服生理上的排斥和恐懼,然后,又在醫(yī)生的指導下根據(jù)女方排卵期房事,這讓楊岳覺得自己活像一匹種馬??墒且荒甓噙^去了,一切努力卻付之東流。楊岳開始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因為畢夏求子心切,去做過各種檢查,一切正常。
為求心安,楊岳也去做了檢查。當醫(yī)生告訴他,受先天基因影響,他天生沒有生育能力時,他差點笑出聲來。他說,這怎么可能。他差一點兒就要告訴醫(yī)生,自己曾有過一個兒子。那是林伊可為他生的孩子,這也是他三十九歲一直未婚的原因——他在等林伊可,可林伊可卻像南美的跳跳豆,因為靈魂中的蛹蟲而跳動,那蛹蟲就是不安分,也正是這不安分讓她在男人面前魅力非凡。
楊岳換了一家醫(yī)院,檢查結果一樣。他又借著去省城出差的機會,到省醫(yī)院做了檢查。檢查結果一出來,他就給林伊可打了電話。
“你有事瞞著我?!睏钤勒Z氣低沉,就像一個保險箱被盜的大富豪。
“是啊,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結婚了。這是‘男友門事件之后的成果?!绷忠量稍捳Z間透著俏皮與得意,“每個人都嚇壞了,我敲山為的只是一只虎。不過,這只虎不是你。這只虎手握大權,能輕易裁除和他相隔甚遠的報界以及其他行業(yè)中的任何一名精英?!?/p>
“你要帶著我的兒子和別人結婚?”
“誰?你的兒子?不,可可豆不是你兒子。我后來沒告訴過你嗎?我記得告訴你了,那只是個玩笑?!?/p>
“告訴我什么,什么玩笑?你說過可可豆是我的兒子!”
“可可豆的確不是你兒子,是我前夫的。離婚前,他去做了親子鑒定,不過,即便驗出是他的種,我們還是離了婚……”
楊岳絕望地掛斷電話,他的思緒像一卷最不起眼的風游走在街邊的花叢中。這是一個最濃烈動人又最無恥的春天。他想,多么諷刺,自己終將被拴牢在畢夏身邊——不能給她一個孩子,他就無法提出離婚。多么諷刺!可他也許得指望這場婚姻繼續(xù)維系,這念頭也許早就產(chǎn)生了——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
可是,畢夏卻始終在為離婚做著準備。比如收拾他的東西,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收拾,她為每個房間都做了重新規(guī)劃,其中最大的一間要留給她父親,因為那里有最大的一面墻,她會和繼母在那上面為父親繪制森林,還有各種各樣的鳥。講到這里,她還把繼母的一次外遇告訴了他?,F(xiàn)在想一想,畢夏之所以肯把家族丑聞講給他聽,是因為她已經(jīng)斷定他們終將會成為陌路人。畢夏把一間向陽的房間留給了未來的孩子,還做好了做單親媽媽的一切準備,包括規(guī)劃孩子零到十五歲的學習內容。
兩人也因為一些契約的簽訂而徹底敞開了心扉,他們時常會像朋友一樣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聊天,度過周末或假期的時光。一天午后,畢夏突然說起了她的前男友袁源。她說,她沒想到,他賣掉企業(yè)去廣州是因為她。他揮霍掉所有金錢后,一度淪為背包客、流浪歌手,現(xiàn)在他回來了,開著一間畫廊,不過生活總算真實了不少。
楊岳從畢夏一邊娓娓講述一邊將眼睛瞟向咖啡壺的細節(jié),感受著畢夏心中的糾結。于是他像朋友那樣問,你會去找他嗎?他承認自己有點嫉妒,還有,他第一次認真端詳面前這個微笑著的,屬于自己卻又不屬于自己的女人。
你會嗎?畢夏說完還瞪了他一眼,然后就走開了。
啊,多么諷刺,這些可笑的時光!楊岳始終認為自己是內心強大的人,這一刻卻感覺到了萬劫不復的恐怖!他似乎已經(jīng)愛上了自己的妻子。那么,他是否應該慶幸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畢竟他們之間還有一紙經(jīng)過公證的契約。
天哪,多么諷刺!
突然,楊岳拿在手上的手機一震,響了起來。在那些可笑的午后,他曾經(jīng)告訴過畢夏,上大學時他最喜歡握著手機走在路上的感覺,那時手機是幸福的小鳥,隨時會為他奏響愛的旋律,那時他正在熱戀中。
這一刻的電話令楊岳身子一震,就像通了強電流,屏上顯示是畢夏。他吞了口唾沫,對著手機輕聲說了聲喂,聲音有點顫。
“楊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懷孕了。我們可以辦離婚手續(xù)了?!碑呄牡穆曇舢惓Ed奮,她周圍的聲音也顯得異常興奮。
“什么?”仿佛靈光乍現(xiàn),楊岳突然記起大羊有一回閑聊時,說他在某間超市碰見過畢夏。他只在婚禮上見過畢夏。他說,她可真漂亮,完全的出水芙蓉啊,就像那幅名畫《抱貂的少女》。她當時抱著一大兜東西,都是些日用品。
當時,在虛榮心的驅使下,楊岳在網(wǎng)上查過那張油畫,當時怎么看都不像,現(xiàn)在想想,是有點像,不是像,是太像了。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間超市距離畢夏前男友的住處不遠。
“喂,你在嗎?”畢夏在電話那頭大聲問。
“在,我在?!睏钤澜K于鎮(zhèn)定了情緒。他說:“能告訴我那個答案嗎?如果那一晚你遇見的是壞蛋,你會怎么辦?”
責編:林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