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滄
20年前,見《現代漢語詞典》(如1983年版)與1989版《辭?!分芯銦o“賞析”一詞而頗為憾然。
我想,縱然古籍中無“賞析”這一合成詞,但欣賞與分析是自古就有的事,如陶淵明有詩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今年才知道現漢詞典已列這一詞條,覺欣然可喜。時下就有許多古代詩歌賞鑒、譯釋、賞析之類文章。想到“欣賞與分析”并重最好,標題就用了“賞析”二字。又想到賞析之類文章不可缺失古人傳下的訓詁學風,不可輕視古人留下的訓詁成果。于是,拙文以《詩經·秦風·蒹葭》的一篇譯文為例,意在說明翻譯之同于賞析那樣,是多么需要訓詁。下面照錄原詩首章如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依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我們知道,原詩三章,每章八句,可謂一意三疊,“其實首章已成絕唱”(方玉潤《詩經原始》)。至于詩歌的“主題 ”,或謂招隱或謂求賢,或謂刺襄公等。時迄現代,則多謂為求愛(情歌),最早者或當見于郭氏譯文:
我昨晚一夜沒有睡覺,
清晨往河邊上去散步。
水邊的蘆草依然還是青青地 ,
草上的白露已經凝成秋霜了。
我的愛人明明是站在河的那邊,
我想從上渡頭去趕他,
路難走又太遠了。
我想從下渡頭去趕他,
他又好像站在河水的當中一樣 。
啊,我所追逐的只是一個幻影呀![1]
拙筆認為,譯文詞語多為情歌主題服務,不免“主題先行”。
首先,把“蒹葭蒼蒼”作“蘆草青青地”就成問題。先看《詩· 豳風·七月》:“七月流火,八月萑葦”,朱熹《詩集傳》:“萑葦即蒹葭也”。按秦風地域,這“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近深秋,還會“蘆草青青地”嗎?時下,有書籍譯作“蘆葦色青青”的,同樣值得商榷。單說“蒼蒼”,非謂草色青青,正如后面章節(jié)之“蒹葭凄凄”、“蒹葭采采”那樣,皆言其茂盛之貌。再結合“蘆草青青地”來看,更能明白其癥結所在。
再,論者或謂陸機云:蒹葭“水草也,牛食之令牛肥強”,可 譯作蘆草吧, 但須說明,“牛食之”之時,當在春夏,斷非“為霜”之秋 ??追f 達疏:“鄭以為蒹葭在眾草之中蒼蒼然強盛,雖似不可雕傷,至白露為霜則成為黃矣”。有謂蒹葭為水草、澤草者,是就其生長于水澤之地的草本植物而言,非譯文之“青草”也。秋后蒹葭,郭璞謂為“高數尺”者——我考之,乃我成都平原習見之“水蘆竹”也(論據此略)。其別名(書名)較多,如“萑、薍、藡”及“蘆荻”等,向無蘆草之稱。王念孫《廣雅疏證》說蒹葭:“故詩疏云,薍謂荻,至秋堅成謂之荻”。這里需要提及《世說新語·任誕》篇有劉遺民應邀與張玄對飲的故事說:“(劉)便先起云:今正伐荻,不宜久廢”,可見這是不能怠慢的勞累活,伐荻不是在割草。
我們不妨再來看看蒹葭所示的意象,杜甫有詠“蒹葭”的詩:“暫時花帶雪,幾處葉沉波”云云,原標題《蒹葭》后注:“此傷賢人之失志者”(《杜詩鏡銓》)。此后,劉禹錫有詩“故壘蕭蕭蘆荻秋”,白居易有詩“楓葉荻花秋瑟瑟”,蒹葭與秋思密切,幾成文化事象。而郭譯“蘆草青青地”頗如漢樂府“青青河畔草”、白居易“離離原上草”那樣,其意象已遠非秦風蒹葭了。當然,謂蘆草 ,謂青青——“伊人”就謂為“愛人”了。(于是,郭譯的 “幻影”其實就是愛人的幻影。)
我們的賞析真要重訓詁,就很難說《秦風·蒹葭》是求愛的情歌之類了?!拜筝缟n蒼”一唱三嘆,其景象為蒼莽、為蒼茫,秋水時至,伊人難尋,一派迷茫意境。竊以為,與其說是青年追求愛人的情歌 ,不如說是士人悲秋抒懷的詠嘆。再說“所謂伊人”,宋代朱熹早就說得非常中肯:“猶言彼人也”,“然不知其何所指也?!保ā对娂瘋鳌罚┢鋵?,真要有所指,也許就不叫伊人了。古人解詩,早有漢宋之爭,然其重訓詁,卻是一致。所以,拙筆以為《秦風·蒹葭》是一篇虛無縹緲而美妙絕倫的文字,是《詩三百》(也是古今)之絕唱。可見,“詩無達詁”而重詁可矣。
對傳統經學研究有所突破而卓有貢獻、堪稱大師的當首推聞一多。他以“詩經時代”的眼光看《詩經》,立足于乾嘉學派之重訓詁,用甲金材料,以民俗、人類學觀念研究《詩經》。[2]同一時代,郭沫若用唯物史觀、階級理論進行研究。其最為著名者,如《豳風·七月》有云:“……養(yǎng)織出來的成果呢是替公子做衣裳,而自己多是無衣無褐……女子好像還有別的一種公事,就是在春日艷陽的時候,公子們的春情發(fā)動了,那就不免要遭一番蹂躪了?!保?]這不免讓人覺得證據不足,訓詁有誤。
本文談古詩(其實也包括古文)賞析及訓詁的重要,有必要再申說何謂訓詁。前人已說得很好,就是訓釋古字古言,即“古書作者當時通行的用字之義”,“不但一語一字之音義暢曉無阻,即句讀篇章之義也都了然無疑。文通字順,而后昔賢著述之情意始得大白于永世,不因古今南北語言變易而生隔閡。這種工作——順釋故言的工作便叫作訓故或訓詁”。[4]
看來,古詩(文)的欣賞審美——“情意”,須臾離不開分析審美——“訓詁”;否則,“昔賢著述之情意”就難以“大白于永世”了。陶淵明早就用詩句說清了今日之所謂審美:“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拙作談了《蒹葭》詩中的蒹葭、伊人,沒有說那上下求索的“主人公”。
這里擬用一位當代大學生對《秦風·蒹葭》“欣賞”的一段作文來作結(他們學過這篇課文,系語文教師布置的作業(yè),讓筆者偶然賞讀到,特摘錄之):
……他還朝上走朝下走往河這邊往河那邊,連個美女都拿不到手,簡直是個瓜娃子!可笑可笑。
(按:“瓜娃子”,方言,譏罵語,義如傻瓜。)
注釋:
[1]朱自清古典文學研究之二《古詩歌箋識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頁。
[2]參見《聞一多全集·詩經通義·風詩類鈔》。
[3]轉引自《先秦兩漢文學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頁。
[4]齊佩瑢:《訓詁學概論》,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