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古船》《白鹿原》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兩座豐碑,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些優(yōu)秀作品是如何由作家經(jīng)編輯而面世的。何啟治先生曾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當代》雜志主編,是國內(nèi)著名的文學編輯,見證了新中國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歷程,參與了許多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出版過程。在本文中,何先生大量引用了第一手史料,為我們詳細講敘了《古船》《九月寓言》《白鹿原》這些偉大作品面世的曲折過程。透過他所截取的這個橫剖面,我們不僅可以窺見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的風雨征程,更能感知到整個社會文明進步的潮流不可抗拒。
自1978年肇始的改革開放,促成了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科技文化、教育和整個社會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文學出版工作當然也不例外。
春江水暖鴨先知,新聞界、文藝界率先感悟到政治上的解凍。先是《光明日報》在1978年5月11日發(fā)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長文。同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堅決拋棄了“以階級斗爭為綱”、“堅持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錯誤路線,確定了“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和“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敲響了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晨鐘。從此,新時期文學的破冰之旅踏上了充滿希望、卻也是風雨不斷的坎坷征程。
就小說而言,1977年11月《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班主任》,1978年8月11日《文匯報》發(fā)表了盧新華的短篇小說《傷痕》,被譽為文藝界的自我解凍。從此開始了新時期短篇小說的繁榮,而后是中長篇小說的崛起。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當代室著《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楊匡漢、楊早主編)開列的八十年代最重要的小說有:《受戒》、《芙蓉鎮(zhèn)》、《黑駿馬》、《棋王》、《岡底斯的誘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爸爸爸》、《紅高粱》、《古船》、《平凡的世界》、《頑主》、《玫瑰門》等12部(篇),大體上反映了中短篇小說空前繁榮的實際情況。而《芙蓉鎮(zhèn)》、《古船》、《平凡的世界》和《玫瑰門》的出現(xiàn),則說明長篇小說的初步繁榮也是不爭的事實。其中《古船》、《平凡的世界》已堪稱為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性作品了。
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當代》雜志社做了一輩子編輯,可以說和新時期同步地進入了當代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的領域。1999年退休之后,近二十年來,我看過的特別是負終審責任的長篇小說不下于百部,我對其中一些重要作品或文學新人有藝術(shù)個性的作品的發(fā)表或出版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的,主要有:《古船》(張煒)、《衰與榮》(柯云路)、《大國之魂》(鄧賢)、《大上海沉沒》(俞天白)、《女巫》(竹林)、《南京的陷落》(周而復)、《白鹿原》(陳忠實),《商界》(錢石羅、歐偉雄)、《赤彤丹朱》(張抗抗)、《惑之年》(母碧芳)、《趟過男人河的女人》(張雅文)、《人間正道》《天下財富》(周梅森)、《北方城郭》《突出重圍》《英雄時代》(柳建偉),《霹靂三年》(王火)、《牽手》(王海鴿)、《歇馬山莊》(孫惠芬)、《狂歡的季節(jié)》(王蒙)等等。其中突破性的成果是《古船》和《白鹿原》,而幾經(jīng)努力終于完成的例子當屬《九月寓言》。
張煒備受贊揚的《九月寓言》已經(jīng)到了我的手里,最后還是失之交臂作退稿處理,而且在內(nèi)部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我想就借用唐代詩人劉禹錫擬作的《竹枝詞》里的一句話來作這篇文章的題目吧。那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情”。這里后半句“道是無晴卻有情”的“晴”諧“情”。雖然有過遺憾,但能和《白鹿原》、《古船》這些優(yōu)秀長篇小說相遇,為它們的發(fā)表出版和獲得應有的榮譽而盡力,還是感到很幸運也很自豪呵!
下面,謹就我親歷、親聞的關(guān)于《古船》、《九月寓言》和《白鹿原》的往事,作忠實的記述,借以再現(xiàn)新時期文學破冰之旅風雨征程中的一鱗半爪吧。
一、《古船》:第一部用新的歷史觀寫土改和反思當代歷史的長篇小說險些遭到禁止出版的厄運
1986年,在《當代》分工管山東地區(qū)的編輯王建國通過熱情細致的工作組來了張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當年五六月間,張煒帶著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古船》的修改稿到北京,就住在人文社的鄰居中國語言文字改革委員會簡樸的招待所里。王建國陪同我(時任《當代》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去看他。只見他身穿黑汗衫,理短發(fā),眼眶和臉龐都有點浮腫,慢聲細語地說話,還常常微蹙著雙眉,一臉疲憊而又難受的樣子。聽說他用心地寫了兩年《古船》,寫了改,改了再改,定稿時還不滿三十歲,而所寫故事的時間跨度卻有四十年,是從改革開放的20世紀80年代回溯40年代的膠東土改乃至“大躍進”、“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這么年輕的張煒能寫好他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一切嗎?我不由得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張煒就娓娓地向我解釋。那內(nèi)容,后來也成了他在《古船》作品討論會上發(fā)言的一部分。就是說,為了完成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構(gòu)思、準備前后有四年,具體寫、修改用了兩年時間”(見1994年10月版《古船》第411頁)。談到這幾年的準備時,他說:“我走遍了(蘆青)河兩岸所有城鎮(zhèn),拜訪了所有大的粉絲廠和作坊。我讀過了所能找到的所有關(guān)于那片土地的縣志和歷史檔案資料,僅關(guān)于土改部分的,就約有幾百萬字。我還訪問過很多很多當事人、當年巡回法庭的官員,訪問過從前線下來的傷殘者、戰(zhàn)士、英雄和幸存者”(見1994年10月版《古船》第410頁)。
《古船》所描述的,果然是深沉厚重悲壯動人的故事,其中關(guān)于土改,更不乏驚心動魄的畫面。它所具有的悲劇美,令人蕩氣回腸,感慨良多。讀這樣的長篇小說,讀者會深深感受到歷史的呼喚。我們有值得自豪、驕傲的光榮歷史,也有悲慘、辛酸的民族苦難史,滴著血、流著淚的歷史。小說以其強烈的現(xiàn)實感、深厚的歷史感和未來意識給人以感染和啟迪,使我們在面對復雜、艱難的時勢時,仍能看到希望??傊艺J為,這是一部真實感很強,塑造了一些內(nèi)涵豐富、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具有開拓意義和史詩品格的大作品。
然而,我在讀稿后也有一些疑慮。主要是:其一,小說既寫了國民黨還鄉(xiāng)團的殘酷報復,也直接描繪了在土改中一些農(nóng)民違反黨的政策,錯打錯殺的恐怖畫面。在這個重要問題上如何掌握分寸,我還沒有把握。其二,小說在藝術(shù)上似乎尚欠圓熟,有的表現(xiàn)在語言文字上,有的表現(xiàn)在塑造人物上,如多次講隋抱樸學習《共產(chǎn)黨宣言》尋找自己行動的理論依據(jù),總顯得有點牽強。
其時,我剛剛擔任《當代》雜志的副主編兼編輯主任,第一次受主編委托負責終審長篇小說。主編秦兆陽由于年事已高和健康等原因一般不看長篇稿只聽聽匯報,另一位主編孟偉哉作為人文社的新任社長正忙于社務,還有一位副主編朱盛昌剛剛在1986年6月升任人文社副社長,也無暇旁顧。為慎重起見,我一再建議孟偉哉或朱盛昌參與終審。商議的結(jié)果只好請朱盛昌抽空看《古船》直接寫到土改擴大化、錯打錯殺的第十七、十八章。老朱看后也認為一定要改。和張煒面商的結(jié)果,是由他加了土改工作隊王書記制止亂打亂殺堅決執(zhí)行黨的土改政策的一個片斷(一千多字)。
既然《古船》關(guān)于土改中有亂打亂殺違反黨的土改政策的現(xiàn)象被認為是真實的,現(xiàn)在又加上了“巡回人民法庭”和土改工作隊王書記堅決制止亂打亂殺、維護黨的土改政策的文字,其他問題就不必對作品和年輕的作者求全責備了。這樣取得了基本的共識,在社領導和主編同意下,我便決定在《當代》1986年第5期全文發(fā)表《古船》。
我在這一期《當代》的“編者的話”中,一開頭便說:“新時期的文學呼喚史詩的誕生。許多優(yōu)秀的當代作家都在作這樣的努力和追求——對生活作史詩式的表現(xiàn)和創(chuàng)作史詩式的作品。青年作家張煒……把他多年經(jīng)營、精心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奉獻給本刊的讀者,就是這種努力和追求的體現(xiàn)?!豆糯芬阅z東地區(qū)處于城鄉(xiāng)交叉點的洼貍鎮(zhèn)為中心展開故事,在近四十年的時代背景上,以濃重凝練的筆觸對我國城鄉(xiāng)社會面貌的變化和人民的生活情狀作了全景式的描寫。我們希望,作者在塑造典型和完成史詩式作品方面所作的可貴的努力,能夠獲得讀者和文壇的歡迎和注意。”
當時,《當代》的發(fā)行量還有二十多萬?!豆糯吩凇懂敶啡目龊?,立即引起讀者和文壇的強烈反響。1986年11月17—19日,中共山東省委宣傳部聯(lián)合中國作協(xié)山東分會、山東省文學研究所、山東省文學創(chuàng)作室、《文學評論家》和《當代企業(yè)家》編輯部等五單位在濟南召開了《古船》研討會。外地赴會的,除了代表《當代》的我和王建國之外,還有《文藝報》、《上海文學》、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的周介人等同仁,加上山東省的作家、評論家和文學研究工作者共五十多人。12月27日,《當代》編輯部又邀請在北京的部分評論家、作家、編輯近四十人在人文社的東中街宿舍會議室開了一整天的《古船》座談會。
這天大雪紛飛,交通阻塞,與會者的踴躍和熱情讓人感動。人文社社長兼《當代》雜志主編孟偉哉也親自到會向作者表示祝賀,向與會者表示歡迎和感謝。兩次討論會規(guī)模之大,爭論之激烈和深入的程度,均可謂盛況空前,以至不久之后,在有人準備編《〈古船〉評論集》時,很快便從當時散布在全國各地的文藝報刊上收集到六十多篇文章。
在討論中,絕大多數(shù)論者對《古船》備加贊賞。有人認為《古船》是當代文學至今最好的長篇小說之一。它給文學十年帶來了特殊的光彩,顯示了新時期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突破性的重要實績。
對《古船》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兩點:第一,作者運用了《共產(chǎn)黨宣言》作為隋抱樸性格突破的依據(jù),卻沒有把握好《宣言》的基本主題:階級斗爭。如何看待土改以來幾十年的政治、階級斗爭的教訓,“史詩”應對此作全面的總結(jié),而《古船》并未達到,小說對土改這段歷史的主流并沒有足夠的表現(xiàn)。第二,小說對魯迅所說的中國脊梁式的人物沒有足夠的挖掘和表現(xiàn)。小說對趙家的描寫缺乏人物系列;李家沒有擺在這個重要位置上;而隋家的抱樸則是具有奧勃洛莫夫性格的人物,想的多,做的少……高大全式的人物是沒有的,但高大的人物是有的,中國脊梁式的人物是有的。像《古船》這樣的小說應該讓這樣頂天立地的人物占有一定的位置。(可參看《當代》1987年第2期“本刊記者”的報道)
然而,這畢竟不是文學評論界意見的主流。在公開的文學評論中確實是一片叫好贊揚的聲音。
評論家雷達的見解有相當?shù)拇硇?。他坦陳他讀《古船》的感受說:“(《古船》)幾乎是在人們?nèi)狈π睦頊蕚浜皖A感的情勢下驟然出世的。就像從蘆青河中撈出那條傷痕斑駁的古船一樣,小說陡然撕開并不久遠的歷史幕布,挖掘著人們貌似熟悉其實陌生的沉埋的真實——人的真實;同時,又像那個神秘可怕的‘鉛桶下落不明一樣,小說揭示了隱伏在當代生活中的精神魔障;當然,小說也有自己的理想之光,它要騎上那匹象征人性和人道光輝的大紅馬,嘗試尋求當代人和民族振興的出路。由于它是如此奇異的作品,讀者和評論者在片刻的惶惑后無不為之輕輕戰(zhàn)栗,繼而陷入綿長的深思?!彪S后,雷達熱情地贊嘆說:“環(huán)顧今日文壇,能以如此氣魄雄心探究民族靈魂歷程(主要是中國農(nóng)民的),能以如此強烈激情擁抱現(xiàn)實經(jīng)濟改革,又能達到如此歷史深度的長篇巨制,實屬罕見。所以,我把它稱作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的碑石?!薄啊豆糯窡o論對張煒還是對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一個重大的騰躍和拓展。”他把《古船》稱為“心靈史詩”“民族心史”“人之書”。
關(guān)于爭議較多的小說對土改的描寫,他經(jīng)過調(diào)查,肯定“在生活的真實上作者是有充分依據(jù)的”。他又對作者表示理解說:“作家并不想否定和反對階級斗爭,他看到這是不可超越的必由階段,從他對還鄉(xiāng)團的瘋狂報復和地主的劣跡的敘述可以明顯感到。作家在今天重寫土改,是試圖用一種新的意識,即把它作為人向自由境界漫漫長途跋涉的一個苦難階段來看,所以重點不再像以往的作品那樣,強調(diào)革命爆發(fā)的必然性根源,而是轉(zhuǎn)換視點,強調(diào)即使在正義的大革命中,仍然伏藏著歷史的惰性、民族的惰性和人的惰性。這樣的眼光,正是宏觀的現(xiàn)代意識的表現(xiàn)。我們沒有理由要求千萬代作家只能用一種固定的眼光來寫歷史?!骷业膽B(tài)度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雨果在《九三年》中說的:‘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崩走_得出結(jié)論說:“《古船》既有民族心史的挖掘,又留出很多正在我們時代展開的難題。所以,在社會改革的舞臺和文學舞臺上,它都堪稱一塊厚重的基石,一次長篇小說審美意識上的大幅度擴展和變遷,一首雄渾深沉的序曲!”(引自《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碑石——論〈古船〉》,載《當代》1987年第5期)
評論家馮立三也毫不含糊地指出,《古船》“描寫的是極左政治與封建殘余結(jié)盟對農(nóng)民的殘酷的剝奪以及農(nóng)民對這種剝奪的麻木、隱忍、仇視和反抗?!豆糯返恼蝺A向是明確的,它所揭露和攻擊的矛頭始終對準極左政治、封建殘余。當它把農(nóng)民自身的弱點當作農(nóng)民接受外界壓迫的內(nèi)應物來描寫的時候,也不憚于痛下針砭。中國農(nóng)民的古典命運以稍作變通的形式重演于解放后的中國,便是由上述因素的交互作用所決定的。必須徹底拋棄被形而上所歪曲了的階級論,必須徹底拋棄作為這種階級論的文學理論反映的機械的典型論,必須徹底拋棄人道主義無論怎樣都不能成為一種價值標準的歷史偏見,才能正確理解《古船》以三個家族的矛盾結(jié)構(gòu)它的歷史的悲劇的合理性”。(引自《沉重的回顧與欣悅的展望——再論《古船》,載《當代》1988年第1期)和雷達一樣,馮立三旗幟鮮明地批評被形而上所歪曲的階級論、機械的典型論和關(guān)于人道主義的歷史偏見,都是有明確的針對性的。
而張煒對某些簡單批評的答辯則更加直截了當。他在1986年11月濟南討論會的發(fā)言中說:“有兩個同志提到了土改的描寫,說是雖然寫的是事實,但還是不應該寫到農(nóng)民對剝削階級的過火行為。我想這種想法倒是可以理解。不過農(nóng)民的過火行為黨也是反對的——黨都反對,你也應該反對。至于土改中‘左的政策,已在當時就批評了——當時批判了的,現(xiàn)在反而不能批判了嗎?最終問一句,我僅僅是在寫土改嗎?
“有一個同志甚至說可不能否定土改——誰否定了?我否定的只是黨和人民所一貫否定的東西,即否定極‘左和愚昧,否定流氓無產(chǎn)者的行徑。歌頌土改及土改政策,最好就是寫一寫在火熱斗爭中黨的領導者的形象。王書記是土改的負責人,他怎么樣?為什么提他在書中的態(tài)度、他的堅定性和犧牲精神呢?……
“至于抽象的人性、人道主義……我還是想說人道主義的確有真假之別。如果是抽象的,那么是你抽象了……你所認為應該運用的‘階級分析的方法,恰恰完全被你拋棄了?!移獟仐夁@種抽象的東西,要寫一點有分析的、不盲目的、具體的東西?!保ā豆糯?944年10月版第405、406頁)張煒顯然是帶著一種激情來反駁那些簡單化的責難。他的這些話應該能幫助我們理解張煒和他的《古船》。
然而,對《古船》除了公開的批評文字,據(jù)說還有更嚴重的、來自當時某些領導者的口頭而未見諸文字的批評,以致當時的社長、主編雖然并未看過作品,卻指示我不要公開報道《古船》研討會。我認為這種違反慣例的做法會有損于《當代》的聲譽。爭取的結(jié)果,是同意發(fā)表討論會的意見,但必須突出批評性的意見,而且要把兩地四天討論會的意見壓縮到一千多字的篇幅。這就是發(fā)表在《當代》1987年第2期上的報道文字和當時文壇輿論對《古船》的贊揚很不相稱的原因。報道是我整理的,但確實是在主管領導干預下的違心之作。
不久,社長又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指示不要出版《古船》的單行本。
在《當代》已經(jīng)全文刊發(fā)《古船》而且在文藝界引起熱議的情況下不許出版它的單行本,稍有編輯實踐經(jīng)驗的人都不難判斷:這種指示有多么霸道、愚蠢和荒唐可笑!然而這樣荒唐可笑的事在新時期文學破冰前行的時候竟然就發(fā)生了!從中也可看出我們的文學出版體制確實存在應予革新的問題。而我當時別無選擇,只能向主管領導據(jù)理力爭,強調(diào)要維護黨的文藝政策的嚴肅性和穩(wěn)定性,并堅持自己對《古船》作為一部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基本評價。為此,我不得不冒著一定的風險,在1987年2月2日向社長、主編正式寫了書面報告。我在報告中說:“我主張明確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計劃和正常程序出書,哪怕先印一萬冊也好。前些日子出版局的會議上,劉杲同志說迄今禁書只有一種:《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豆糯凡辉诓榻校筒槐匾蛲涎踊騽e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負于讀者?!睘榱吮砻髯约亨嵵刎撠煹膽B(tài)度,我在這份寫給出版社一把手的書面報告中毫不含糊地說:“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對上述建議負責。”這樣,才使《古船》一書得以在1987年8月正式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磥?,社長本人也為《古船》單行本的出版做過解釋和爭取工作,所以他在2月3日給朱盛昌的信里說,“啟治同志提出的建議請閱,并請去拜望兆陽同志,同他交換意見?!豆糯烦鰰鹿烙媶栴}不大,過兩天我告訴你們?!?/p>
但在1987年所謂“清除資產(chǎn)階級精神污染”的背景下,已改任中宣部文藝局局長的老孟在當年的涿縣(河北)組稿會的發(fā)言中,在他所列舉的精神污染在文藝界八大表現(xiàn)的第二項中,在批評有的作品“以人道主義觀照革命歷史”時,還是不指名地批評了《古船》。
后來有好幾年,關(guān)于《古船》的爭論似乎漸漸平息。1994年底,由于一位發(fā)了財?shù)淖骷姨峁┑慕?jīng)濟支持,人民文學出版社得以和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聯(lián)合主辦優(yōu)秀長篇小說“人民文學獎”的評獎活動,其評獎范圍為1986—1994年九年間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
評委會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的資深編輯和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的代表共同組成。在北京市郊集中了十七位評委進行討論。《古船》被認為是對現(xiàn)實的觀察和對歷史的反思都相當凝重和深厚的優(yōu)秀作品,被參加無記名投票的全體評委一致通過為炎黃杯“人民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同時獲獎的還有長篇小說《活動變?nèi)诵巍?、《長城萬里圖》、《戰(zhàn)爭和人》、《白鹿原》、《南渡記》、《第二個太陽》和《地球的紅飄帶》等第十三部)。
后來,聽說在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專家工作班子也是以無記名投票方式產(chǎn)生的,為終評委提供的候選作品名單中也有《古船》(全票通過)。至此,對《古船》的評價似乎已經(jīng)有了公正的定論。然而,《古船》最終并未獲得“茅盾文學獎”,而且在1996年底,上級主管領導機關(guān)又要求人文社全面系統(tǒng)地匯報《古船》從組稿、發(fā)表、出書到評獎的全部情況,只是報告送上去之后再無下文。
截止到2008年上半年,《古船》在人民文學出版以“百年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系”和“中國當代名家長篇小說代表作”等名義出版的總印數(shù)累計已達近二十萬冊。2007年1月,漓江出版社出版《古船》單行本,一次印行3萬冊。這本《古船》的腰封上,印有臺灣學者陳曉林的話:“《古船》斷然是五四以來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文學評論界稱其是‘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碑石,言簡意賅,正是直指核心的評價?!庇种冈摃叭雵鷥蓪妹┒芪膶W獎”,為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獲獎作品,入選海外“華語文學百年百強”,國內(nèi)“華語文學百年百優(yōu)”,與《駱駝祥子》、《邊城》一起,入選全球著名出版集團哈珀?柯林斯“擁抱中國”計劃?!豆糯穫涫芎?nèi)外文學矚目,已是不爭的事實。
附錄:
關(guān)于《古船》致張煒的信等
關(guān)于《古船》的評論
一、擬同時刊出山東濟南討論會和北京的討論會紀要。兩篇都太長,每篇都可作刪削,前者三千字左右,后者四五千字即可。
二、西安《小說評論》副主編李星有一封讀《古船》致張煒的長信。我已看過。信中有一些精彩的且比較獨到的見解,如關(guān)于算經(jīng)濟賬,關(guān)于從《天問》到《共產(chǎn)黨宣言》的聯(lián)想和分析等等。我意不必作為信來刊載(作者的身份似也不宜),而是摘其要改為一篇論文予以刊發(fā)。當否請老朱酌定。
何啟治
1987年1月15日
關(guān)于《古船》的評論,包括座談紀要,我同老孟商量了一下,暫不發(fā)。
朱盛昌
1987年1月17日
張煒同志:
你好!
早該給你寫封信。只因為目前的環(huán)境使我們的工作增加了許多困難,眼下又正在忙于發(fā)第2期的稿子(我經(jīng)手發(fā)鄧剛的《白海參》,工作量比較大),就想過幾天再從容地和你談談。但今天收到你16日的信,我便決定立即復信。實在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首先,我想告訴你,雖然我沒有看到任何文字的東西,但某人對《古船》不滿大概是真的。說起來也不奇怪,特別是在眼前這樣的政治背景下。
其影響如何,還要看一看。但直接的作用是:我們不得不把第2期準備上的關(guān)于《古船》的評論文字全部暫時停發(fā)。
我多次說過,在我們的范圍內(nèi),文學想和政治抗衡是不可能的,文學的力量太小了。因此,我們這樣做,可以說是講策略,也可以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古船》的評價有什么變化。起碼可以鄭重地表示,我的認識不變,而且我所熟悉的一些評論家的看法也不變。和馮立三聯(lián)系后,我們決定也先把我的文章放一放(《光明日報》原來想在22日刊出),因為眼前在大報上發(fā)這種文章太招人注意了。但我在《文學自由談》的文章不撤稿(他們已通知我發(fā)排),馮立三給《山東文學》的文章也不撤。如果這樣的文章要批,那批我們好了。如果允許辯論,那就辯一辯——除非以權(quán)力取代真理。
老孟確實已經(jīng)就任中宣部文藝局局長。他的新職不允許他長久地管文學出版社和《當代》。社長大概再當個把月,《當代》第3期以后,主編名單中就沒有他的名字了。但我已當面力陳我捍衛(wèi)《古船》的意見。我不信一代評論家的眼睛都瞎了。因此,我已告訴建國,要他摘要整理討論會上知名評論家的意見,同時想請你把這一類同志給你的信也摘要給我寄來。必要時我要借重這些意見說話。
還有,請你就近找《山東文學》負責人給我要一份馮立三的評論文章的清樣寄來。他的文章題目是《歷史與人的全面突現(xiàn)——評〈古船〉》。據(jù)他告訴我,他的許多話都是針對可能舉起的棍子說的,所以我也很看重。
魯迅早說過,文藝是沒有力量的(比起決定國家民族命運的事情,文藝也不重要)??上覀兲珢鬯?,總愿罄其所有去愛它。這是我們的悲劇,也是我們的驕傲。
關(guān)于《古船》,我還有一點自信。某種力量可能限制它的影響,但它最終會被這個世界承認,因為它太有分量了,不是一兩腳就能踢倒的。我愿與它共榮辱。但在具體做法上,也請你理解和支持我們,而且也請你冷靜些,好嗎?
問小王好,并愿她給你更多的力量和愛。
啟治
(1987年)1月19日夜9時
孟偉哉同志:
你好!
考慮到自信《古船》從根本上說是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考慮到各種批評意見說到底還是屬于爭鳴的性質(zhì),考慮到《當代》的總體性形象是站得住的,我認為在此微妙時期,還是以發(fā)表關(guān)于《古船》的最起碼的文字為好。這樣做無論對作者,還是對《當代》在讀者中的印象來說都是好的,就是對文藝領導者來說,也是一種民主和開放精神的體現(xiàn)。
現(xiàn)遵囑將我在兩份“紀要”基礎上整理的“綜述”送上,請審閱,并盼盡快退還,以便及時發(fā)表于《當代》第2期(既然發(fā)關(guān)于《古船》的評論,則似可同時發(fā)關(guān)于《老師啊,老師》、《孽障們的歌》和《桃源夢》的評論,請酌)。
同時,我主張明確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計劃和正常程序出書,哪怕先印一萬冊也好。前些日子出版局的會議上,劉杲同志說迄今禁書只有一種:《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豆糯凡辉诓榻?,就不必因拖延或別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負讀者,何況載有《古船》的《當代》已經(jīng)印行了二十多萬冊呢!附上有關(guān)《古船》的材料兩份,供參閱。
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對上述建議負責。
當否,請批示。
此致
敬禮!
何啟治
1987年2月2日夜
盛昌同志:
啟治同志提出的建議請閱,并請去拜望兆陽同志,同他交換意見。
我的意見,目前暫時冷靜一下,還是必要的。就是說,在版面上,對拿不準的作品暫不進行評論,多發(fā)些作品,會更好些。相反,對于已經(jīng)展開討論的問題,如柯云路、何新文章,如有較好的文章,倒可以繼續(xù)討論。因此,我的意見,“綜述”可不急發(fā)。請聽聽兆陽同志意見。
另,白羽同志的作品處理方式,我同他講了一下,他不愿刪,太費事,他無時間,分兩次載他倒無意見。此事,也請向兆陽同志講講。白羽同志過去對兆陽同志不公正,近年來很感歉疚。你談時注意一下,作品發(fā)了,對改善他們的關(guān)系更好。
兆陽同志病了,請代我問候。
《古船》出書事估計問題不大,過兩天我告訴你們。又及。
孟偉哉
1987年2月3日
二、備受矚目的《九月寓言》終于和《當代》失之交臂
備受矚目的《九月寓言》
《九月寓言》,是張煒繼獲得廣泛好評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古船》之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此作從1987年11月起筆,到1992年1月改定,歷時五個年頭。五年里,為完成這部重要的作品,張煒絕大部分時間是躲在山東龍口市郊區(qū)一個朋友待拆的小平房里。那是遠離城市塵囂的地方。小房子里不但沒有電視,連一部收音機也常常成了沒用的擺設。在這里和他朝夕相守的是已屆76歲的老母親。每天,在無雨的黃昏還會有四五個追隨他學習寫作的年輕人伴他作十里路的散步——走出小平房往西,不遠就是無邊的田野和林子。
在抱樸守靜中,張煒一筆一劃地在格子紙里,寫成了32萬字的一稿,又壓縮到29萬字的二稿,第三稿已壓縮到26萬字,正式發(fā)表之前,又下決心在8章30節(jié)的稿子中抽掉“憶苦(二)”這一章,最終成為包括“夜色茫?!?、“黑煎餅”、“少白頭”、“憶苦”、“心智”、“首領之家”和“戀村”共7章25節(jié)只有23萬字的定稿。對此,張煒還是說,“有機會再版,我可能還要壓縮”(《九月寓言》附錄:《關(guān)于<九月寓言>答記者問》,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可見,為了使《九月寓言》成為精致的可以傳世的佳作,張煒下了多大的工夫。
在1992年9月2日這篇《答記者問》中,張煒斷言《九月寓言》“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都會是我最好的一部書”。當記者問“大家普遍認為《九月寓言》在藝術(shù)上比《古船》好,哲學含蘊也深,您自己怎么看”時,張煒回答說:“我自己默認了最好?!瓕憽豆糯窌r我更年輕,起手之初剛剛二十七八歲。那時寫出的東西當然比現(xiàn)在純潔。我是指純潔的感情。也許純潔要影響‘哲學;可是純潔本身就深不見底?!儩嵕腿菀茁湎驴商籼拗帲粝峦獠康臍埲?。而成熟卻可以留下內(nèi)部的殘缺。”又說:“一部書大概不能分出‘藝術(shù)的部分或其他的部分。‘藝術(shù)來自綜合。有人說《九月寓言》的社會負載量較《古船》減少了,但‘藝術(shù)卻因之而更好。何等奇怪的評論。不過這樣講就通俗了,好接受了?!北M管對同一個作者的這兩部重要作品的評價可以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從這些話中不難看出張煒對《九月寓言》是多么執(zhí)著,多么自信。
《九月寓言》首先刊發(fā)于《收獲》1992年第2期,單行本于1992年6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果然,作品一經(jīng)面世,便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獲得崇高的聲譽。
1994年6月,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收獲》、《小說界》、《上海文學》等16家期刊、報社、出版社向評獎辦公室選送的18部長篇小說中,《九月寓言》歷經(jīng)四個多月的初審、終評,最后經(jīng)評委會無記名投票表決而榮獲第二屆上海中長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大獎的一等獎,這是此項大獎設立以來唯一的一等獎(第一屆空缺)。
《九月寓言》發(fā)表、出版并榮獲文學大獎以后,海外有論者認為,它“大幅提升了中國文學的品質(zhì),被譽為‘真正與世界一流作品和作家對話的杰作,‘是中國鄉(xiāng)村小說的當代經(jīng)典性作品”。又介紹說,“一些著名評論家甚至著文指出:‘讀了《九月寓言》,使以前讀過的所有中國小說變得俗不堪讀,許多人還認為‘就作品所達到的藝術(shù)和思想的高度,它的圓熟的技藝、奇特的個性而言,也許很難想象會有作品將其超越?!保ㄕ垍⒖丛栔摹抖兰o中華民族文學藝術(shù)大師系列回顧展之二?張煒:跨世紀的偉大作家》,載美國華文雜志《美國文摘》1996年第3期。)
在第五屆“茅盾文學獎”(1995—1999年)的評議過程中,負責初評的專家審讀小組從約200部推薦作品中,經(jīng)認真篩選和無記名投票評選出20部長篇小說供終評委審議,張煒的《古船》和《九月寓言》同時列入這批備選名單。一個作家有兩部作品同時入圍同一屆茅盾文學獎,這在茅盾文學獎評選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例子。
1999年由上海社科院《文學報》及全國百名評論家評出的九十年最具影響力作家十作品,張煒和《九月寓言》雙雙入選。
1999年北京大學反復篩選編訂、由謝冕教授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經(jīng)典》,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入選的長篇小說只有五六部,《古船》和《九月寓言》都入選了。
然而,迄今只有很少數(shù)人知道,堪稱為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性作品的《九月寓言》,在《收獲》雜志刊發(fā)之前,曾經(jīng)幾乎就要和《當代》雜志的讀者見面。是什么原因使它和《當代》擦肩而過,失之交臂呢?
即將亮相《當代》
1990年6月,我在美國探親一年后回到北京。當時主持《當代》雜志日常工作的副主編朱盛昌因病須全休一段時間。老主編秦兆陽也因視力不好,基本上不能看稿,他要求我這個副主編盡快了結(jié)其他事情,“全力以赴”投入編刊工作。也就是說,我要接替老朱主持《當代》的日常工作。到1991年春天,出版社領導決定給我“常務副主編”的名義,以方便工作。此后,我確實按老秦和出版社領導的要求盡心盡力地投身于工作。這期間,本想請假25天到中國作協(xié)深圳“創(chuàng)作之家”去,以完成記述我在紐約華人餐館和華人衣廠打工生活的紀實文學作品,也因請不脫假而作罷。
1991年6月,我和《當代》分管山東的編輯洪清波到龍口看望了張煒。張煒于1986年在《當代》第5期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198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由此而一舉成名。我們刊物和作者已建立的友誼從此更加牢固。因此,當我從美國探親回來以《當代》常務副主編的身份第一次到山東向張煒組稿時,他婉謝了其他有影響刊物的約稿,毫不猶豫地便將他花費五年心血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九月寓言》交給我們。
這期間,刊物的工作方式是:由分管各地區(qū)的編輯同仁提出擬采用的各種稿件(重點作品需經(jīng)三審),在編前會上討論并大體上確定某期刊物的基本內(nèi)容,隨后由我(或加上相關(guān)的編輯)向老主編秦兆陽作口頭匯報,最后按主編的決定或調(diào)整,或補充某些內(nèi)容,并按分工安排、布置發(fā)稿工作。
從山東回到北京,我想,下一期的主打作品當然就是張煒的《九月寓言》。為此,我和洪清波幾乎是在同一天寫好了自己的讀稿意見。
洪清波:《長篇小說<九月寓言>印象》
(1991年6月25日)
作者描寫了一個由流浪者組成的小村子,在煤礦發(fā)展影響下逐漸消亡的過程。
這樣粗略地概括作品的內(nèi)容只是為了便于說明而遠不能囊括作品的豐富內(nèi)容。作為一部難以言盡的小說,作品的題旨大致有兩個層次上的意義。第一層次:作品生動、真實地展示了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借以熱情歌頌了中國農(nóng)民勤勞勇敢、堅韌不拔的本質(zhì),同時也不回避由于中國農(nóng)村長期落后,導致農(nóng)民不可能有更高更廣闊的精神境界這一事實。所以在他們的樂天知命、隨遇而安之中又帶有濃厚的愚昧麻木色彩。
在中國當代農(nóng)村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中,還沒有誰像張煒這樣飽含著激情和同情心去表現(xiàn)下層農(nóng)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也沒有誰能像張煒這樣既投入又超脫地反映從現(xiàn)象到本質(zhì)都十分真實的農(nóng)村生活。
有一點必須明確,作者盡管把時空盡可能地淡化了,但我們?nèi)阅芨械阶髌匪鶎懙氖恰拔母铩焙汀拔母铩币郧暗臍v史,是發(fā)生在膠東平原上的故事。因此,作品所表現(xiàn)的貧困苦難是針對極“左”路線的。即使這樣,作者還是對農(nóng)村作了這樣的基本估計:解放后,農(nóng)民的生活已得到根本改善并且發(fā)展趨勢是好的。
第二層:作品通過具體的生活,表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民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狀態(tài)。我們從那些艱難甚至是卑微的農(nóng)民日常生活中,感受到農(nóng)民身上潛在的那種旺盛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被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似乎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河流。它們奔騰不息,不畏艱難險阻,大有奔騰到海不復還的氣勢。
在這個形而上的層次中,我們會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講,《九月寓言》是一首生活的頌歌。
除此之外,我們在這一層次還可以感覺到作者關(guān)于農(nóng)村、農(nóng)民、人類的許多哲學思考、藝術(shù)感悟。作者可能是第一個把中國農(nóng)民的本質(zhì)上升到文化學、人類學高度來認識的當代作家。
因此,這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超越了以往的一切農(nóng)村題材小說所涉及的社會、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領域,達到了空前的深度和廣度,甚至超越了作者自己的力作《古船》。
作為一部鄉(xiāng)土小說,《九月寓言》的藝術(shù)風格也很有特色。作品的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都是外在的因素,都成了作者表達某種人生思考、某種情緒氛圍、某種藝術(shù)見解、某種哲學認識的手段,當然這種手段自身也絕對有獨立的審美價值。
作品的藝術(shù)氛圍深沉、神秘、怪誕,但顯而易見這些都來源于作者對生活的感情而不是圖解某種理念,所以讓人們感到扎實、真實、內(nèi)在。這一切就決定了這部作品是介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也可以說是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的成功嘗試。
小說的人物一般說來還是成功的,塑造了一批可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藝術(shù)形象。盡管同《古船》,同一些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品相比,它們還沒達到令人叫絕的程度,但是這與作品的類型和作者的獨特追求有關(guān)。
作品的結(jié)構(gòu)也有特色。全文分八章,章與章之間外在的聯(lián)系比較松散,有些像系列小說。實際上,作品的銜接十分緊湊,只不過連接的材料不是傳統(tǒng)情節(jié)線索和人物命運罷了。
作品的第一章是全篇的總綱,后七章都是對第一章的說明、豐富、完善。
作品語言很有功力,表面上看是俚俗的鄉(xiāng)音土語,可是語言內(nèi)在的情感、力量是異乎尋常的。這已接近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
對作品的基本估計:這是一篇大氣的純文學作品。它經(jīng)得住文學中人反復品味、咀嚼。作品的局限性是現(xiàn)實針對性、功利性較差,閱讀的娛樂性也相對差,不能指望在廣大讀者中引起轟動。
何啟治:《關(guān)于張煒的<九月寓言>和我的讀后印象》
(1991年6月25日凌晨)
《九月寓言》是張煒的第二部小說,起稿于1987年11月,基本完稿于1989年“六四”風波前后,修改定稿于1991年4月。作者撰稿的主要環(huán)境是在山東龍口市。此作是在一種準獨身生活的清靜、幽寂的心境中苦心孤詣創(chuàng)作出來的藝術(shù)精品。小說包括“夜色茫?!?、“黑煎餅”、“少白頭”、“憶苦(一)”、“心智”、“憶苦(二)”、“首領之家”、“戀村”等8章30節(jié),共297700字。
我總的印象是,這是一部嚴肅而獨特的、富有藝術(shù)個性的佳作,是一部深沉厚重的大作品。它是張煒這個有才華而又有思想的青年作家在生活、哲學、藝術(shù)和功力這幾方面實力的綜合體現(xiàn)。
小說寫膠東小平原一個主要由流浪者組成的村莊里的農(nóng)民生活,兼及正在開發(fā)的煤礦和更窮困的山村生活,從而表現(xiàn)了土地之子的道德價值觀念和文明進化所形成的矛盾沖突,表現(xiàn)了他們的苦難和幸福,愛情和仇恨,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并謳歌了神圣的勞動和堅韌頑強的甚至是原始的生命力。
小說深深植根于生活的土壤,它的細節(jié)、情節(jié)、人物甚至某種神秘色彩都直接來源于張煒所熟悉的膠東農(nóng)村生活。如金祥進山買鏊子,露筋夫婦的野人似的生活,他們的苦中作樂,肥的媽媽為了吃一塊地瓜給噎死了,大腳肥肩的凄苦出身和她對三蘭子的折磨,獨眼義士幾十年的苦苦追求,龍眼媽喝樂果自殺反而治好了病,窮光蛋占了財主的小老婆實際上卻靠母猴搬運致富,小村莊人們身上的魚紋和“魚廷鲃”這樣的惡謚,等等,都有生活原型作依據(jù),卻又能透出作者的智慧和深沉。
小說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離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越來越遠,而在更大的程度上屬于現(xiàn)代主義,即不靠情節(jié)的推進來反映生活,也不著力于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而是在幽默、機智的調(diào)侃中創(chuàng)造一種莊嚴、沉重以至怪誕神秘的藝術(shù)氛圍,從而對現(xiàn)實生活作出更深層次的反映并寄托作者的精神理想。這種既立足于生活,又超越時空的特色,也是《九月寓言》長久的藝術(shù)生活力之所在。它既有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文體的凝聚力,又具有西方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跳躍和變幻莫測,而且自始至終流淌著、燃燒著火焰一樣的激情。這樣,盡管具體的時代乃至人物情節(jié)都淡化了,特別是具體的政治斗爭都盡量回避了,但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和活力卻在這里交融,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矛盾沖突卻在這里奔突涌動,讀者由此而見識了具有傳統(tǒng)積淀的生活本身的原生態(tài),并由此而冷靜地審視我們民族的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也許,這正是作者的立意所在和藝術(shù)追求。
總之,《九月寓言》可歸類于《小鮑莊》、《紅高粱》一類所謂“純藝術(shù)”的作品,卻比它們更博大、更厚重、更深沉,也更容易為一般讀者所理解。它既執(zhí)著于時代,又超越了時代,從而獲得了永恒的藝術(shù)價值。這是很扎實,很講究藝術(shù)的作品。
小說最有震撼力或者說最能體現(xiàn)張煒藝術(shù)特色的章節(jié)是“黑煎餅”、“首領之家”和“憶苦(二)”等。
把《九月寓言》和《古船》作簡要的比較是很自然的。
就超越時空的藝術(shù)生命力和現(xiàn)實的政治保險系數(shù)來說,“九月”優(yōu)于《古船》。
就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來說,《古船》優(yōu)于“九月”。趙炳、抱樸兄弟、含章、張王氏、趙多多這些藝術(shù)形象都豐滿而令人難忘,而“九月”少有這樣內(nèi)涵深廣、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其中著墨不少的趕鸚、紅小兵和禿頭工程師,毋寧說是蒼白的道具式人物(作者說有意寫成起粘連作用的人物)。
就藝術(shù)震撼力和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古船》的力量像原子彈爆炸和火山爆發(fā),讓一般人能更直接地看得見感受得到,因而激動和擁有更多的讀者。而“九月”卻太雅了,更藝術(shù)了,更富有浪漫主義的想象力也更形而上了,它需要智力和文化素養(yǎng)更高的讀者更冷靜地去思索,更理智地去分析,才能感受到它那像深層地震或地下核試驗那樣的震撼力。
鑒于這是當前難得且有長久藝術(shù)生命力的佳作,也考慮到《當代》對直面人生、貼近現(xiàn)實的作品一貫的重視(這是應該的),而對藝術(shù)上比較內(nèi)向的作品則由于多種原因關(guān)注不足,我意應全文在今年《當代》第5期刊發(fā)《九月寓言》,并組織引導一般讀者理解作品的文章。
我之所以不憚其煩地全文引錄兩份讀稿意見,就因為這是我向主編老秦匯報的主要依據(jù),其中既有對“九月”的全面分析,也有結(jié)合《當代》實際情況提出來的要適當關(guān)注藝術(shù)上內(nèi)向的作品,以及政治上比《古船》更安全等等考慮,以爭取主編的理解和支持。
就這樣,我按《當代》的工作程序向老秦作了匯報,獲得了他的理解和同意;又為了使編輯部同仁都來關(guān)心、了解張煒這部重要作品,我特意安排《當代》當時除了專管報告文學的編輯之外的八位同仁來做“九月”的發(fā)稿工作(一人發(fā)一章)。
看來,《九月寓言》在《當代》的亮相應該是毫無問題了。
終于失之交臂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事情很快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就在編輯部幾乎全體人馬投入《九月寓言》的發(fā)稿工作的時候,老秦表示他光聽匯報不看稿子還是不放心。這樣,我便挑了“九月”中比較精彩的“黑煎餅”、“首領之家”和“憶苦”給他看。
老秦很快把稿子看了,并作出了否定《九月寓言》的決定。
但這決定的落實是有一個過程的。
1991年7月11日,老秦到《當代》編輯部向大家談他讀過《九月寓言》中的“黑煎餅”等部分以后的意見。他首先強調(diào)寓言的立足點是現(xiàn)實,寓言的假托性應該以現(xiàn)實的合理性為依據(jù)。他說張煒沒有學到《紅高粱》。電影《紅高粱》為避免原作某些不合理性而把環(huán)境放到荒原上。而《九月寓言》的故事環(huán)境是在一個村子里,怎么會一年到頭吃紅薯面,既有土地就要種五谷雜糧,合作化以后怎么也會這樣?煎餅的制作過程也不合理,不真實,神秘化。這樣在窮的基礎上張揚人性就是用抽象人性來歪曲現(xiàn)實。討飯女人和金祥好,金祥又想偷金友的老婆,這就是原始的性?露筋夫婦在野地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才回到村里來,這在解放后怎么可能?說到底還是表現(xiàn)原始生命力,表現(xiàn)抽象的人性?,F(xiàn)實性和寓言性老鬧矛盾,完全是敘述,沒有真實動人的細節(jié),就變成了隨意性的胡扯。
總之,《九月寓言》失去了合理虛構(gòu)的現(xiàn)實基礎,表現(xiàn)原始生命力和抽象人性,也沒有說服力。據(jù)此三點,老秦的結(jié)論是:“不能發(fā)表,發(fā)表出去很荒唐?!保ㄒ陨蠐?jù)會議記錄)
我在會上只能表示:請大家抓緊看小說原稿,下周(7月19日)再討論一次,最后由老秦決定怎么辦。
我已經(jīng)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在老秦看稿并到編輯部開會談了他對《九月寓言》的意見的次日(7月12日),我把洪清波和我的讀稿意見交給另一位副主編(人文社副總編)朱盛昌,并在附信中說:“對《九月寓言》的處理應該很慎重。這不僅涉及一個作家、一個作品,而且對我刊以及本刊同仁今后如何較和諧地工作都至關(guān)重要。我至今堅持我對‘九月的基本判斷?!蔽蚁M现炷軒臀艺f服老秦,對老秦也許會回心轉(zhuǎn)意仍然抱著一絲兒幻想。
據(jù)說,這期間老秦在電話里也委婉地對張煒講了他的意見,并建議張煒抽掉“黑煎餅”、和“憶苦”,增寫五谷雜糧。這也許含有讓張煒知難而退、自動撤稿的意思。但張煒沒有接受。
7月19日,老秦再次到編輯部來參加會議。他在會上的講話,對《九月寓言》的批評態(tài)度就更明確、也更嚴厲了。
他首先指出,“最近《當代》碰到的問題是外界矛盾的反映,很復雜,說不清,但又怕出問題。一出問題,悔之晚矣!”
關(guān)于處理稿件,他說,“選稿、審稿的心態(tài)(很重要)……不能單純從我敢不敢冒風險這個角度看。而要問:怕不怕自己為迎合某種思潮、社會情緒而不知不覺地陷入盲目的狀態(tài)中以致發(fā)生問題;怕不怕有不好的社會影響;怕不怕有負讀者的厚望。”又說,“我首先盼國家安定,我很怕在矛盾尖銳的情況下助長了某種東西激化了社會矛盾”。
接著,他列舉他處理古華的長篇小說《芙蓉鎮(zhèn)》,以及某些報告文學、詩稿等例子,提出了是“怕得罪作者,還是怕在讀者中影響不好,怕哪一頭重要”的問題。他認為,“不能因冒失而冒風險。我們還是要珍惜《當代》……假如農(nóng)村失控,那就全國遭殃?!蓖瑫r提出,“(假如)整個社會信念破滅怎么辦?民族生機何時恢復?(如果)消極泛濫,如何收拾?國家十年、十五年都恢復不了元氣”。
“假如農(nóng)村失控……如何收拾?國家十年、十五年都恢復不了元氣?!绷私庵袊鴩榈娜?,誰一聽都明白,這是把《九月寓言》和兩年前的‘六四風波直接聯(lián)系起來了。這樣把文學問題政治化,今天看來雖然荒唐可笑,但在當時造成的壓力可想而知。我心里不服,卻不好公開辯駁;我的同事們沒有誰支持這種分析,卻同樣也沒有誰站出來和老主編唱反調(diào)。
不僅如此,老秦在講話中還聯(lián)系柯云路的中篇小說《陌生的小城》(載《當代》1992年第2期)來展開批評說:“為什么把那兒叫歷史的宮殿、權(quán)力的宮殿、金錢的宮殿?——宮殿是離人民很遠的。……為什么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權(quán)力的宮殿的問題之前就說‘仇恨一切人,連老百姓都仇恨?這就給讀者傳導一種錯誤的情緒。作者要求發(fā)頭條,究竟我們是愛刊物還是怕作者?”
然后,他談到寓言,說“寓言一般是借荒誕的故事來概括社會心理、社會思想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⒀缘恼f服力靠情節(jié)、細節(jié)。不能因為寓言就可以對情節(jié)馬虎?!毒旁略⒀浴穼懧督罘驄D在平原,在既不偷,也不搶,也不討飯的情況下在野地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這怎么可能?金友為什么無緣無故打老婆?還有只吃紅薯、紅薯面?解放后為什么還這么苦?農(nóng)民一年四季就種紅薯?不種瓜菜和五谷雜糧?為了吃好紅薯,還讓人到山里買鏊子,累得要死。這怎么能說服人?這只能得出結(jié)論:人民愚昧,本能就是食色。人怎么可以不靠社會過活而靠原始生命力?這一來,人和動物有什么區(qū)別——它也有原始生命呵!馬克思說‘人的本質(zhì)是社會各種關(guān)系的總和。這就包括歷史關(guān)系、經(jīng)濟關(guān)系、階級關(guān)系、文化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等等。……人有了智慧、文化,對吃、婚姻都離開了動物性?!?/p>
他接著問:“什么是社會前進的動力?是人的社會實踐(包括階級斗爭),而不是原始生命力。這是人的靈智性、創(chuàng)造性,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把人變成動物是愚蠢的。離開智慧講人的原始生命力是不對的。提倡這種脫離社會性、文化性的作品鼓吹人的原始生命力,就是鼓吹人可以為所欲為。說到底(《九月寓言》)不是純藝術(shù)的問題,沒有真正的純藝術(shù)。”
說到這里,老秦明確靜態(tài):“所以,我堅決反對發(fā)表這部作品?!保ㄒ陨蠐?jù)會議記錄)
顯然,這是老主編作出的不可動搖的決定,已經(jīng)沒有討論的余地了。剩下的,只是如何盡可能善后的問題。
準備做的事情中,最重要的還是老秦自己來完成了。7月24日,在上述會議開過一周之后,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對《九月寓言》寫了十條批評意見,并為此給《當代》兩位副主編寫了封短信:
朱盛昌、何啟志(治)同志:
我對《九月寓言》一稿的意見造成了編輯工作的困難,而且未能說服大家,心里很不安。幾天來又作了一些思考,寫下了思考的結(jié)果,供同志們再作參考。
秦兆陽
1991年7月24日
不難看出,兆陽同志也頗受困擾,頗感不安。他對《九月寓言》的十條意見,是鄭重其事的,也是嚴肅認真的。為了準確地理解他對《九月寓言》的批評,特全文照錄如下。
對《九月寓言》的基本看法
①作品第二章就多次出現(xiàn)“隊長”、“紅衛(wèi)兵”(按,應為“紅小兵”)、“憶苦”等詞句,說明作者既想淡化具體時空,又不得不點明具體時空,于是作者所寫的解放后的農(nóng)村就成為無組織、無領導、無理性(社會理性和個人理性)、無社會性功能的,極端貧困、極端愚昧、極端盲目的、動物式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寓言”中的生活狀態(tài)跟解放后實際的現(xiàn)實情況是絕對矛盾的。于是失去了寓言的真實性的基礎,超過了合理虛構(gòu)的限度,形成了作品根本性的問題。
②作者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要表現(xiàn)農(nóng)民的“原始生命力”。于是不能不提出疑問,為什么作者不干脆把時空放在解放以前呢?那樣不是更好處理嗎?這是不是有意無意之間透露了作者對解放后農(nóng)村歷史的片面認識,并想用這種認識(極窮、極愚、極盲目、極無理性)去強調(diào)農(nóng)民的原始生命力?如果作者不是這樣的思路,又是什么樣的思路?總之,作者害怕明確的針砭,卻又不能“超越”,形成了對時空的“淡”而不“化”、“超”而不“越”的窘境。
③不錯,作者強調(diào)了農(nóng)民的“苦中樂”精神。但是,第一,在生活中,“愁”與“苦”是連在一起的,極苦而不知愁,完全真實嗎?第二,這種“苦中樂”是原始動物式盲目性的。所以,這種描寫看似歌頌了農(nóng)民的樂觀精神,其實是抹煞了農(nóng)民要求出路的階級本性;更重要的是抹煞了有組織有領導的理性作用的必要性,以及由此而來的生活的真實性。所以,這種“樂天”的描寫,反倒加重了問題的嚴重性。
④最后村子沉陷,寓言何在?——對“九月寓言”作何結(jié)論?(凡寓言必有訓誡作用或啟示作用)有何教訓?(作品所“寓”何“言”?)我沒有看全部原作,只能猜想:也許是對盲目的原始生命力的批判?若然,則首先是對作者想象中(歪曲了的)無組織、無領導、無社會理性的譴責——是無的放矢的譴責。如果是這樣,它不是更加重了問題的嚴重性?
⑤總之,作品的問題在于:寓言的虛構(gòu)與生活真實的矛盾;從哲學上講則是“抽象人性論”、“人命意識論”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矛盾;從政治思想上講則是偏頗的思想認識的表現(xiàn)。
⑥凡是寓言,所寓之意皆是來自生活(受到生活的啟示)并且針對生活,否則就不需要寫作寓言。至于所寓之意是否正確,則是另一回事?!霸忌Α钡挠^念本身就是一種對于生活、生命、人性的看法,它是一種片面的歷史觀和人生觀及哲學觀點。為了表現(xiàn)這種觀念,就不能不觸及現(xiàn)實生活。純藝術(shù)的寓言是沒有的,不涉及現(xiàn)實生活而要表現(xiàn)原始生命力是不可能的。
⑦讀作品必須分析其內(nèi)在的邏輯性——包括生活內(nèi)容的邏輯性、作者思想的邏輯性、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處理的邏輯性。因為作品既是感情的形象思維產(chǎn)物,也是理智的邏輯思維的產(chǎn)物。而且感情和形象本身就隱含著這樣那樣的邏輯性,只有自覺或不自覺,正確或不正確之分——而生活則是衡量的最起碼的尺度,另外還有歷史觀、人生觀、美學觀等尺度。
⑧與《紅高粱》比較。一、“紅”中的生存狀態(tài)不是極度窮苦、愚昧、盲目。這是最基本的不同點。二、“紅”是寫解放以前的事,在讀者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距離感,減弱了與生活本身相印證的心理,而產(chǎn)生了“接受心理”。三、作品并未過分脫離個人理性和社會理性。女主角被迫嫁給(實為賣給)一麻風病人,因此她的大膽解脫(滿足人性要求)成為可能。并能喚起諒解和同情。因此幫她得到解脫的男主角的大膽勇敢的行為也成為可能并引人贊許。四、以酒作坊為主要場所,以高粱地為實地的和象征性的背景,便于刻畫人物的粗豪之氣,并形成作品的慷慨激昂的格調(diào)。五、全篇的基調(diào)是向不合理的生存狀態(tài)的大膽豪放的沖擊,有一種激發(fā)熱情的效果。六、所有這些,巧妙地掩蓋了作品的某些根本弱點……(對此未能詳述)。七、《紅高粱》不是寓言,是浪漫主義意味的小說,沒有“寓言何在”及“影射”的問題。
⑨寓言——這種藝術(shù)的特點也值得研究。其假托性的虛構(gòu)是不能無邊自由的。比如,解放后的農(nóng)村實情,人們印象猶新,就不宜虛構(gòu)成為荒唐無稽的故事。“紅衛(wèi)兵”(按,應為“紅小兵”)、“隊長”、“憶苦”等名詞不但立即會勾起人們的回憶,而且都具有政治性的內(nèi)容,也不能隨意超越和淡化。寓言的寓意必須有真理性、共識性,否則就會成為謬誤的、荒唐的……所有這些,細說起來話太長??傊?,“九月”在假托性和寓意性兩方面經(jīng)不起審視和思索。
⑩解放以后的農(nóng)村情況,是很復雜的,需要慎重研究的問題。一、土改和合作化初期曾大大提高了生產(chǎn)力,給新中國的經(jīng)濟建設及抗美援朝打下了根基。二、大躍進和以后,一方面水利建設、良種推廣、集體苦干使生產(chǎn)保持一定水平;另一方面又由于日益嚴重的極“左”政策(公社化以后),例如“一大二公”之類,妨礙了生產(chǎn)力的進一步發(fā)展,束縛了農(nóng)民的積極性。還要看到,依靠這種體制積累了資金,使得工業(yè)建設、城市建議、大的水利建設等事業(yè)成為可能。而且農(nóng)民(除三年困難外)也并不是窮到只有紅薯充饑的程度。三、這種政策上的失誤的確帶有盲目性,但它是理性要求(主觀愿望)與經(jīng)驗不足(客觀實際)的矛盾,既不是盲目的原始生命力的表現(xiàn),也不能靠原始生命力去克服,也不是由于原始生命力的原始性使得農(nóng)民能夠承受,更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認為幾十年的農(nóng)民農(nóng)村完全處于毫無理性的原始動物式的盲目狀態(tài)之中。當然,也不能用“像動物一樣生活”去“寓言”這種生存狀態(tài)。四、因此,對歷史,尤其是革命歷史,決不能持輕率態(tài)度。在革命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在糾正歷史偏差的時候,許多知識分子就易于輕率地對過去的歷史下結(jié)論,并且以“高明”或“精英”自居,從而造成混亂。近年來這種混亂思想的極端就是“全盤西化”。多么深刻的歷史教訓?。∥?、作為刊物(而且是有影響的大刊物)的編輯,不可不頭腦清醒地對待這一切事態(tài),在看稿時不可不多用腦筋。
老 秦
1991年7月22—24日
秦兆陽同志經(jīng)過深思熟慮寫出來的十條意見,其基本精神和他在編輯部會議上的講話是一致的,其立論的依據(jù)和態(tài)度,特別是政治上聯(lián)系“六四”風波上綱上線也是一樣的,只是譴詞用語沒有那樣夸張罷了。
由上述十條意見不難看出,秦兆陽同志對《九月寓言》的批評是針對作品和兩份讀稿意見來說話的,也是態(tài)度鮮明、全盤否定的。他對“(大刊物)的編輯不可不頭腦清醒”的提醒,當然主要也是針對我說的。
我略感意外的一點是,老秦指示我可以將他的“十條意見”復印給張煒,以便他能原原本本地了解老秦的意見。雖然我對退稿的決定有保留,但我別無選擇地只能按主編的決定處理。而老秦這種心胸坦蕩的態(tài)度就使我在感到十分遺憾的同時依然對他保持著我的尊敬。
經(jīng)商議,決定派《當代》編委汪兆騫同志帶著《九月寓言》的原稿、不多的一點退稿費以及老秦的“十條意見”的復印件到濟南去面交給張煒。
這期間,我給張煒打過電話,表示了我的歉意和無奈。而張煒的意見,據(jù)現(xiàn)存的記錄,他本人認為作品不存在問題,作品寫農(nóng)村最困難時期(1958年)的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生活,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不屈不撓堅韌向上的精神,比較客觀。
據(jù)說“十條意見”中有些部分,讓他看了有些發(fā)涼。
《九月寓言》就這樣和《當代》失之交臂了。
余波未息
我曾經(jīng)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卻不然。傳到我耳朵里的話是,老秦認為,他和我的評價、處理長篇小說《九月寓言》上的分歧,不是“認識上的分歧”,而是“文學觀念上的分歧”。看來,在“文學觀念”前面加上點什么,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由此帶來的壓力可想而知。
如果只是這樣說說,倒也罷了。此后遇到的種種情況,使我感到自己能否在《當代》工作下去都成了問題。
1992年3月10日夜,我不得不給秦兆陽同志寫了一封信。信中說:“……能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樣留在《當代》雜志做我原來所做的工作呢?據(jù)說也不好,因為有的領導覺得你還沒有原諒我在對待柯云路的《陌生的小城》和張煒的《九月寓言》這兩部作品上的失誤。果真如此,我想我只好鄭重地表明如下的態(tài)度:一、我已經(jīng)當面向你表示過,承認自己在上述稿件的處理上有失誤,我愿意吸取教訓,并按你的意見采取一定辦法,以避免今后再出現(xiàn)這一類失誤。幾十年來黨國大事上都允許失誤,為什么就不能原諒一個編輯工作上的失誤呢?二、我熱愛《當代》雜志,已在此工作10年(赴美探親一年除外)。我從美國回來,就是想為辦好這個雜志出力。一年多來基本上停筆沒寫什么,就是為了集中精力編刊物。如果領導上同意,我主觀上愿意繼續(xù)為編好刊物略盡綿薄之力,當個好編輯,直到退休。三、如果你認為我目前留在《當代》編輯不合適,那么,我將服從組織上的安排去從事我力所能及的其他編輯工作。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我就自己的工作安排問題向你和其他領導同志坦率地說明自己的想法,以求得理解和支持。如有不當之處,亦盼批評指正?!?/p>
這封信沒有得到正式的書面答復,但老秦口頭上告訴我:你還是按平常那樣看稿工作吧,你看過的稿件交給老朱(盛昌),老朱點頭就算,他搖頭就不算。語氣還是平和的,但無疑也是決絕的,“常務副主編”已是有名無實,我的終審權(quán)被取消了。
到了1992年盛夏,正是老朱隨出版代表團到馬來西亞訪問的時候,老秦又對我說,你還是安心看稿吧,不要去找陳早春(社長);如果到春節(jié)(1993年春節(jié))他還不找你分配新的工作,那時你再找他好了。我知道,這就意味著,只要老秦當著《當代》的主編,我便不可能留在刊物編輯部工作了。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只過了一個多月,在1992年9月,人民文學出版社調(diào)整領導班子,我被任命為副總編輯,分管當代文學的圖書出版工作,從此不再過問《當代》雜志的工作,直到1997年4月,我才接替離休的朱盛昌同志擔任《當代》主編。1999年,我在《當代》主編的位置上退休。我主編的最后一期是《當代》2000年第2期,負責終審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王蒙的長篇小說《狂歡的季節(jié)》。
近年來,研究當代文學出版史、編輯史的大學文科專業(yè)和有關(guān)人士逐漸多了起來。如北大中文系的邵燕君和山東大學中文系的黃發(fā)有教授,都先后對我做過專訪。后者的訪談錄,已刊發(fā)在《文藝研究》2004年第2期上。我這篇文章也是在這種背景下寫成的。我曾經(jīng)寫過《從<古船>到<白鹿原>》、《<白鹿原>檔案》等文,那是比較成功的例子。但是,只講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不講敗走麥城是不全面的。在《九月寓言》的問題上,我未能說服老主編秦兆陽同志是我的編輯人生中的一大遺憾。
但《九月寓言》在《當代》引起的風波,對我個人造成的影響尚在其次。我和老秦并沒有任何個人的恩怨。今天回想當時的種種,老秦對我的批評,下決心把我調(diào)離《當代》,還是他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了,也許他真的認為《九月寓言》對黨和國家的危害太大了。其實,退一步說,就算《九月寓言》真有問題,“一本好書可以興邦,一部壞書可以亡國”的觀點也早已被歷史證明是沒有道理的錯誤觀點了。呵,文學文學,力量有限的文學,你在融冰復蘇繁榮的路上,還要經(jīng)受多少風霜雨雪的考驗呢!
三、《白鹿原》:拔地而起的藝術(shù)高峰。它在1997年底終于榮獲“茅盾文學獎”,但同年5月,在“八五”(1991—1995年)優(yōu)秀長篇小說出版獎評獎時,卻連候選的資格都被粗暴地勾銷了
遇到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是我的幸運
1997年8月,我在和青年作家柳建偉作關(guān)于編輯、出版者與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關(guān)系的對話(見《五十年光榮與夢想》,載《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1期)中,曾鄭重其事地說過:“我曾多次表示,我讀《白鹿原》時還有一種職業(yè)的‘興奮感和‘幸福感。有朋友告訴我說‘幸福感有點‘那個?!莻€的意思我懂,無非是不含蓄,有點太下蹲狀了。今天我仍然愿意這么說。這種感覺是一個文學編輯在閱讀顯然會在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的鴻篇巨著的手稿時很真實的心情,就像一個作家寫出了自己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重要作品時的感覺一樣。不管是作家還是編輯,這種職業(yè)狀態(tài)在他的一生中不會太多。我讀過和終審過的長篇小說稿不下百部,只有在讀《白鹿原》、《古船》時,出現(xiàn)過這種狀態(tài)。一旦這種狀態(tài)出現(xiàn)了,它就可以促使一個把編輯當作終身事業(yè)的人,把個人的利害得失徹底忘卻,坦然面對一切可能的意外,與這樣的作品共榮辱,與寫出這種作品的作者同進退。一個編輯,如果對這樣的作品在基本評價或者判斷上有失誤,那就意味著人生道路的大失敗?!?/p>
如同評論家何西來所指出的:“(這段話)寫得很直白、很真誠,能夠反映一個職業(yè)編輯的獨立品格和敬業(yè)操守,反映了他對編輯職業(yè)的敬畏之心,以及他的自信心、自豪感和神圣的守土意識。這段話的要害是‘共榮辱,同進退六個字。只有到了我們這個年齡的過來人,才能真正懂得在近幾十年來我國具體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這六個字是多么不容易做到,要做到又意味著什么?!焙挝鱽磉@些話可謂深得我心。
2006年6月25日,中央電視臺“藝術(shù)人生”專題組為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做了專題節(jié)目。期間,節(jié)目主持人朱軍在和嘉賓對話時,顯然是有意地問我:剛才你說在你的編輯生涯中能遇到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是你的幸運,我沒有聽錯吧?我一如既往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我是說在我四十多年的編輯生涯中,能遇到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的確是我的幸運,當然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幸運。你沒有聽錯。
那么《白鹿原》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我與它的作者陳忠實有著什么樣的交往,《白鹿原》誕生以來遇到什么樣的責難和壓制,我為《白鹿原》的誕生、宣傳、評獎究竟做過些什么工作呢?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吧。
在小寨街頭約請陳忠實寫長篇小說,他感到“完全是一種茫然”
1973年隆冬一個嚴寒的日子里,我根據(jù)陳忠實發(fā)表在《陜西文藝》(即《延河》文學月刊)上約兩萬字的短篇小說《接班以后》,便約請他寫農(nóng)村題材的長篇小說。我們交談的地點就在西安郊區(qū)區(qū)委所在地小寨的街角上。在寒風中,陳忠實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頗感驚訝而茫然地聽我請他寫農(nóng)村題材長篇小說的建議。
關(guān)于我們的初識,陳忠實有這樣的回憶:
1973年隆冬季節(jié),西安奇冷。我到西安郊區(qū)區(qū)委開會,什么內(nèi)容已經(jīng)毫無記憶了。會議結(jié)束散場時,一位陌生人攔住了我,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以電臺播音員為標準),聲音渾厚,在他自我介紹之前,我已知覺到這是一位外來客了。在我周圍工作和相交的上司同輩和工作對象中,主要是關(guān)中東部口音口語,其次是永遠都令人懷疑擔心患了傷風感冒而鼻塞不通說話鼻音很重的陜北人,那些從天南海北到西安來工作的外鄉(xiāng)人久而久之也入鄉(xiāng)隨俗出一種怪腔怪調(diào)的關(guān)中話來,我已耳熟能詳。這個找我的人一開口,我就嗅出了外來人的氣味。他說他叫何啟治,從北京來,從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來,找我談事。我便依我的習慣叫他老何。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叫他老何,沒有改口。
對于我們在西安小寨街頭的初識和第一次交談,陳忠實作了這樣的回顧:“他代表剛剛恢復出版工作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來西安組稿,從同樣是剛剛恢復工作的陜西作家協(xié)會(此時稱陜西省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以示與舊文藝體制的區(qū)別)主辦的《陜西文藝》(即原刊物《延河》)編輯部得到推薦才來找我的。他已讀過我在《陜西文藝》發(fā)表的一篇短篇小說《接班以后》,認為這個短篇具備了一個長篇小說的架式或者說基礎,可以寫成一部二十萬字左右的長篇小說。我站在小寨街道旁,完全是一種茫然,且不用嚇了一跳這樣夸張性習慣用語。我在剛復刊的原《延河》今《陜西文藝》雙月刊第三期上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也是我自初中二年級起迷戀文學以來的第一次重要跨越(且不在這里反省這篇小說的時代性圖解概念),鼓舞著的同時,也惶惶著是否還能寫出并發(fā)表第二、三篇,根本沒有動過長篇小說寫作的念頭。這不是偽飾的自謙而是個性的制約。我便給老何解釋這幾乎是老虎吃天的事。老何卻耐心地給我鼓勵,說這篇小說已具備擴展為長篇的基礎,依我在農(nóng)村長期工作的生活積累而言完全可以做成。最后不惜抬出他正在輔導的兩位在延安插隊的知青已寫成一部長篇小說給我佐證。”
對于這次未必完全符合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談話,陳忠實的評價是:“我首先很感動,不單是老何說話的內(nèi)容,還有他的口吻和神色,在我感到真誠的同時也感到了基本的信賴,即使寫不成長篇小說,做一個文學朋友也挺好,他應該是我文學生涯以來認識的第一個北京人?!保ㄒ陨弦囊婈愔覍嵉摹逗沃^益友》,載《我與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北京第1版)
我是1959年夏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此前只是按照“階級斗爭”的基調(diào)組織過并編寫過一些所謂“揭露資產(chǎn)階級”的作品,如《天亮之前》之類。除了柳青的《銅墻鐵壁》,并沒有進入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當代長篇小說”這個領域。
那么,我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怎么會在組稿活動中做出讓陳忠實感到一臉茫然的事來呢?
首先,應該承認這是時代造成的。那時候往往就是根據(jù)領導意圖和政治需要來組織寫作的。既然我自己可以帶著“揭露資產(chǎn)階級”的任務到上海榮氏紗廠通過采訪寫成印行近四十萬冊的“小說”《天亮之前》,既然我可以帶著類似的政治任務到延安組織只讀過初中的知青作者寫反映知青生活的長篇小說,那么,為什么不可以組織高中畢業(yè)后就長期在農(nóng)村底層工作、熟悉農(nóng)村、且已發(fā)表了兩萬字短篇小說的陳忠實來寫農(nóng)村題材的長篇小說呢?
其次,這是我在出版社的工作崗位決定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作為一個有優(yōu)良傳統(tǒng)和較大影響的文學專業(yè)出版社,其內(nèi)部有嚴密的分工。經(jīng)過“文革”,1973年我剛從五七干校調(diào)回出版社,分配我在組織長篇小說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小說北組工作,西北,特別是陜西是我工作的重點。我不是什么天才編輯,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和對文學專業(yè)的熱情還是有的。我也沒有什么超乎常規(guī)的決竅,毋寧說用的是笨方法:陜西的柳青、杜鵬程、李若冰、魏鋼焰、賀鴻鈞等老作家和路遙、陳忠實等年輕作家的基本資料都在我的“作家資料”筆記里有所羅列。這一切,使我對陳忠實不至于一無所知,也決定了我向陳忠實組稿,就只能約請他寫長篇小說。(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還沒有可以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的《當代》雜志。)
第三,當然也和陜西省作協(xié)向我推薦了陳忠實有關(guān)。正如忠實所言,“陜西省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向我推薦了陳忠實。
由此可見,1973年在小寨街頭,我在寒風中向陳忠實約寫長篇小說的行為,今天看來,未必是成熟的表現(xiàn),但也確實如忠實所說,卻是真誠的,也是出于基本的依賴。以為陳忠實立即就可以寫出好的長篇小說來,那是幼稚無知,但一個以文學編輯為終身職業(yè)的人,如果不想和有潛力的作家交朋友,那他除非是個傻瓜。事實證明,正是我和陳忠實始于1973年的真摯友誼,以及后續(xù)的服務工作,使他在二十年后必然會把驚世之作《白鹿原》交到我的手里,一定會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當代》雜志。
《白鹿原》,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除了少數(shù)例子,通常,搞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總是從寫短篇到寫中篇,從寫中篇到寫長篇。陳忠實自然也不例外。
從1973年認識忠實,約請他寫農(nóng)村題材的長篇小說之后,大約過了一年我就成為首都中央出版口派出的唯一的援藏教師,到青海西藏格爾木中學和拉薩等地工作。期間大致的情況如忠實所說,“我去陜北的南泥灣干校之后,老何來信說他也被抽調(diào)到西藏去工作,時限為兩年,然而仍然繼續(xù)著動員鼓勵我寫長篇小說。隨著他在西藏新的工作的投入,來信中關(guān)于西藏的生活和工作占據(jù)了主要內(nèi)容,長篇小說的話題也還在說,卻僅僅只是提及一下而已……”(見陳忠實:《何為益友》)
1976年結(jié)束援藏教師的工作回到北京后,社里卻安排我到魯迅著作編輯室去為新版《魯迅全集》做編輯注釋工作。到1980年底,我在擔任《朝花夕拾》、《野草》、《華蓋集》等幾個集子的責任編輯并完成發(fā)稿任務后,才按自己的興趣和新的工作需要調(diào)到人文社新辦的《當代》雜志(1979年創(chuàng)刊)去當編輯。在魯迅著作編輯室這幾年,因為新的工作壓力讓我無暇旁顧,竟是基本上停止了與當代文學作家的聯(lián)系,包括陳忠實。所以,當忠實從《當代》發(fā)稿編輯的名單中發(fā)現(xiàn)我的名字后,立即主動寫來了熱情洋溢的信。
他說:“盡管好多年沒有通信息,在我的心里,仍然保存著對您的美好的記憶,您對人的真誠和熱情……只能使人懷戀,而難于忘記??吹?期《當代》的責任編輯署名中,有您的名字,十分高興?!疫@幾年間,沒有出過陜西,每遇見北京來訪的編輯或朋友,總是打聽您的工作所在,皆無所獲,現(xiàn)在無意間得到,便想跟您聯(lián)系?!?/p>
他還說,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已經(jīng)發(fā)排,現(xiàn)在想試一試中篇了,“我就想,不寫不論,如果真能寫成第一個中篇,無論好壞,一定先送您……倘能經(jīng)您幫助修改而后刊出,也算是對您幾年前費心費力的一個補救吧。”(見1981年7月9日陳忠實來信)
陳忠實第一部中篇小說《初夏》的初稿寫于1981年4月,經(jīng)過三番兩次艱難的修改,從結(jié)構(gòu)、人物、立意等各方面吸收了編輯部的意見(包括主編老秦的意見),終于在1984年初經(jīng)三改而定。這期間,他還經(jīng)歷了下基層生活和集中學習的安排?!冻跸摹窂囊粋€小中篇,改成了一個時代感很強,反映當代農(nóng)民命運的獨特而豐厚的大中篇(近十萬字),配上插圖,作為頭條作品,刊發(fā)于《當代》1984年第4期。
《初夏》從初稿到刊發(fā),歷時近三年,陳忠實改得很艱難,甚至痛苦,但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慢慢走向成熟。他在1984年7月27日給我寫的信中說:“我想到了習作《初夏》中的馮景藩老漢。我至今仍然遺憾沒有把它寫得更豐滿,但有一點可以自慰:我的馮景藩是我對生活體察的結(jié)果,我沒有背向?qū)嶋H生活?!倍鴮τ凇冻跸摹酚沙醺宓蕉ǜ宓男薷?,他作了這樣的回顧:“《初夏》終于要見諸于世,我現(xiàn)在依然不能忘卻這部稿子的修改歷程。只有我和你最清楚了。我不禁想,如果當初我把這篇東西不是送給你,大約不會有二稿和三稿的,可能早已付之一炬了。我現(xiàn)在翻看當初給你看的那一稿底稿,自己都覺得無法看,而你從中看到了主要之點(當時很不明顯),而終于促使了這部稿子的發(fā)展,我每想到此,真是感佩之至!”
忠實,忠實,真是忠厚、誠實啊。其實,一部作品寫作、修改的成功,根本上是靠作家的努力,是決定于作家的生活積累、思想藝術(shù)修養(yǎng)和語言、技巧等藝術(shù)手段,編輯的責任只是在作者修改作品的過程中,給他當好參謀,出好主意,當然也要在他感到困惑時給以鼓勵和耐心的等待。我正是這樣做的。
從1962年高中畢業(yè)到1982年調(diào)入陜西省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這二十年時間里,陳忠實一直在農(nóng)村。他當過農(nóng)村中、小學教師,基層干部,公社副書記兼副主任一當就是十年。因而,對于六、七十年代以來的中國農(nóng)村生活,陳忠實可以說不經(jīng)意間就諳熟于心,對農(nóng)村的各色人物由于經(jīng)常廝混在一起,自然也和對自己身邊人乃至家里人那樣熟悉了。
然而,僅僅是熟悉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對于創(chuàng)作的大突破是遠遠不夠的。1998年,我和忠實已經(jīng)是很熟悉的好朋友了,這年的10月15、16日,我趁到西安出差的機會對他作了專訪。在訪談中,忠實對醞釀和他作《白鹿原》這部長篇小說有過坦率、真誠的回顧。
對此,我在《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一文(載《當代》1999年第3期)中,有過這樣的記述:
“陳忠實雖然有沒上成大學的遺憾,但新時期以來他沒有放過可能得到的自學的機會。在廣泛閱讀的基礎上他曾經(jīng)較集中地讀莫泊桑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讀了《世界短篇小說選集》(上、中、下三冊,含上百位作家的佳作)。閱讀不但使他關(guān)注小說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而且認識到作家不僅要熟悉生活,感受生活,而且要把感受生活的能力提高到感受生命的程度,那創(chuàng)作就會得到一種升華。這種體會是通過閱讀作品得到的感悟。比如寫十月革命的作品,他認為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在同類作品中是進入了生命體驗的有深度的作品。在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中,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獨特的感覺就來自生命的體驗。包括阿連德的《妹妹》,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也都是生命體驗比較深刻的作品??傊P(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爭取人的合理的生存狀態(tài),這是忠實廣泛閱讀后產(chǎn)生的對生命體驗的深刻體會和強烈共鳴。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他認為張賢亮的《綠化樹》就是這樣的有深度的好作品。
“正是有了這樣的認識,忠實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他因而對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評價,如1984年的中篇小說《初夏》等頗得好評的作品,他認為也只是寫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只是生活體驗的產(chǎn)物。而到了1985年寫《藍袍先生》,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體驗的深度。真實的生活故事可以感動讀者,但只有寫好了人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出生命意識中深層的東西,才能在讀者心靈的深處引起強烈的共鳴和真正的震撼。忠實認為,他到寫《藍袍先生》時已經(jīng)有所感悟,但認真地去努力表現(xiàn)各個歷史階段各種人物的生存形態(tài),那還是到《白鹿原》才算完成。
“總之,有了這種認識的感悟,有了寫作《藍袍先生》時對我們這個民族命運的深入思考,還有生命本身發(fā)出的強大的蘊含欲望的張力,使忠實強烈地意識到,如果到他五十歲還不能完成一本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當枕頭用的大書,那以后的日子難以想象怎么過。這是在1986年,在忠實剛交四十四歲時面對人生的重大課題。然后便有了兩年的認真的思考和扎扎實實的準備,以及長達四年之久(1988年4月至1992年3月)堅韌不拔的努力。爾后才有史詩式的長篇巨制《白鹿原》的誕生,而一員功勛卓著、風采超群的大將便屹立在中國當代文壇上?!?/p>
陳忠實是在農(nóng)歷1991年臘月25日寫完《白鹿原》的最后一句話的。但他還不是很有把握,他只是告訴妻子和孩子,同時囑咐她們暫且守口,不要張揚。他怕的是,如果不是作品的藝術(shù)缺陷而是觸及到某些方面不能承受,便只好將它封存起來,直到社會對文學的承受能力增強到可以接受《白鹿原》這樣的作品再說。幸而,忠實說,1992年初,他在清晨的廣播新聞中聽到鄧小平南巡講話的摘錄。思想要再解放一點,膽子要再大一點……等等。他“在怦然心動的同時,就決定這個長篇小說稿子一旦完成,就立即投送出去,一天也沒有必要延誤和擱置。”于是,忠實寫道:“我終于拿定主意要給何啟治寫信了?!环馄诖怂哪甓K于可以落筆書寫的信,我將第一次正式向他報告長篇小說《白鹿原》寫成的消息?!保ㄒ婈愔覍崱逗沃^益友》)
如上所說,當我從1980年年底發(fā)完新版《魯迅全集》的相關(guān)稿件奉調(diào)到《當代》雜志當編輯之后,一直關(guān)注著陳忠實的長篇創(chuàng)作,卻也信守著關(guān)心而不催逼的諾言。而忠實是個講究誠信的人。因此,當忠實完成了《白鹿原》,并決定可以把它投送出去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寫信給時任《當代》雜志常務副主編的我。忠實說:“大約到公歷(1992年)2月末,我決定給何啟治寫信,報告長篇完成的消息,征求由我送稿或由他派人來取稿的意見。如能派人來,時間安排到3月下旬。按我的復閱進度,3月下旬的時限是寬綽富余的。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會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請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學觀念比較新的編輯來取稿看稿。這是我對自己在這部小說中的全部投入的一種護佑心理,生怕某個依舊長著‘左的教條的嘴巴一口給唾死了。信發(fā)走之后,我才確切意識到《白鹿原》書稿要進人民文學出版社這幢高門樓了?!保ㄒ姟逗沃^益友》)后來忠實還告訴我,盡管此前(1991年夏天),已有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張女士和作家出版社的朱女士先后向他組過長篇稿子,忠實都以與我有約在先須守友道為由婉言謝絕了。
哦,《白鹿原》,美麗的《白鹿原》,魅力四射的《白鹿原》,等了幾乎二十年,盼星星盼月亮,我總算把你盼來了。
編輯生涯中的唯一:我既是《白鹿原》的組稿人、終審人,還是它的責任編輯
我把陳忠實來信交給當時主管《當代》雜志工作的人文社副總編老朱等人傳閱,商議后便安排當時當代文學一編室(主管長篇小說書稿)的負責人高賢均和《當代》雜志的編輯洪清波去西安等地組稿。陳忠實在1992年3月25日到車站接高、洪二位,過了兩天把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交給他們,“那時忽然涌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最后關(guān)頭還是壓到喉嚨以下沒有說出,卻憋得幾乎涌出淚來?!保ㄒ姟逗沃^益友》)
高、洪二位在西安開往成都的火車上便看起了這部陳忠實視為生命一部分的小說,一看便不由得拍案叫好。面對《白鹿原》,我們《當代》雜志和人文社所有參與看稿的同仁的總體認識都是一致的。一些具體的意見也在討論溝通中得到了大致的認同。這樣,從1992年4月到6月,《當代》雜志和當代文學一編室共六位編輯先后看完了這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并分別簽署了審讀意見?!栋茁乖贩謨善谠凇懂敶愤B載(1992年第6期和1993年第1期),并在1993年6月出版單行本。
《白鹿原》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呢?
這是一部描寫陜西渭河平原五十年變遷的雄奇史詩,一軸中國農(nóng)村斑斕多彩、觸目驚心的長幅畫卷。它從清末民初寫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跨越了舊民主主義革命到新民主主義革命這兩個歷史階段。在這半個世紀中,國、共兩黨從聯(lián)手進行反封建斗爭到兄弟鬩墻,分裂爭斗,再到聯(lián)合抗日和抗戰(zhàn)勝利后長達三年多的內(nèi)戰(zhàn)……這中間的艱難曲折、殘酷慘烈,真有寫不完的動人故事。而陳忠實就把這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生活濃縮地化為渭河平原上白鹿原這個村鎮(zhèn)里白鹿家族兩代子孫的矛盾糾葛和恩恩怨怨:巧取風水地,惡施美人計,孝子為匪,親翁殺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血雨腥風,劍拔弩張,翻云覆雨,王旗變幻……家仇國恨交錯纏結(jié),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陣痛中戰(zhàn)栗。在作者精心結(jié)構(gòu)的歷史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幕驚心動魄、振聾發(fā)聵的人生活劇。
在這場歷史性的大折騰、大廝殺中,其主要人物的命運大多是悲劇性的:共產(chǎn)黨的堅強戰(zhàn)士白靈被自己人活埋,紅三十六軍全軍覆沒,本質(zhì)上真的擁護共產(chǎn)黨的黑娃在解放后被錯殺,革命的領導人鹿兆鵬不知所終;為推翻滿清王朝搞民主革命的國民黨很快走向反面,在反共中自毀江山,結(jié)果田福賢解放后被鎮(zhèn)壓,鹿子霖被嚇傻;以小說主人公白嘉軒為代表的封建村族派在解放后的新社會中已經(jīng)無所作為——白嘉軒所代表的階級早就該退出歷史舞臺,但他所恪守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哲學理想?yún)s無疑還有某種價值。此外,白嘉軒視為淫婦、禍水的田小娥則冤屈地死于鹿三的梭鏢下……
對于陳忠實苦心經(jīng)營的這么一部現(xiàn)實主義長篇巨著,《當代》雜志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們有幸成了專業(yè)文學出版單位的第一批讀者。他們對《白鹿原》總體上肯定、贊賞,但在具體評價上,其實還是不盡相同的。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當時的幾份審稿意見。
(一)《當代》雜志審稿意見
洪清波的初審意見(1992年4月18日):
作品最突出的優(yōu)點是,所描寫的生活非常扎實,因而就大大豐富了作品的內(nèi)涵……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此生動、豐富、真實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還不多見。
其次,人物形象非常成功。白嘉軒、鹿子霖是兩家的家長,他們的命運無不與歷史許多重大事件相關(guān),所以他們是那個時代中國農(nóng)民的縮影。用既定的思想觀點很難判斷他們一生的是是非非,但是讀者無法懷疑他們的真實性。
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總的看來十分樸素。作品以敘述為主。一般說來敘述得比較清楚,并顯示出一定的豐富性,但也有個別地方有枝蔓(和)不合理的問題。當然,作為一部長篇,這種樸素的表現(xiàn)方式,顯得有些單調(diào),特別是有時候該出情緒的地方,烘托不上氣氛。但這也與作者的寫作風格、描寫內(nèi)容有關(guān)。此作是比較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很少渲染夸張。
總之,此作可讀性較強,內(nèi)容豐富,認識深刻,我以為是不錯的作品。
常振家的復審意見(1992年5月3日):
這是近年來一部比較扎實的作品,歷史感強,人物形象鮮明而豐滿。特別是作者能把人物的命運與性格的展示同整個社會的歷史變遷結(jié)合起來,這就不僅加強了人物性格的深刻性和豐富性,而且使作品產(chǎn)生了一種厚重感。
作品不足之處在于筆墨過于均勻,變化較少,“濃淡相宜”注意不夠。有些性的描寫似應虛一些。但總的來說,這還是一部不錯的作品。
何啟治的終審意見(1992年6月30日):
這是一部扎實、豐富,既有可讀性又有歷史深度的長篇小說,是既有認識價值又有審美價值的好作品。
此作體現(xiàn)了比較實事求是的歷史觀、革命觀。在政治上是反“左”的,是擁護十三屆三中全會正確思想路線(實事求是)的。寫國民革命,寫國、共又合作又斗爭的歷史相當冷靜、準確、可信??梢哉f比較形象、真實地描繪了國、共兩黨初期鬧革命的真實面貌,如十六章寫白靈、鹿兆鵬以銅元的正反定入黨的對象,其后又在實踐中互變?yōu)榱硪稽h的黨員,就很有時代特色。
此作通過白、鹿兩個家族,兩代人的復雜糾葛,反映國民革命到解放這一時期西安平原的中國農(nóng)村面貌,也是準確而有深度的。我們有一個時期用簡單的階級斗爭(甚至擴大化)觀點來統(tǒng)帥一切,事實已證明這是不符合歷史真實的。《白鹿原》在這一點上顯示了作者的冷靜和勇氣,而作為文學作品,則顯得既新鮮又深刻、準確,因而特別值得肯定,值得重視。
作品的歷史觀和革命觀都不是概念的表述,而是通過活生生的藝術(shù)形象塑造和生動、形象的生活畫面來表現(xiàn)的。
如老一代的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就寫得很好。朱先生作為一個有骨氣的正直博學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寫得很成功。白嘉軒作為一個有原則且能身體力行的倔強的族長形象也很動人。十六章寫他被打斷了腰仍不失威儀,奪過鹿三的牛鞭子在夕陽中扶犁耕地,就像一幅充滿悲壯意味的夕照圖。鹿子霖干盡了壞事,但也不是簡單地(寫他)干壞事,都按一定的生活邏輯落筆。凡此,顯示了作者的冷峻和藝術(shù)功力。(長工鹿三的形象也值得注意)
當然,鹿兆鵬、鹿兆海兄弟和白靈、白孝文、黑娃等形象也不錯。特別是小娥這個表面看似淫蕩而實際上并未泯滅人性的藝術(shù)形象也是成功的,值得注意的。
這就牽涉到此稿的性描寫如何處理的問題。首先,我贊成此類描寫應有節(jié)制,或把過于直露的性描寫化為虛寫,淡化。但是,千萬不要以為性描寫是可有可無的甚至一定就是丑惡的、色情的。關(guān)鍵是:應為情節(jié)發(fā)展所需要,應對人物性格刻畫有利,還應對表現(xiàn)人物的文明層次有用。自然,應避免粗俗、直露。試想,如果《靜靜的頓河》去掉了阿克西尼亞會成個什么東西?如果《子夜》刪掉了馮云卿送女兒給趙伯韜試圖以美人計刺探經(jīng)濟情報這段情節(jié)又怎么樣?(這情節(jié)不但寫活了趙伯韜的狂傲、馮云卿的卑鄙,也寫出了馮女的幼稚和開放。)《白鹿原》的小娥就是個很重要的形象。她在鹿子霖調(diào)唆下拉白孝文下水這一段性情節(jié),就很能表現(xiàn)鹿子霖的卑鄙,白嘉軒的正直、嚴厲,以及小娥和白孝文的幼稚和基本人性、為人態(tài)度等,是不可少的情節(jié)。
此外,作品還有一些比較弱的或比較經(jīng)不起推敲的部分(如922頁寫白靈發(fā)動學潮,1218頁鹿兆鵬讓鹿兆海送白靈到張村,1427頁反反復復講白孝文買鹿家門樓等等),應在編輯時或刪或作適當改動處理。
陳忠實迄今最重要、最成功的小說就是這一部……贊成適當刪減后采用,刊《當代》今年第6期和明年第1期。請發(fā)稿編輯把文字加工工作做細一些。
朱盛昌(時任人文社副總編輯,實際主持《當代》雜志工作)意見(1992年8月10日):
按何啟治同志的意見處理。
關(guān)于性描寫,我不是反對一般的兩性關(guān)系描寫。對于能突出、能表現(xiàn)人物關(guān)系、人物性格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所需要的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是應當保留的。但直接性行為、性動作的詳細描寫不屬此例,應當堅決刪去,猥褻的、刺激的、低俗的性描寫應當刪去,不應保留……不要因小失大。
(二)當代文學一編室審稿意見
劉會軍的初審意見(1992年12月18日):
這部作品既有嚴肅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又有生動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兩者完美的結(jié)合,提高了小說的品味。它對生活的冷峭、深邃的描寫,對人物琢磨不定,但又入情合理的性格刻畫和總是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篇幅宏大而情節(jié)、人物單線發(fā)展卻又完整自然的框架式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都顯示出作品的獨到之處。它既能引起作家、出版家、學術(shù)研究者的重視,也能受到一般文學愛好者的喜歡,能引起社會的強烈反響。它的經(jīng)濟效益在目前情況下不敢企盼過高,但希望在文學評獎中獲獎,還是抱有信心的。
高賢均的復審意見(1993年1月11日):
同意劉會軍同志對作品的分析和評價。
這部以敘事為主要表現(xiàn)手段的小說,其藝術(shù)感染力卻強于眾多濃墨重彩著力描繪的作品,原因就在于生活本身的豐富和魅力。作者沉潛數(shù)年,努力探索生活本質(zhì),研讀名著,反思以往創(chuàng)作,終于擺脫了過去種種觀念、戒律、創(chuàng)作模式的束縛,走上了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并調(diào)動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積累和生活感悟,完成了這部現(xiàn)實主義巨著,從而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上飛越了幾級臺階。這部作品在藝術(shù)手段的運用上少有出彩之處,但它的恢宏氣勢、撲面而來的真實感、生動復雜鮮活的人物形象,內(nèi)涵無窮,使人見仁見智的情節(jié),都令人信服地說明了生活的力量、真正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這是近幾年不可多得的長篇小說佳作,遠非那些?;尩臅r髦作品所能比擬。應該作為我社重點作品推出。
何啟治(1992年9月,由《當代》雜志常務副主編調(diào)任人文社副總編輯,分管當代文學的圖書出版工作)的終審意見(1993年1月18日)
同意初、復審對《白鹿原》的基本評價。這是一部顯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現(xiàn)實主義巨著。作品恢弘的規(guī)模、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深邃的思想、真實的力量和精細的人物刻畫(白嘉軒等可視為典型),使它在當代小說之林中成為大氣(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藝術(shù)魅力的作品。應作重點書處理。
以上六人七份審稿意見,是《白鹿原》面世之前,業(yè)內(nèi)人士對其評價的正式文字記錄,值得重視。從上引寶貴的檔案資料中,我們不難看到,起碼在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的工作制度和工作作風還是比較嚴格的,比較嚴謹?shù)?;在對待《白鹿原》這部讓人耳目一新的大作品上,參與者總體上是肯定的,卻也不難看出其中的差別。
至于我,由于工作的變動而簽署了兩份終審意見,其中為了把《白鹿原》推薦給《當代》讀者那一份比初、復審意見都長得多,也不惜使用諸多贊美之辭。這除了出于由衷的歡喜,還顯然是有意為之——其中不僅涉及某些敏感的政治話題,在為田小娥這個復雜的婦女形象和小說的性描寫辯護時,更是不吝惜筆墨。從中,有心的讀者當不難體察,我是針對內(nèi)部爭論中某些不同意見說話的。同時也說明,在《白鹿原》尚未公開在社會露面時,我已介入了關(guān)于它的辯論,以后自覺地參與公開的辯論,也就是很自然的事。
按照人文社的慣例,對作品負終審責任的人一般是不會同時擔任責任編輯的,只有作品確實重要,編輯部又可能要面對上級領導和社會上的某種壓力,終審人才會同時成為責任編輯以示鄭重承擔責任。
我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成為初版《白鹿原》的三位責任編輯之一。由此,便成就了我的編輯生涯中的唯一:我既是《白鹿原》的組稿人、終審人,又是它的責任編輯。
《白鹿原》就這樣在《當代》和人文社編輯們的贊賞關(guān)注之下走向社會,走向讀者。而有心人在讀過上引審稿意見之后,也更能體察《白鹿原》誕生時所處的氣候、土壤和生存環(huán)境等條件。
東邊日出西邊雨,歡呼之外有雜音
實際上,我們當初把《白鹿原》看作很嚴肅的文學作品,并沒有把它當作暢銷書,所以初版只印了14850冊,稿費也只按千字幾十元付酬。到盜版本蜂起,我們才手忙腳亂地加印,到同年10月已進入第七次印刷,共印56萬多冊;為維護作者的權(quán)益,也才重訂合同,按最高標準的10%版稅付酬。此后,作為雅俗共賞的常銷書,《白鹿原》每年都要加印,迄今總印數(shù)已達二百多萬冊(含修訂本、“茅盾文學獎”獲獎書系、“百年百種中國優(yōu)秀文學圖書”書系、1993年原版本和精裝本等)。陳忠實自己掌握的資料顯示,《白鹿原》的盜印本已接近三十種,其印數(shù)也已接近正版。如此看來,說《白鹿原》的實際總印數(shù)迄今已有400多萬冊,當不為過。
《白鹿原》一出世,評論界歡呼,新聞界驚嘆,讀者爭相購閱,一時“洛陽紙貴”。1993年7月16日在北京文采閣舉行了《白鹿原》研討會,同年10月20日,又在作者所在的西安舉行了作品研討會。討論中雖然也有一些見仁見智的學術(shù)上的爭論,但壓倒性的是一片贊美之聲。
前輩評論家朱寨指出:“《白鹿原》給人突出的印象是:凝重。全書寫得深沉而凝練,酣暢而嚴謹。就作品生活內(nèi)容的厚重和思想力度來說,可謂扛鼎之作,其藝術(shù)杼軸針黹的細密,又如織錦?!保ㄒ姟栋茁乖吩u論集第4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7月第1版)
張鍥說:“《白鹿原》給了我很多年來未曾有過的閱讀快感和享受。”有“初讀《靜靜的頓河》、《戰(zhàn)爭與和平》、《紅樓夢》時那種感覺”。(見1993年7月16日《白鹿原》北京研討會紀要,轉(zhuǎn)引自《<白鹿原>評論集》第432頁)
范曾讀《白鹿原》后即賦七律一首:“白鹿靈辭渭水波,荒原陌上隳宗祠。旌旗五色鳧成隼,史倒千秋智變癡。仰首青天人去后,鎮(zhèn)身危塔娥飛時。奇書一卷非春夢,浩嘆翻為酒漏卮?!辈⒏窖裕骸瓣愔覍嵪壬茁乖?,一代奇書也。方之歐西,雖巴爾扎克、斯坦達爾,未肯輕讓。甲戌秋余于巴黎讀之,感極悲生,不能自已,夜半披衣吟成七律一首,所謂天涯知己斯足證矣?!保〒?jù)范曾贈《白鹿原》作者手跡)
還有海外評論者梁亮也十分激賞地指出:“由作品的深度與小說的技巧來看,《白鹿原》肯定是中國內(nèi)地當代最好的小說之一,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獎的小說并不遜色?!保ā稄?白鹿原>和<廢都>看大陸文學》,載《交流》1994年第14期)
至于一般讀者的熱情反應,也可以說是異彩紛呈、絢麗多姿:
人文社前總編輯屠岸在《白鹿原》的前半部刊發(fā)于《當代》1992年第6期后,便應音樂家瞿希賢之請為他尋找《白鹿原》的下半部。原來瞿的女兒在法國學美術(shù),一批海外學子在《當代》雜志看到《白鹿原》的上半部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尋找它的下半部。
在眾多讀者來信中,一位石家莊的醫(yī)生或護士的來信特別讓忠實感到溫馨欣慰的同時也感到沉重。他(她)未必具體知道陳忠實為完成《白鹿原》多年來所經(jīng)受的心靈的煎熬和所作的堅韌不拔的努力,卻在信里說:“我想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著還能看到我的信么?”忠實拿著這薄薄的兩頁紙,怎禁得住熱淚盈眶啊!
還有人記述1993年盛夏某日,陳忠實在西安市北大街省新華書店為《白鹿原》簽名售書的盛況。從清晨六時到烈日當空的中午,西安市和從咸陽、銅川、臨潼、寶雞等地趕來的讀者排成了長隊。甚至有從北京到西安出差的人,也加入了等候簽名售書的隊伍。向陳忠實致敬的讀者,不但有送紅玫瑰的大小伙子,還有送上兩把梳子,并說明如何使用梳子才有益大腦的理發(fā)師。此情此景,著實令人感動。(見1993年11月15日《香港作家》鄭文華文)
據(jù)說還有兩位海外和臺灣的女作家,哪怕陳忠實不在西安,也不惜長途奔波,一定要找到他,和他擁抱致意。
2004年8月22日網(wǎng)上還有一則新聞:《白鹿原》出版后,陜西長武縣農(nóng)民任安民八十多歲的父母對小說愛不釋手,但因年老眼花,看書很吃力。孝順的任安民便用毛筆小楷手抄這部五十萬字的小說供父母賞讀。不料父母未及讀完已先后去世。陜西省書畫研究院有關(guān)負責人得知此事,鼓勵任安民將小說抄完。任安民花了五年時間將小說分34冊抄完。近日,該手抄本經(jīng)陳忠實題寫書名,按原貌出版發(fā)行,并被陜西省書畫研究院收藏?!ㄞD(zhuǎn)引自石一寧專訪:《說不盡的<白鹿原>》,載2004年9月4日《文藝報》)
從評論家、作家、藝術(shù)家到普通讀者,對《白鹿原》的反響如此熱烈,著實令人感動。
自然,我們已經(jīng)注意到,自《白鹿原》問世以來,就在讀者歡迎、好評如潮的情況下還另有種不同的聲音。例如,朱偉就在他的《<白鹿原>:史詩的空洞》一文中說:“這部《白鹿原》使陳忠實喪失了自己?!比缓罂畤@:“一部使藝術(shù)家喪失了自己的作品,被捧上了那樣的高位,這難道不是中國文學的悲哀嗎?”張頤武則在《<白鹿原>:斷裂的掙扎》中表示惋惜說:“《白鹿原》卻僅僅是一個在斷裂處掙扎的文化產(chǎn)品。陳忠實的卓絕的努力和虔誠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并未結(jié)出理想的果實?!泵戏比A也認為,《白鹿原》不過是引領著讀者在已往的“隱秘歲月”里,作了一次“偽‘歷史之旅”——即“消閑之旅”而已。(上述三文均見于《文藝爭鳴》雜志1993年第6期)
如果說,上述言論只是文藝圈內(nèi)不同的意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屬正常的學術(shù)性爭鳴的話,另外有些現(xiàn)象就只能讓人深深感到壓抑而又無奈了。
1993年7月,在好評如潮的情況下,我理所當然地組織了一些評論家寫文章,并將朱寨的《評<白鹿原>》和蔡葵的《<白鹿原>:史之詩》兩篇短文送首都某大報。清樣都排好了,就要見報了,卻終于被退了回來。原來是某領導機關(guān)有一位負責人不喜歡《白鹿原》,指示不要宣傳《白鹿原》,于是批評或贊揚《白鹿原》的文章便都不讓發(fā)表。(這兩篇文章后來收入2000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評論集》,已經(jīng)在報紙禁發(fā)七年之后了。)
1993年11月,人文社奉命以《當代》雜志編輯部和當代文學一編室的名義,就《白鹿原》的組稿、審稿、編輯、發(fā)行等情況向上級領導機關(guān)寫一報告。幾乎同時,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也受命向上級寫過關(guān)于《白鹿原》的報告。期間,新上任的某領導機關(guān)一把手還曾約人文社前總編輯屠岸,聽取他對《白鹿原》的評價和意見。好在這些報告和談話雖然反映了某些批評意見,但總體上都是充分肯定《白鹿原》的。屠岸還明確指出《白鹿原》是新時期人文社出版的最優(yōu)秀的四部長篇小說之一。(另外三部為:《芙蓉鎮(zhèn)》、《南渡記》和《活動變?nèi)诵巍罚┻@件事以后并沒有下文,但領導機關(guān)如此鄭重其事地關(guān)注一部長篇小說,在我的工作經(jīng)歷里是絕無僅有的,也是十分罕見的。
1996年4月下旬,有關(guān)領導機關(guān)在福州閩江飯店召開“繁榮長篇小說出版專題研討會”,全國各文藝出版社均有代表參加,我代表人文社與會。會議的總結(jié)報告認為,“弘揚主旋律,提倡多樣化”是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的具體化。而“主旋律”的含義是很豐富的,即指“一切有利于發(fā)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的思想和精神,一切有利于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的思想和精神,一切有利于民族團結(jié)、社會進步、人民幸福的思想和精神,以及一切有利于用誠實勞動爭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認為這“四個一切”就為長篇小說的出版提供了廣闊的天地。會議的主持一開始就傳達了當時最高領導人提出的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四項任務,即著名的“以科學的理論武裝人,以正確的輿論引導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優(yōu)秀的作品鼓舞人”。整個會議對于《白鹿原》這樣在市場上長盛不衰的作品不予置評,肯定了一批作品,批評了一批作品,可就是不提《白鹿原》,仿佛它不存在似的。我在討論發(fā)言中只好說,我擁護“以優(yōu)秀的作品鼓舞人”的提法,但決不贊成以是否鼓舞人作為判斷作品是否優(yōu)秀的標準。試問《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等公認的中外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難道能用是否鼓舞人來判斷它們是否優(yōu)秀嗎?這種似乎是另類的意見,自然在會議上也得不到呼應。
這種狀況到了1997年還沒有好轉(zhuǎn)。這年5月,在天津開會評“八五”(1991—1995年)優(yōu)秀長篇小說出版獎時,我以評委的身份聯(lián)合另外兩位評委(雷達、林為進)建議把《白鹿原》列入候選作品的名單中,卻意外地受到臨時主持人的粗暴干預。我也由此明白,到那時候,某些主管官員的心目中,長篇小說《白鹿原》竟是連評獎候選的資格都沒有的。
就這樣,不管讀者怎么喜歡,不管文藝評論界如何贊賞,《白鹿原》在長篇小說評獎中卻連候選的資格都沒有,在報紙上也不讓宣傳,真是如同被晾在無物之陣里,讓人深感壓抑而無奈。后來,我從一個在新聞界工作的朋友那里了解到,原來是某領導機關(guān)的一位領導人在一次什么會上說了批評《白鹿原》,不要再宣傳《白鹿原》的話。這樣,就真的把《白鹿原》晾起來了。不管什么正式場合和活動,《白鹿原》竟成了敏感的、可能招禍的、不能碰的話題了。
和這種暗地里的壓制不同,某業(yè)務主管部門的負責人王楓倒是很直白地說出了他對《白鹿原》的不滿。他說,寫歷史不能老是重復于揭傷疤,“《白鹿原》和《廢都》一樣,寫作的著眼點不對?!辈⒅赋?,“這兩部作品揭示的主題沒有積極意義,更不宜拍成影視片,變成畫面展示給觀眾。”(見1993年12月13日《羊城晚報》轉(zhuǎn)引《金陵晚報》常朝暉文)其立場鮮明,態(tài)度堅決,只是簡單粗暴也一目了然。后來,又聽說有位領導干部聽取手下某干部匯報對《白鹿原》的看法時,有“你認為《白鹿原》這么好,那你說說它能鼓舞人嗎?”的詰問??梢娢业摹啊栋茁乖凡孪搿逼湓从凶?,并非無端猜測。
如果《白鹿原》沒有獲得茅盾文學獎,那就不僅僅是這一獎項的悲哀,而是整個中國當代文學的悲哀了
我曾經(jīng)明確地說過,“在我看來,《白鹿原》不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而且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之一,是當代中國最厚重、最有概括力、最有認識和審美價值,也最有魅力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之一。它榮獲當代中國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是當之無愧的;相反,如果它沒有獲得茅盾文學獎,那就不僅僅是這一獎項的悲哀,而是整個中國當代文學的悲哀了?!保ㄒ姟?白鹿原>檔案》,載《出版史料》2002年第3期)
讓我們回過頭來,先看一看《白鹿原》誕生以來在各種評獎活動中的情況吧。
1993年6月10日,《白鹿原》獲陜西省作協(xié)組織的第二屆“雙五”最佳文學獎。
1994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由一批資深編輯組成的評委會通過認真討論和無記名投票,一致同意授予《白鹿原》以“炎黃杯”人民文學獎(評獎范圍為1986—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
此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白鹿原》在比較具有官方色彩的評獎(例如“國家圖書獎”)活動中,均告落選。如前所述,在“八五”(1991—1995年)優(yōu)秀長篇小說出版獎的評選活動中,它連候選的資格都被粗暴地勾銷了。
在這種情況下,《白鹿原》要想沖擊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真是談何容易?。?/p>
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評議從1995年啟動,到1997年12月19日揭曉,歷時兩年多,其中的麻煩復雜不難想見。
《白鹿原》先在23人專家審讀小組(讀書班)順利通過,卻在評委會的評議中出現(xiàn)了不小的分歧,以致評委會副主任陳昌本在評議過程中不得不打電話給陳忠實,轉(zhuǎn)達了一些評委要求作者進行修訂的意見。這些意見主要是:“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xiàn)者朱先生這個人物關(guān)于政治斗爭‘翻鏊子的評論,以及與此有關(guān)的若干描寫可能引出誤解,應以適當?shù)姆绞接枰岳?。另外,一些與表現(xiàn)思想主題無關(guān)的較直露的性描寫應加以刪改?!保ㄒ姟段乃噲蟆?997年12月25日第152期“本報訊”)
對上述修訂意見,陳忠實表示,他本來就準備對書稿進行修訂,本來就意識到這些需要修訂的地方。于是,忠實又一次躲到西安郊區(qū)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心靜氣地對書稿進行了修訂:一些與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刻畫沒多大關(guān)系的、較直露的性行為的描寫被刪去了,如刪去了田小娥第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有一些性動作過程的描寫(可參看《白鹿原》原版136、137、138頁),還刪去了鹿子霖第二次和田小娥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過程的描寫(可參看《白鹿原》原版258頁)。關(guān)于國、共兩黨“翻鏊子”的政治上可能引起誤讀的幾處,或者刪除,或者加上了傾向性較鮮明的文字……總共不過刪改兩三千字的修訂稿于1997年11月底寄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本于12月出書。
據(jù)說,在評委會對《白鹿原》的評價出現(xiàn)明顯分歧時,延安抗大、魯藝出身的老評論家陳涌(楊思仲)對它的肯定起了重要的支持作用。
無疑,陳涌對《白鹿原》的肯定對它的獲獎起了重要的作用。陳忠實自己也很看重陳涌的意見,因為是否評上茅盾文學獎是一回事,《白鹿原》是否存在“歷史傾向性問題”,又是另一回事。所以,當我打電話告訴陳忠實,說陳涌對某位評論家坦言,《白鹿原》不存在“歷史傾向性問題”,這個看法已經(jīng)在文學圈子里流傳開來以后,陳忠實坦言,“我聽了有一種清風透胸的爽適之感”。(參見《何謂益友》)
當然,陳忠實本人適當?shù)耐讌f(xié)和對《白鹿原》所作的并非傷筋動骨的修訂,對它的獲獎也是重要的——畢竟,每個評委只有投一票的權(quán)力,哪一票都可能起關(guān)鍵的作用?。?/p>
總之,陳忠實著長篇小說《白鹿原》(修訂本)就這樣終于榜上有名,榮獲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1998年4月20日,它的作者陳忠實終于登上了人民大會堂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頒獎臺。
關(guān)于《白鹿原》經(jīng)過修訂才獲得茅盾文學獎,當時文學圈內(nèi)頗有一些對作者不理解的甚至有所貶損的話。對此,我當然不能認同。一方面,作為《白鹿原》的組稿人、終審人和責任編輯,我由衷地贊賞《白鹿原》,在寫于1996年11月的文章中,就完全自覺地用了《永遠的<白鹿原>》這樣的題目,文章的結(jié)尾也激情難抑地喊出了“啊,《白鹿原》,永遠的《白鹿原》,具有驚人魅力的《白鹿原》,你是中國當代文學不朽的詩篇,你是千萬讀者心中永恒的歌”這樣的贊美之辭(見《從<古船>到<白鹿原>》,載《漓江》1997年第1期);另一方面,作為有點閱歷的文學編輯,我也深知在我國具體的政治環(huán)境下,在中國文壇的具體狀況下,《白鹿原》能登上茅盾文學獎的頒獎臺,是多么難能可貴,值得我們珍惜!
因此,在1998年4月20日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大會后,當中央電視臺專題部的孫慧等人在對我的采訪中也問及《白鹿原》的修訂這一類問題時,我當時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作為《白鹿原》的組稿人、終審人和責任編輯之一,我要負責任地說,《白鹿原》的修訂并不是如有些人所顧慮的,是“傷筋動骨”而至于“面目全非”。牡丹終究還是牡丹。修訂過的《白鹿原》不過是去掉了枝葉上的一點瑕疵,而牡丹的華貴、價值和富麗卻絲毫無損。
第二,如果我是茅盾文學獎的評委,我會痛痛快快地給《白鹿原》投上一票,而不會要求對它進行修訂。因為《白鹿原》在深刻思想內(nèi)涵和豐富審美意蘊上的出類拔萃是毋庸置疑的客觀事實。至于作品的缺點,那是世界文學名著也在所難免,是改不勝改的。
第三,如果《白鹿原》的作者只有作適當?shù)耐讌f(xié)才能使它獲得茅盾文學獎,那么,我是理解并且支持作者適當妥協(xié)的。因為《白鹿原》獲得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最高榮譽,對繁榮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利,對發(fā)展整個當代文學有利——《白鹿原》能夠趟過去的地方,其他文學作品也應該能夠趟過去。因此,我對《白鹿原》終于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殊榮表示由衷的祝賀。
幾乎同時,我寫了一篇短文《欣喜?理解?企盼》發(fā)表在《中華讀書報》上。我如實地介紹了《白鹿原》修訂的實際情況,強調(diào)“理解、支持《白鹿原》的修訂和獲獎,就是理解、支持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我確實難以認同不顧中國國情的唱高調(diào)和說大話。當我在長途電話里把這篇不到兩千字的短文念給陳忠實聽之后,他直說“好著呢,好著呢。這一下我用不著另外寫什么了”。我確實說了一些陳忠實當時不大好說、不大方便說的話。我覺得一個有使命感的編輯和一個優(yōu)秀作家在面對某種困難局面時,就應該這樣互相理解和互相支持。
1998年7月,中央電視臺“讀書時間”節(jié)目組在無錫組織了一次活動,其中一個內(nèi)容是由與會嘉賓舉出二十年來自己最看重的一部書并略述理由,作為對新時期以來優(yōu)秀出版物的肯定和回顧。當主持人李潘把話筒交給我時,我毫不猶豫地說:“作為一個文學編輯,二十年來我最看重的一部書就是陳忠實著長篇小說《白鹿原》,理由就在于它所具有的驚人的真實感、厚重的歷史感、典型的人物塑造和雅俗共賞的藝術(shù)特色?!?/p>
我想,這也可以看作我個人參加的一次優(yōu)秀圖書評選活動吧。但當時有與會的朋友說,《白鹿原》畢竟還是個敏感的話題,你這樣表態(tài)恐怕未必通得過,公開播出這個節(jié)目時,你的話很可能會給剪掉。我對這位好心朋友的看法能夠理解,而私下里卻以為,也不一定會把我的話剪掉,如果照放,那就說明我的認識在相當層次上還有知音呢!
果然,這個節(jié)目正式播放時,我的話并沒有被刪掉。為此,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興。
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里,《白鹿原》該不該坐第一把交椅?它的重要貢獻在哪里?
讓我們先看看如下的一些基本事實:
《白鹿原》于1999年入選“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復評委、終評委的認真公正和權(quán)威性不亞于“茅獎”);《白鹿原》入選1999年由謝冕教授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經(jīng)典》,其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入選的長篇小說只有五、六部。
《白鹿原》經(jīng)受了市場的考驗,至今長盛不衰。各種書系(含精裝本)的《白鹿原》累計印數(shù)高達200多萬冊(加上盜版書,當有400多萬冊)。
據(jù)陳忠實介紹,國內(nèi)至今已出版了不下13部《白鹿原》的評論專著,單篇評論數(shù)百篇。《白鹿原》在香港出了“天地圖書”版,在臺灣先后有兩家出版社出版,韓國出了韓文版,日本出了日文版,法國出了法文版,越南沒有跟作者打招呼出了越文版,現(xiàn)在英國一位年輕的女漢學家正在把它翻譯成英語?!栋茁乖吩诤?nèi)外影響之大由此可見。
我們當然還可以從小說的基本要素來考察《白鹿原》。例如說,它有精心的結(jié)構(gòu),有諸如白嘉軒、鹿三、田小娥、朱先生等獨一無二的人物形象,有好看的堪稱經(jīng)典的故事,有個性鮮明的、有張力的語言等等。
但是,推崇、肯定《白鹿原》的最重要的依據(jù),我認為還是要從它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開拓性、突破性方面來尋找。從這個角度來看,《白鹿原》對歷史的反思是具有空前深度的。《白鹿原》真實準確地描寫了中國人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歷程,波瀾壯闊,驚心動魄。它通過對我們這個民族的“秘史”的抒寫,讓讀者陷入深深的思索:我們?yōu)槭裁磶资陙矶荚谛蕊L血雨、恩怨情仇中廝殺與折騰?中華民族如何才能走向真正的繁榮昌盛與達致現(xiàn)代文明社會?
《文藝報》記者石一寧訪問陳忠實時,曾提出“《白鹿原》為什么會有這么巨大的影響”的問題。陳忠實的回答是:“我認為最根本的一點,是小說寫出了那個時代中國人的精神歷程。那個時代中國人的心理和情感,小說比較準確地寫出來了。而當代中國人情感上、精神上也在蛻變,跟小說所描寫的那個時代有點相似,如同白嘉軒面對時代變遷所產(chǎn)生的困惑,我們現(xiàn)在也面對同樣的問題。因此,閱讀這部小說,當代讀者在精神上跟人物很容易溝通;在情感上容易發(fā)生共鳴?!保ㄒ浴墩f不盡的<白鹿原>》,載2004年9月4日《文藝報》)這是很有道理的見解。
社會歷史在進步演變的過程中,會使人們對一些事物或一部重要作品有新的認識。關(guān)于《白鹿原》也一樣有這種現(xiàn)象。1997年12月,茅盾文學獎的部分評委堅持要陳忠實對《白鹿原》作修訂的兩點意見,最近都有了不同的反響。
其一,是車寶仁在《<白鹿原>修訂版與原版刪改比較研究》一文中指出,修訂版刪改原版2260多個文字符號,修訂版少了1900多個文字符號,對朱先生指國共斗爭翻鏊子、折騰老百姓的說法的刪改,“顯得生硬不自然”,“這里的修改很難說修改得很好”,對這種刪改的合理性顯然是存疑的。至于對性描寫的刪改,則認為“隨著社會和時代向前推進,社會觀念的變化,將來人們會更多地看重原版的價值。此書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期出版時一些人批評其性描寫,而新世紀以來已未見此類批評,也能說明讀者、評論家觀念的推進?!保▍⒁姟墩f不盡的<白鹿原>》第712—727頁,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其二,是陳忠實自己明白無誤地表述。關(guān)于《白鹿原》中朱先生的“鏊子說”,他指出“這里有一個常識性的界限,作品人物對某個事件的看法和表態(tài),是這個人物以他的是非標準和價值判斷做出的表述,不是作者自我的是非標準和價值判斷的表述?!@些人物對同一事件大相徑庭的判斷和看法,只屬于他們自己,而不屬于作者。……讀者和批評家可以嚴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畫過程里的準確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說,是否于他是準確的和合理的,而不應該把他的‘鏊子說誤認為是作者的觀點”。面對有人認為“鏊子說”表明作者缺乏智慧的批評,陳忠實的回答是:“把智慧耗費到機巧上,且不說合算不合算,恐怕創(chuàng)作都難以繼續(xù)了,如果還有作家的道德和良知的話?!保ㄒ浴秾ふ覍儆谧约旱木渥印?白鹿原>寫作手記》,載《小說評論》2008年第1期)陳忠實毫不含糊的反批評的態(tài)度再鮮明不過了。
當然,如果要從民族學、政治社會學、史學、文化學等多方面來剖析、研究《白鹿原》,我們還有許多話可以說。要不然,評論、研究《白鹿原》的專著時間不長怎么就會有13種之多呢!
我不可能就中國當代小說的排序作正式的調(diào)查。但最近我在相熟的評論家、編輯家、作家中提出這樣的問題:當代中國長篇小說中,如果要排個座次,你們認為誰該坐這第一把交椅呢?
有意思的是,他們竟不約而同地認為,《白鹿原》當之無愧地該坐這第一把交椅。如果再按二三四五排座次,那意見分歧可就大了。
同樣有意思的是,最近遇到評論家、社科院的白燁。據(jù)他介紹,深圳某大報通過網(wǎng)絡評選30年來影響中國改革開放最大的30本書,入選的長篇小說只有拉美的《百年孤獨》和中國的《白鹿原》;南京某大型文學刊物約請10幾位中青年評論家評選當代最佳長篇小說,《白鹿原》毫無懸念地被評為第一名……
這樣的結(jié)果,起碼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白鹿原》在什么條件下誕生,并突破重重阻力而具有今天這樣的巨大影響?
首先,我認為這應該歸功于時代的進步。如果沒有中國的改革開放,如果沒有鄧小平在第四次中國作家代表大會上代表中共中央致《祝詞》,明確地說寫什么,怎么寫,應該是作家的自由;如果沒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辯論,就沒有作家和編輯的思想解放,也就不會有《白鹿原》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陳忠實在回憶他和我的交往和友誼的文章《何謂益友》中坦言:“1992年初,我在清晨的廣播新聞中聽到了鄧小平南巡講話的摘錄。思想要再解放一點,膽子要再大一點……我在怦然心動的同時,就決定這個長篇小說稿子一旦完成,就立即投出去,一天也沒有必要延誤和擱置。道理太簡單了,社會具體到一部小說的承受力必然會隨著兩個‘一點迅速強大起來?!标愔覍嵤乔逍训?,我和我的同事們也不糊涂,我們對《白鹿原》的肯定,也不是出于盲目的大膽。
第二,當然應該歸功于作者?!栋茁乖返恼Q生是陳忠實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結(jié)果。就作品而言,作者當然是第一生產(chǎn)力。陳忠實高中畢業(yè)遇上高校壓縮招生沒有上成大學。他生于1942年,他的《白鹿原》所寫到的風云變幻的時代生活,是他完全沒有經(jīng)歷過的。他能夠完成《白鹿原》這樣的現(xiàn)實巨著,靠的是時代進步給他的勇氣,靠的是他在西安平原的藍田、長安、咸寧這幾個縣所做的人文調(diào)查,是他對相關(guān)歷史資料、檔案和縣志的閱讀、調(diào)查,其中值得征引的一個例子是,“一部二十多卷的縣志,竟然有四、五個卷本,用來記錄本縣有文字記載以來的貞婦烈女的事跡或名字,不僅令我驚訝,更意識到貞潔的崇高和沉重?!薄拔以诿苊苈槁榈男帐系拈営[過程里頭暈眼花,竟然生了一種完全相背乃至惡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這時候浮上我的心里?!惝a(chǎn)生了一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保愔覍崳骸?白鹿原>寫作手記》)此外,當然還有對出版解禁后引進的各種優(yōu)秀的外國文學作品的學習和借鑒。無疑,這一切都成就了陳忠實,成就了《白鹿原》。
第三,《白鹿原》的發(fā)表、出版和長盛不衰,也有相關(guān)的編輯家、評論家們勇敢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一份功勞,更和千千萬萬讀者的熱愛、支持分不開。在傳媒空前發(fā)達的網(wǎng)絡時代,作者、編者、評論者和讀者有一種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的良好互動仍然是優(yōu)秀的作品得以誕生并在社會上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重要條件。寫到這里,我不由對《白鹿原》誕生以來,為促使它獲得應有的榮譽和公正待遇而仗義執(zhí)言的編輯、記者、評論家,包括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中宣部等領導機關(guān)里那些理解、支持它的同志心存感激,對所有熱愛《白鹿原》的讀者朋友心存感激。
然而,由于思想觀念的差異,由于文藝管理體制本身存在的問題,由于長官意志的濫用等原因,我們現(xiàn)在恐怕還不能說,對《白鹿原》的誤解和簡單化干預的態(tài)度和行為從此就不會出現(xiàn)了。
比較近的例子是:2006年9月,以濮存昕為首的北京人藝在首都劇場演出話劇《白鹿原》。9月15日夜,在陳忠實下榻的北京松鶴大酒店909室,我聽到了忠實所介紹的、有關(guān)方面審查話劇《白鹿原》時的幾條批評意見:一、鹿子霖和田小娥在舞臺上脫褲子的戲太露了;二、白靈面對黨旗和鹿兆鵬宣誓入黨后激動地擁抱了鹿兆鵬,太不嚴肅;三、在關(guān)中子弟兵組成的十七師當團長的鹿兆海,不是死于日寇而是死于紅軍的槍口下,這樣處理不好。忠實說,第一、第二條意見可以考慮適當改一改,第三條意見就沒有道理。我要揭露的正是蔣介石真內(nèi)戰(zhàn)假抗日(請參看《白鹿原》第29章),有什么不好呢?
爭論的結(jié)果是:濮存昕他們按照原計劃演出,沒有禁演,但有關(guān)方面也不讓公開宣傳話劇《白鹿原》。
由于觀眾歡迎,2007年11月北京人藝重演《白鹿原》。忠實到北京開會,11月2日晚我在華僑大廈見到他,又說起在演出中的話劇《白鹿原》。忠實說,還是可以演,但不讓宣傳。無奈中竟也有點無所謂的樣子。
此外,還有舞劇《白鹿原》。聽說根據(jù)長篇小說《白鹿原》改編的電影,今年下半年即將公映。但又聽說三小時多的原片已刪剩兩個半小時。會不會如有人所擔心的成了有頭沒尾的東西呢?小說名著的改編肯定不容易,改編為視覺形象的藝術(shù)作品難度也會更大。但愿有關(guān)方面多一點呵護、支持,少一點簡單化的批評和粗暴的干預吧。
高大全式的人和作品都是沒有的,優(yōu)秀乃至偉大的作品肯定是有的。它們的優(yōu)秀和偉大不是因為沒有缺點,而是因為它們獨創(chuàng)性的客觀價值和對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杰出貢獻。
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民族,是可悲的;有了堪稱為“大書”的優(yōu)秀作品,而不知呵護、贊賞和熱愛的民族,也同樣是可悲的。我們有的人為什么比較愿意、比較容易歡呼、贊賞外國的優(yōu)秀作品例如《靜靜的頓河》、《百年孤獨》等等為皇皇巨著,卻不敢或不愿意理直氣壯地肯定贊美《白鹿原》等中國當代長篇小說是堪與優(yōu)秀的世界文學名著媲美的、厚重而有魅力的大書呢?
幸而,想非難甚至壓制《白鹿原》的人畢竟很少?!栋茁乖访媸酪詠恚u論界歡呼,新聞界驚嘆,讀者以持續(xù)不斷的熱情爭相購閱,而作品也正克服著各種困難走向舞臺,走向熒屏。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走向進步和成熟的表現(xiàn)。
優(yōu)秀、偉大作品的誕生,在其作者的心里何止經(jīng)過“十月懷胎”似的甜蜜而痛苦的歷程;它們來到社會上,同樣可能要經(jīng)歷諸多磨難才迎來一朝撥云見日的境界(《紅樓夢》還是在曹雪芹死后才成為萬眾公認的民族瑰寶似的偉大作品)。我們不妨說,《白鹿原》畢竟還是幸運的,陳忠實畢竟還是幸運的!
愿中國作家有更多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面世!
我相信,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破冰之旅,經(jīng)歷過風霜雨雪的考驗之后,必將迎來陽光燦爛、繁花似錦的春天!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