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車香潔從掏糞工變成清潔工的時候,工作性質(zhì)并沒有發(fā)生根本的變化,只不過工種發(fā)生了改變,由掏糞工變成了掃馬路的清潔工。她第一天去掃馬路的時候,竟發(fā)生了極不愉快的事情。她的掃帚伸到馬路中間,準備將一個方便面塑料袋子掃進簸箕里,誰知這個時候從馬路拐彎處突然奔出一輛轎車,車速極快,一下子把車香潔沖了個趔趄,幸而她沒被傷著,但她的掃帚卻體無完膚了。車香潔還未緩過神來,車主已將車停下,拉開車門躥到車香潔的面前,豪橫地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個臭掃垃圾的,差點讓我的車出了事故,你沒看到我開車過來嗎……”
車香潔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她已經(jīng)不當掏糞工了,怎么自己的身份前邊還被人加個臭字呢?說到底清潔工仍然是最底層的,這個工作不屬于有錢有勢的人群……車香潔晚上下班回到家后,心里一直郁悶著,她的郁悶很快被兒子車小鵬察覺了,車香潔心里實在委屈得慌,就把當天發(fā)生的事情跟兒子車小鵬說了,車小鵬看看車香潔,他發(fā)現(xiàn)媽媽的委屈是因為被有錢人傷害了內(nèi)心的尊嚴。時逢車小鵬大學剛畢業(yè),正在到處面試找工作,他什么也沒說,只默默用手拍了拍媽媽的肩膀,他感到媽媽老了,肩膀開始松懈,而她的肩膀所支撐著的手臂一輩子都與掏糞勺和掃帚在一起,他的鼻子不禁酸起來。
車小鵬上班的第一天,就發(fā)誓給媽媽車香潔買輛車,這車不一定特別昂貴豪華,但外形要美觀漂亮,人坐在里邊要舒適,要心情愉快,要有自豪感……他把女式車型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遍,最后決定買中德合資的車POLO。
對于剛剛工作的車小鵬來說,這是一個宏大的人生計劃,他為這計劃激動豪邁著,而這激動和豪邁全部隱藏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不能讓媽媽知道,要是媽媽知道了他如此這般的人生計劃,肯定會被她體制化的生活方式和固執(zhí)的思維方式打亂,在他的記憶中,媽媽曾經(jīng)推過糞車,騎過自行車,坐過公交車、乘過火車,就是沒開過屬于自己的私家車。當然從前也沒有擁有私家車的條件,現(xiàn)在已進入私家車的時代了,車小鵬一定要讓左鄰右舍看看,他媽媽車香潔不僅僅是清潔工,不僅僅是個“馬路天使”,就算她一輩子難逃清潔工的命運,她也是個富麗堂皇的清潔工,而再不是本色“掃垃圾”的,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車小鵬有出息了,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為了避免媽媽打亂自己的人生計劃,他想了許許多多的理由,最后歸納為N個,他把這N個理由像過電影一樣在自己的腦海過了一遍,牢牢儲存在大腦深處,一旦媽媽車香潔阻止他買車的計劃,他就把腦子里儲存的小電影調(diào)出來給媽媽看。
這天,車小鵬把腦子里儲存的小電影又在眼前過了一遍,原本是為了說服媽媽阻止他買車的人生計劃而隨意制作的“理由”,卻讓他看后熱淚盈眶,原來他媽媽的人生也就是自己的人生,他們的苦與樂都是連結(jié)在一起的,就如同他的生命是在媽媽的肚子里孕育出來的一樣。
2
在車小鵬的記憶里,童年最幸福的時光就是每逢自己生日這天,媽媽總是帶他到公園里開小汽車,無論這天是星期日還是工作日,媽媽都會放下掏糞的工作,換一身干凈衣服帶他到公園開小汽車。這天的媽媽,身上再也沒有了刺鼻的屎臭味,她把頭發(fā)梳理得黑亮,陽光照在她明凈的臉上,就像照耀著一個凡間的圣女,車小鵬和媽媽牽著手走進公園,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快樂。這一刻,再也沒有同伴喊他“屎殼郎”了。開一個小時的小汽車要兩塊錢,坐小火車是五塊錢,媽媽總是買兩張開小汽車的票,買一張坐小火車的票,剩下的一塊錢再給車小鵬買一根棒棒糖。
車小鵬在兩個小時開小汽車的風光里,他的快樂、還有他作為小小男子漢的威風都在握著方向盤的過程中揮灑得淋漓盡致,他會和一旁開小汽車的陌生小朋友比賽,他手握方向盤的姿勢老練穩(wěn)健,他因而總是跑在最前邊。
車香潔開始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兒子,后來她發(fā)現(xiàn)兒子開小汽車的成竹在胸大可不必讓她擔心,后來她就帶了毛活到公園里,當車小鵬快活無邊地開小汽車時,車香潔就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打毛線,她有打不完的毛衣、織不盡的毛褲,丈夫的、孩子的、小姑子的、公婆的,還有她娘家父母的、兄妹的……她的手在秋日的暖陽中,快速靈巧地纏繞著毛線,在這樣的時刻,車香潔的內(nèi)心也是快活的,她已經(jīng)忘了這雙手平日是與大糞打交道的,她要提糞桶、拿糞勺、推糞車,盡管戴著厚厚的乳膠手套,但手仍是與大糞為伍的。為此,車香潔從未打量過自己的手有多么纖細,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乳膠手套把手洗干凈,再換上居家的干凈衣服。然后她要燒火做飯。
車香潔自從當上掏糞工,她做的飯只有車小鵬和她自己吃了,丈夫早已不吃她做的飯,甚至長期不與她同在一張床上共枕,他借故工作忙,將自己的行李等生活用品全部搬到了廠里。他所在的工廠釀造白酒,白酒用的水來自郊外的一座山泉,叫白乳泉,傳說乾隆爺當年來這里巡查時,口渴掬了一捧山泉水,飲后甜似乳汁,遂將泉水取名為白乳泉。白乳泉曾是一個大村莊,村里千余口人飲此泉水活命,開放搞活的年代,來了個外地富商,圈地開發(fā),在白乳泉四周蓋成了廠房,以此泉水釀酒,村里人也都農(nóng)轉(zhuǎn)非進了酒廠當工人。車香潔那時剛與丈夫馬大奔結(jié)婚,家窮底薄,工廠薪水不多,酒銷路不好,婆家和娘家都指望這兩個“月月收秋”的工人供養(yǎng),車香潔決定離開工廠到城里謀生,只要掙錢多,再苦再累的活她都肯干。當時城里最好謀的工作是垃圾工,說白了就是掃大街,現(xiàn)在有了動聽的稱呼環(huán)衛(wèi)工人。車香潔掃馬路掃得很干凈,但薪水太少,后來聽說掏糞工掙的錢是垃圾工的兩倍,糞便還可以賣到農(nóng)村當肥料,車香潔又開始與大糞打交道,名正言順當起了掏糞工。
車小鵬是在媽媽當掏糞工之前出生的,他四五歲的時候才開始對掏糞工媽媽有一種清醒的認識,那就是無論媽媽下班回來怎樣清洗自己,她身上都帶著一種仿佛是滲浸到骨頭里的、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屎臭,這使他童年的玩伴很少,小朋友都不愿意跟一個媽媽是掏糞工的孩子玩,“屎殼郎”的綽號就這樣落在了他的頭上。
他經(jīng)常問媽媽:“媽媽,你為什么要掏大糞???”
媽媽回答:“不掏糞你吃什么呀?”
他就回嘴道:“可我們也不能吃大糞吧?……”
“誰讓你吃大糞了?”車香潔有點生氣地反問道。
“我們家到處都是大糞味,不就等于吃大糞嗎?”
車香潔看著車小鵬,無言以對。
有幾次,車香潔從心里想辭去掏糞工的工作,仍然回去掃馬路,可想到那多兩倍的收入,車香潔總是不舍。她要打理起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她需要錢的支撐。
馬大奔在酒廠留下來了,后來又拼著性命當了品酒師,他先是靠喝酒不醉讓分管上司看在眼里,后又靠醉了不死留在了品酒部門,從此他可說是一勞永逸地成了酒人。馬大奔西裝革履穿行于宴席中間,他對車香潔掏糞工的身份越來越在意,他曾勸她放棄這個蒙垢的行當,他比從前有錢了,他的老婆大可不必以掏大糞的工作養(yǎng)活全家人的生活。車香潔顯然是不聽勸的,馬大奔只好拒絕吃她做的飯,拒絕親昵她的肉體,盡管車香潔脫掉衣服的肉體白似天鵝,可馬大奔覺得那白天鵝是被臭大糞熏染過的,以致最后,他索性卷起行李離開了車香潔。
車香潔這個時候只有三十五六歲,正是女人的生理欲望漸趨成熟的年齡,也是少婦風韻形成的關鍵時期,可她為了把牢掏糞勺、推穩(wěn)大糞車,竟使丈夫馬大奔遠離了自己。
馬大奔與車香潔剛進城時,幾乎是天天在一起,那個時候車香潔對馬大奔是不在意的,特別是夜晚,床是馬大奔的戰(zhàn)場,幾乎從來都是他主動侵略車香潔,而無論馬大奔在床的戰(zhàn)場上怎樣驍勇善戰(zhàn),車香潔只一聲不吭地應付,哪怕筋疲力盡,也不見她的一絲動靜。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馬大奔往往興味索然說:“我怎么就沒見你有過高潮呢?難道你的身體是一座死火山?”
車香潔仍不吭聲,她感覺床上的戰(zhàn)斗對自己來說可有可無,她沒有必要把心思都放在夜里的床上吧?人更多的時候應該屬于白天,白天勞動賺錢,有了錢人才能活得風光,活出人樣,而夜晚的床事不過是人閑時的娛樂,娛樂可多可少可有可無。
此時的車香潔正一門心思跟領導要求調(diào)換工作,她要去掏大糞,城市有多處敞開式公廁,她所在的區(qū)域就有五六個,掏廁所的活一般都是男同志干,它既要出更多的體力又不光彩,是清潔工里最下等的工種,因此待遇比較好,拿錢也比單純的掃垃圾多,車香潔被錢所誘惑,想去試試。在找領導之前,她考慮再三是否將這事跟馬大奔商量一下,他畢竟是自己的丈夫,掏大糞和掃垃圾的工作性質(zhì)還是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的。這天,車香潔下班燒好了飯,等馬大奔回來吃,可馬大奔到了吃飯的時候并沒有回來,他給車香潔打了電話,說廠里有應酬。后半夜,馬大奔總算回到了他久經(jīng)戰(zhàn)斗的床上,他蹂躪著車香潔說:“這回,我在人前總可以挺一下腰板了,我當了品酒師了?!?/p>
車香潔意識到丈夫馬大奔的身份發(fā)生變化了,她去當掏糞工合適嗎?她沒敢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說出來,她怕遭到阻撓,既然是自己的選擇,憑什么要征得他人的同意呢?就像馬大奔當了品酒師事先也并未跟她打招呼一樣。
車香潔毅然決然地去掏糞了,從早到晚她要跟糞勺、糞桶、糞車緊密聯(lián)系,縱使她戴著乳膠手套、穿著衛(wèi)生衣,依然會把大糞的氣味帶進家中。她暗想人真是好奇怪,香噴噴從嘴里吃進的食物,通過胃通過腸道再從另一個路徑排出來竟成了臭不可聞、人人躲避的污物……她對丈夫的隱瞞不過一周,就被馬大奔嗅出來了,馬大奔夜里在床上與車香潔戀戰(zhàn)的時候,嗅到一股非同尋常的屎臭味,開始他還以為車香潔放屁了,不由罵了她一句:“打臭炮!”可這臭味越來越濃,從車香潔的頭發(fā)里、汗腺里、皮膚里、耳朵里、手心腳心里、甚至下體中紛紛滲出,一種讓馬大奔難以容忍的臭味就像毒氣彈幾乎要讓他窒息。馬大奔氣急敗壞地推開她問:“你是怎么啦?白天掉進糞坑了?身上一股屎臭味!”
車香潔看看馬大奔,她本來想把自己當掏糞工的事情和盤托出,但思想活動了一會兒,還是給嘴巴打了封條。她想眼見為實,等馬大奔親眼見到再說吧。
不久,馬大奔真親眼見到車香潔推著糞車穿街而過的情景,陪伴她的是掏糞勺、糞桶和糞車。那天他從廠里出來準備乘車回家,他看到了推著糞車的車香潔。開始,他有點不相信,他等著車香潔推著糞車走到他跟前,他們四目相視,馬大奔什么也沒說,回到家再也不吃車香潔燒的飯,更不跟她同床了。后來,馬大奔多次勸說車香潔,試圖讓她放棄掏糞工的工作,車香潔都不卑不亢,既不說放棄也不說另謀工作,但每天掏糞勺照掄、糞桶照提、糞車照推。
馬大奔在一天早晨,默默將自己的行李卷搬到了廠里。走的時候,他想跟兒子馬小鵬說句話,他知道他這一去很可能再也不回這個家了??神R小鵬不在,他要到學校晨讀,早早就跑到學校去了,他已經(jīng)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
最初,馬大奔的離去,車香潔很不以為然,日子久了,她的內(nèi)心竟生出一種失落之感。人有時就是怪,生活中越?jīng)]有什么,心里越惦記什么。特別是晚上,夜深人靜,兒子馬小鵬早已打著鼾聲入睡,她感到自己的生活空間從未這樣空落過,床的浩大真如一望無際的戰(zhàn)場,此時馬蹄聲消隱、敵人撤退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剩下形單影只的自己……車香潔忽然感到丈夫馬大奔的夜戰(zhàn)場已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當他確實存在的時候,她并未感到什么,只是一味地應付,而一旦他消失,她內(nèi)心中潛藏的失落便隱隱凸現(xiàn)出來了,尤其是身體中那個叫欲望的家伙,簡直像魔鬼一樣將她折磨得徹夜難眠。車香潔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馬大奔的床戰(zhàn)就是為了打跑她體內(nèi)這個叫欲望的魔鬼,現(xiàn)在馬大奔離開了自己的床,欲望的魔鬼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折磨她了。車香潔真是怕極了夜晚,白天她可以用糞勺糞桶糞車與欲望的魔鬼拼殺,而到了夜晚,當她的身體真正閑下來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能力戰(zhàn)勝欲望的魔鬼了。有天夜里,她實在耐不住魔鬼的折磨,就給馬大奔打電話,馬大奔拿著話筒不說話,讓車香潔聽電話那邊的聲音,那是女人床上的呻吟,車香潔的直覺斷定,馬大奔又有了新的女人,開辟了新的戰(zhàn)場,而她的床已成了他昔日的舊戰(zhàn)場了。
車香潔絕望地放下電話,無聲地哭了。
后來的日子,車香潔也想過重新整理自己床的戰(zhàn)場,讓新的男人幫她戰(zhàn)勝欲望的魔鬼,可到了白天,當她與糞勺糞桶糞車共舞的時候,她斷定沒有男人喜歡渾身沾帶屎臭味的女人。她的全部心思應該是掏糞和撫育馬小鵬成長。
車香潔沒把馬大奔另覓新歡的事跟任何人透露,家丑不可外揚,任何同情的目光都不過是看笑話。
但馬大奔有一天竟成了街談巷議的笑柄。他被推到人們關注的前臺,縱便車香潔怎么否認,人們只回給她一句話:“事到如今你還護著他,最不了解丈夫的就是妻子呀!”
馬大奔有了婚外情,車香潔早已感知,但馬大奔與那個女人好到鉆進薯干兒垛里云雨,最后被廠里的保安捉個正著,車香潔無論如何也難接受這個事實,她想不明白放著好好的床不睡,憑什么要去鉆薯干兒垛。薯干兒是酒廠釀酒的原料,每到秋冬都要收一大批進廠,倉庫擺不下,就堆在露天地,薯干兒用麻袋裝好扎緊口,因為它的甜味,經(jīng)常被人偷償,這些偷薯干兒的人有的是內(nèi)賊有的是外鬼,久而久之,薯干兒垛就會出現(xiàn)塌陷區(qū),人們從塌陷區(qū)鉆來鉆去,就像在防空洞里鉆來鉆去一樣。
馬大奔自從搬著行李卷離家,一直在廠里的宿舍住,他本來有一間單人宿舍,他可以與自己的新歡獨霸床帷,可自在的日子不長,他的宿舍就住進了一位男士,也是品酒師,有正兒八經(jīng)的職業(yè)文憑。這樣,馬大奔便難有獨自的個人空間了,他身體的欲望以及那個女人的欲望又必須在一段時間內(nèi)找到合適的地點發(fā)泄掉,于是經(jīng)過反復的商討和考察,他們選擇了廠里的露天薯干兒垛。
馬大奔與女人在薯干兒垛里云雨的時候,并不知道廠里因為近期薯干兒丟得厲害,正在加緊防衛(wèi),有數(shù)個壯男子在廠里大大小小的薯干兒垛周邊巡邏,馬大奔與女人在薯干兒垛里云雨發(fā)出那么大的動靜,自然被逮個正著。開始人們還以為是有人在里邊偷薯干兒呢,等逮出來一看,竟是一對赤裸下身的男女,再一看男的居然是廠里的品酒師馬大奔,慌亂中馬大奔試圖把自己的褲子穿上,可褲子早已抓在巡邏人員的手中,馬大奔和女人只好赤裸著下體在酒廠里走了一圈,直至走進了廠長辦公室。他們的行走招惹了無數(shù)的眼睛,后來自然就成了街談巷議的笑柄。
一向業(yè)務能力超強、誠實能干的馬大奔,竟在廠里的薯干兒垛被人捉了奸,這對廠長來說,等于被人迎頭摑了兩耳光。馬大奔幾乎是他逢會必表揚的好工人典型,他的丑行不等于是對廠長的嘲弄嗎?廠長這下面子丟大了,為了拾回面子,廠長決定處理馬大奔,人們猜測廠長很可能會開除他。
車香潔就是在這個時候風聞此事并奔到廠里的,正好趕上全廠開大會,廠長準備在這個會上宣布處理馬大奔。車香潔如同一股旋風刮進了會場,她穿著高腰膠鞋、戴著套袖,身上挾著濃濃的屎臭味。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低著頭的馬大奔,而那個站在臺上慷慨陳詞義憤填膺的人一定就是廠長吧?車香潔旁若無人地直奔主題,上前一把揪住馬大奔的脖領,劈頭蓋臉就是幾個嘴巴,馬大奔一下子被打傻了,正在講話的廠長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現(xiàn)場的員工被這個渾身臭氣的女人搞蒙了。當會場上所有的人都緩過神來,屏住呼吸注視著眼前這個發(fā)了瘋的臟女人時,他們已大略估計到她的身份了。
車香潔面對眾多的眼睛,忽然哽咽著聲音、淚流滿面地說:“真是對不起大伙兒了,我車香潔沒有把丈夫調(diào)教好,讓他給你們酒廠丟臉了,讓領導和員工都蒙羞了?,F(xiàn)在,我只想跟大家說,我要跟馬大奔這個骯臟的男人離婚,請大伙兒給我做個主!”
人群忽然沸騰起來,有的高呼口號,有的站起來鼓掌,有的往臺上扔帽子、扔酒瓶,一時間,人們心中發(fā)泄出的怒氣達到了頂點。
車香潔很快與馬大奔辦了離婚手續(xù),馬小鵬判在母親的名下,改姓為車,叫車小鵬。
若干年后,當人們冷靜下來重新看待此事的時候,人們由衷從心里敬佩車香潔的膽識,如果不是她當眾打了馬大奔,當眾宣布與馬大奔離婚,馬大奔的工職很可能就保不住了,廠長的決定是當眾開除他。車香潔以自己婦道人家的粗野之舉,使馬大奔絕處逢生,俗話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更何況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男人,最后他雖然被罰去薯干兒垛扛薯干兒,但畢竟保住了鐵飯碗。
在車小鵬童年的記憶中,自從他的馬姓改為車姓,他的媽媽車香潔就很少在家里說笑,他聽到媽媽說得最多的兩句話就是“吃飯”和“寫作業(yè)”。
車小鵬小學畢業(yè)的時候,以十分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重點中學,這天,媽媽車香潔笑著回到家,又笑著把一輛嶄新的鳳凰牌女式自行車推給他看。車小鵬知道,媽媽憑著工作的實干精神當了全市勞模,這是她的獎品。
車小鵬鼓勵媽媽每天騎自行車上班,那時候還不時興開私家車,有輛名牌自行車騎也算上等的風光了,更何況媽媽的鳳凰牌自行車是勞模獎品,有無尚的光榮包含其中。
車香潔顯然舍不得騎這輛嶄新的自行車,她怕身上的大糞弄臟了它。她把它掛在了門外一間小偏房的墻上,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是推開小偏房的門看自行車是否完好無損。一個灼熱的夏天,一聲驚雷劈裂了小偏房的屋頂,電線著火了,小偏房頃刻間一片火海,待車香潔趕回家時,鳳凰自行車已燒得只剩下兩個扭曲的鋼圈了。
車小鵬從未見媽媽如此傷心地哭過,她哭得簡直不要命了。面對媽媽如臨深淵的悲傷,車小鵬只會反復說著一句話:“媽媽,等我長大了掙錢給您買輛小轎車……”
這話就像一句誓言,深埋于車小鵬的內(nèi)心深處。
不久,城市化進程快速推進,城區(qū)的廁所進行大規(guī)模改造,掏糞變成了機械化工作,車香潔又回到掃馬路的清潔工崗位,這時她已是市勞動模范,與六個女清潔工編為一個組,稱為紅旗組,分管清掃本城最重要的馬路路段。
3
車小鵬上初中后,學習成績一路領先,分數(shù)是學生的命根子,他因此深得校方器重,先是當了優(yōu)秀學生,繼而又當了班干部。男孩子學習一路領先,女孩子就喜歡吹捧,一時間他成了班里的小王子。
有個叫梅嬌嬌的女生,特別喜歡跟車小鵬在一起,放學要跟他一起回家,課間休息時也喜歡湊近車小鵬,這讓別的女生很吃醋,車小鵬是大家的,不是梅嬌嬌一個人的,于是便私下里喊她“跟屁蟲”。梅嬌嬌的父親是全市有名的企業(yè)家,曾多次贊助學校搞基本設施建設,并贈送給學校一架鋼琴,梅嬌嬌雖然學習中等,但學校老師從來不敢批評她,開家長會的時候,也從未當眾點過她的名,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地述說一些現(xiàn)象。梅嬌嬌因是富二代,在這個世界上想要什么就可以擁有什么,車小鵬屬于她也理所當然,她才不在乎女生們的嘁嘁。她邀車小鵬看電影,請車小鵬吃意大利披薩,還送給車小鵬正宗瑞士巧克力。
車小鵬把巧克力帶回家,讓媽媽車香潔品嘗,車香潔打量著那精美的包裝盒說:“看這一層又一層的包裝,這東西就便宜不了,光這盒子就值不少錢啊!這是誰送你的,男生還是女生?”
車小鵬笑而不語。
媽媽又說:“你可別扯上那些富二代,咱家跟人家肩膀頭不一般齊,讓人瞧不起?!?/p>
“誰瞧不起誰呀?真是的,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她呢?!避囆※i不服氣道。
車香潔突然把眼睛睜大,抬高聲音說:“車小鵬,你當真在談戀愛?你這是早戀知道不知道?這會影響到你的學習成績,你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就有可能考不上大學,媽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想讓你讀書有出息,難道你將來還像媽媽一樣當清潔工?……”車香潔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車小鵬愣怔半天說不出話,為此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車小鵬故意躲著梅嬌嬌,他消滅一切與梅嬌嬌單獨在一起的機會,車小鵬越是躲著梅嬌嬌,梅嬌嬌越是追著車小鵬,放了學他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有次車小鵬就快走到家門口了,他突然站住,他知道梅嬌嬌就跟在他的身后,他實在不想讓梅嬌嬌知道自己住在一幢破舊的危樓里。
車小鵬站住不動,梅嬌嬌迫不及待追上來說:“今天我要跟到你家,我要跟你媽媽說我愛你。喂,車小鵬,你爸你媽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車小鵬迎著梅嬌嬌的目光,他看到了那目光里的追問,他的心跳有點加速,在梅嬌嬌這樣的富二代面前,他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媽媽是個清潔工,那會很沒有面子。于是他很快鎮(zhèn)靜了自己的情緒說:“我爸媽是干什么的與你有關嗎?”
“當然有關了,我愛你,將來肯定就嫁給你。我媽媽經(jīng)常說,婚姻一定要門當戶對,我知道了你爸媽的身份,回去就好跟我媽媽講。你告訴我,你爸媽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梅嬌嬌的一雙眼睛閃爍著。
車小鵬忽然想起了媽媽的話,一本正經(jīng)地繃起臉說:“梅嬌嬌同學,我正想跟你談談呢,你知道這段時間我為什么躲著你嗎?”
梅嬌嬌無所知覺地搖頭。
“我們這叫早戀,會影響學習的,如果考不上大學,我爸媽會懲罰我的?!避囆※i抬高聲音說。
“那有什么呀,考不上大學就做生意,賺錢更多?!泵穻蓩傻男∽炻N起來,見車小鵬怒著眼睛看自己,又說:“封建家長制,都什么時代了,還體罰自己的孩子,難道你不是你爸媽親生的嗎?車小鵬,你爸媽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梅嬌嬌窮追不舍。
“我爸媽是干什么的跟你有關系嗎?”車小鵬有點不屑地瞟著梅嬌嬌。
梅嬌嬌神情堅定地說:“今天你不告訴我,我就不離開你,一直跟到你家里,非弄弄清楚不可。”
車小鵬面對梅嬌嬌的不達目的不罷休,似是再也躲不過去了,只好坦白說:“我爸爸是高級品酒師,我媽媽嘛……”車小鵬的話卡在喉嚨里了,像一根尖厲的魚刺扎在肉上,使他難以吐出“清潔工”幾個字,但面對梅嬌嬌閃爍的眼睛,他突然急中生智說:“我媽媽呀,‘567!”他用音符唱了出來,掃垃圾的諧音恰好是“567”。
“呀,原來你媽媽是音樂教師啊,會不會彈鋼琴?我的鋼琴快考級了,能讓你媽媽輔導一下嗎?”梅嬌嬌天真地問。
車小鵬心里直想笑,他也想不到怎么就給媽媽“掃垃圾”的職業(yè)提檔升級了,使清潔工一下子變成了高雅的“音樂老師”了。對了,以后學校再填什么表格,在“母親職業(yè)”一欄里,車小鵬就寫“567”好了。
當暮色降臨的時候,車小鵬到底把梅嬌嬌哄回去了,然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家。這天開始,車小鵬對自己有了緊迫感,想到自己是一個清潔工的兒子,出人頭地絕非一朝一夕。
車小鵬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個善意的謊言竟然讓女生梅嬌嬌陡生好奇羨慕之心,她對車小鵬的追求更甚了,幾乎是步步緊逼,她要設法靠近車小鵬的媽媽,一個彈鋼琴的女孩一定會被音樂教師接受的。
車小鵬對梅嬌嬌的步步緊逼十分反感,他試圖做一種躲避她的努力,可她就像他的影子,他越躲影子越大,有時梅嬌嬌會突然從馬路的哪個角落躥出來,如一朵水靈靈的花盛開在車小鵬面前,車小鵬本來氣得想揮起拳頭,又怕拳頭打碎了花瓣,梅嬌嬌便在車小鵬怒氣沖沖的無奈中變成他忽東忽西的影子。于是車小鵬總是在快走到自家門口的時候,突然轉(zhuǎn)向,他的速度很快,就像穿著冰鞋旋轉(zhuǎn)在溜冰場上一樣,眨眼就劃出了數(shù)千米,再眨眼就無蹤影了,弄得梅嬌嬌愣在馬路上打量東南西北,不知往哪里邁步好了。第二天到了學校,梅嬌嬌自然會以此跟車小鵬算賬,車小鵬故意摸著自己的腦袋說:“難怪咱班的女生都喊你跟屁蟲,原來你真是我的跟屁蟲??!”氣得梅嬌嬌捂臉哭鼻子。
車小鵬的媽媽車香潔徹底暴露清潔工的身份是在一個暮色黃昏,那個黃昏,車香潔心里有點不爽,她正低頭掃垃圾的時候,一輛白色的小轎車突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隨后就從車窗里扔出一截煙屁股,不偏不倚正好丟進她撮垃圾的簸箕里,煙屁股帶著火,嗞嗞燃著了簸箕里的干樹葉,車香潔下意識地伸腳去踩樹葉的時候,車門打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著裝艷麗的年輕女人,車香潔看不清她的眼睛,那眼睛上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但她能看清女人的臉,女人的臉比添加了增白劑的面粉還白,女人不說話,揚著長脖頸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專門讓車香潔欣賞似的。就在車香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車香潔同時也注意到了小轎車里的馬大奔,她曾經(jīng)的丈夫,他的身后坐著一個小女孩,那一定是馬大奔結(jié)婚后的結(jié)晶了。車香潔忽然明白了,眼前站著的年輕女人就是馬大奔當年在薯干兒垛里的艷遇,他們一家三口是向她招搖來了。她站在原地,不知所以,一種悲憤的情緒忽然罩住眼睛,她的視線開始模糊……這時,車香潔聽見馬大奔在車里喊:“姐們!你不當掏糞工又掃馬路了,掃馬路也很光榮啊,能當勞動模范。我也不扛薯干兒了,又當品酒師了。小鵬好吧?”
“你還有臉問小鵬?多少年了,小鵬沒花過你一分錢,你連法律上判的生活撫養(yǎng)費都沒付過,你還算是一個父親嗎?”車香潔把要說出口的話都含在了嘴里,她想把這些話噴出來,像毒液一樣噴出來,噴在馬大奔的臉上,她要看著馬大奔被毒液噴昏,可她的嘴巴就像被人貼了透明膠,怎么也張不開,她只感覺天地都在顫抖,天要塌下來地要陷下去……在她模糊的視線里,她看見年輕的女人上了小轎車,馬大奔盛氣凌人地跟她揮手喊:“姐們,再見了!”
一股汽車尾氣直刺車香潔的鼻孔,她的眼前忽然一陣天塌地陷般的黑暗,隨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車小鵬這個時候恰好就在馬路對面,一切都納入了他的視野,就在他快速躥過馬路的時候,他看到站立著的媽媽就像被雷劈中的大樹一樣轟然倒下了,“媽媽——媽媽——”他如同一只靈敏的猴子飛快奔了過來。
這時,隱身的梅嬌嬌突然顯出了真身,她在馬路對面打量著被車小鵬喊“媽媽”的女人,掃帚、簸箕、寫著“清潔工”字樣的杏黃色馬夾……她的靈感和悟性一下子從空中飛來了,她忽然明白了“567”就是“掃垃圾”的諧音,車小鵬的媽媽根本不是什么高雅的音樂教師,而是掃垃圾的清潔工,車小鵬真是太會愚弄人了。梅嬌嬌破譯了“567”的密碼,心里直想笑,她決定以后再也不理睬車小鵬了。而且她還把這事在校園里風傳,女生們都知道車小鵬有一個“掃垃圾”的媽媽了,她們再也不追捧這個“小王子”了。
車香潔被兒子車小鵬攙扶到了家里,躺了一會兒,喝點水,精神漸漸好了起來。車小鵬不放心媽媽,執(zhí)意要把她送到醫(yī)院,車香潔拗不過兒子,只好把在馬路上遭遇馬大奔的事情說了出來,車小鵬打斷媽媽的話發(fā)著狠說:“媽,您別難過了,剛才的事情我都看見了,兒子將來掙錢一定給您買輛車,掃掃他馬大奔的威風!”
車小鵬的話擲地有聲,把車香潔嚇了一跳。
后來的事實證明,車小鵬真是按自己的誓言去做了,他發(fā)憤讀書,絲毫不在意女生們是否追捧自己,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跳級到省重點高中,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名牌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就進了一家大公司,第二年又被公司派往愛爾蘭做業(yè)務,很快賺了筆大錢,回國后他沒跟媽媽車香潔商量,就私下買了一輛中德合資的女款轎車,他要讓媽媽做一個“富翁清潔工”。
車香潔顯然不愿意接受兒子車小鵬的這份“厚禮”,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她服從了兒子,接受了這份厚禮,并且去駕校學習如何駕駛它。
車小鵬很得意自己送給媽媽的這份厚禮,他自始至終的關鍵詞是:“媽媽,你要讓馬大奔看看,你也會開車,而且是兒子車小鵬送給你的車!”
車香潔就把兒子車小鵬的話當成了座右銘,她開車的目的只是想讓前夫馬大奔看看。
4
車香潔到了駕校就傻眼了,學開車要比掃馬路難多了,不管她學得多么認真,多么用心鉆研,每一個考試的環(huán)節(jié),她都要以補考收場,在最后“行走單邊橋”的考試中,她補了兩次考才算過了關,教練嘆息道:“老大姐,你只能開自動擋的車,還要慢慢開,最好別上高速。”
車香潔回去就把教練的話跟兒子車小鵬講了,車小鵬把媽媽領到自己剛剛買來的POLO車面前,拉開車門說:“媽媽,你看你的車是不是自動擋?”
車香潔一下子笑了,兒子車小鵬的細心讓她心里生出無比的驕傲。車香潔拿到駕照才敢正式駕車上路。這個路段一共有六個清潔女工,稱為紅旗組,因為車香潔的勞模身份,這個組也年年被評為先進集體,組員散住在市區(qū)的四面八方,每天早晨四點必然來這個路段集中上崗,這條馬路就是她們的工作車間,數(shù)年來她們六個女工已經(jīng)習慣了早晨四點工作晚上八點回家的作息時間,這條馬路也成了模范馬路,即便有一座高架橋橫在她們的頭頂,她們也讓冰冷的水泥高架橋路面一塵不染。因為她們的敬業(yè),彼此是那么和諧著,到了一起總是說說笑笑有講不完的話題,清掃馬路的工作變成了女工們開心的平臺。
車香潔駕車來掃馬路,顯然讓另外幾個女工大吃一驚,她們看著車香潔,就像看著一個怪物。
車香潔尷尬地拎著簸箕和掃帚說:“是我兒子硬給我買的車,我又不能拒絕他的一片孝心?!?/p>
“可你學開車怎么沒跟我們打聲招呼啊?我們連影兒都不知道?!币慌ふf。
“想給你們一個驚喜?!避囅銤嵈骱昧颂仔洹?/p>
“我們又沒有車,驚喜什么?最驚喜的還是你,我們再驚喜也沒有車子開?!庇钟幸粋€女工說。
車香潔見女工們話里有話,突然抬高嗓門說:“這輛車就算是我們班組的,以后下班時我送你們回家?!?/p>
“誰敢坐你的車啊,你就是想送我們回家,我們還沒有膽子坐呢?!痹儆信ふf。
“真是,干我們這行的,都是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哪有坐小轎車的福啊。”女工們七嘴八舌。
車香潔擁有私家車的自豪感立刻被大打折扣了,她心里生出了隱隱的失落,雖有了私家車,卻失去了工友們的友情以及和諧的工作氣氛,即便車香潔不是炫耀,女工們也感覺與她不在“同一戰(zhàn)壕”里了,私家車讓車香潔與同事生分了。這一天,車香潔是孤獨的,沒有誰肯到她的身邊搭訕幾句話,嬉笑幾聲,她感到掃帚的沉重。當晚下班的時候,車香潔想開車送組里的女工們回家,起碼有三個人跟她順路。但她們顯然拒絕車香潔的好意,甚至譏諷道:“我們就是騎自行車的命!”
車香潔把車開回家,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了,她住在老小區(qū),沒有停車的地盤,只好把車停在馬路上,又擔心車被人偷了,剛跨上樓梯便折回去再仔細查看一遍,車門是否鎖好了,等她確信無疑鎖好了車門,爬到三樓的時候,樓下竟有人叫喊起來:“這是誰的車呀,怎么停在這里了?”
車香潔只好再返身下樓,這時她的兩條腿就有點撐不住了,等她走下三樓樓梯,到了馬路邊,看到幾個穿制服的城管人員正在夜巡,全市創(chuàng)建文明城,城管人員連夜突擊清理“亂停亂放亂搭亂建”,車香潔的私家車就像一朵毒蘑,凸現(xiàn)在大街上。
周邊沒有停車場,車香潔不知道把車開到哪里可以停下來,她有點怨怪兒子車小鵬的孝心不當,這不是給她增添麻煩又是什么呢?恰逢車小鵬不在家,又到外地出差去了,要是車小鵬在家,也許會幫她找個地方停車。車香潔只好開著車滿街跑,她跑了兩個多小時,幾乎把城市繞了一圈,最終她還是把車停在了原地,好在夜深人靜,這時的城管人員已經(jīng)回家睡覺了。
這個夜晚,車香潔因車而失眠了。她想兒子車小鵬給她買車的目的是想氣氣馬大奔,不能讓馬大奔小瞧她們娘倆兒,如果馬大奔知道私家車給她帶來如此多的煩惱,他快活得可能要笑掉大牙了呢。
車香潔再也不敢開著車去掃馬路了,她怕失去關系融洽的清潔工姐妹,她喜歡聽她們的說笑,喜歡聽她們走腔跑調(diào)地唱歌,喜歡聽她們東家長西家短地嘮叨……現(xiàn)在她才明白,她們的說笑對她是多么重要,那是有血有肉的表情,有聲有色的親昵。而她坐在私家車里,看似比別人優(yōu)越,實際上是被沒有感情的破銅爛鐵所包圍,她敏感的神經(jīng)都被它控制起來了。
不再開車去掃馬路的車香潔,又騎上了自行車。但車不能總閑在家里不用,每逢休息的時候,車香潔還是要開車出去,她出去的目的很明確,她要遭遇馬大奔,讓他看看她開車的瀟灑。懷揣著這樣的目的,她自然要開車去熱鬧的地方,諸如購物一條街、市民消費廣場,她甚至開車到馬大奔供職的酒業(yè)公司,她在那氣派的公司門口等了很久很久,可無論她怎樣等,就是不見馬大奔的身影,真是見了鬼了!
車香潔與馬大奔遭遇是在她不想遭遇他的時候,那天,恰逢休息日,車香潔把自己打理了一下,就開車到市中心的購物廣場,也是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地帶,擁有超大型的地下停車場。車香潔到的比較早,只好將車停在最里邊的停車位。等她逛完購物廣場出來,已是中午了,恰逢吃飯的時候,停車場的出入車輛如長龍一般一輛追著一輛,一旦有一輛不按秩序行駛,所有進出的車輛都會被卡在門口了。就在車香潔將車開到出口的時候,一輛轎車忽然越位沖到她的車前,堵住了她的出路,而她后面是一輛嶄新的寶馬車,車香潔的車只要稍稍后退一點,就會撞上寶馬,那是要嚇死她的賠償。就在車香潔準備對著前邊堵她路的轎車叫喊時,她一下子看清駕駛座上的女人了,是“薯干兒垛”女人,她身邊的副駕駛座上是馬大奔。此時,馬大奔正得意地看著車香潔,他顯然是想看這個女人的熱鬧。
車香潔什么都明白了,馬大奔在故意堵她的路!這時的車香潔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聽任后邊的車輛不停地按喇叭。
維持秩序的保安總算出場了,他揮著手臂,吹著哨子,額上一頭汗,他顯然在為堵車著急,一時又想不出疏通的好辦法,他吹一會兒哨子,喊叫幾聲,可司機們的耳朵都像聾了一樣,沒人把他的哨子和叫喊當回事,最后他跑到車香潔的車前,要她后退,車香潔急了說:“您沒看見我身后是一輛寶馬嗎?撞了它,我拿什么賠人家?!”
保安看看車香潔,無奈地嘀咕道:“開車沒技術,竟敢到這個地方來招搖!”
車香潔剛想還嘴,這時他看到馬大奔已與“薯干兒垛”女人換了位置,他握著方向盤,兩眼直視車香潔,“莫非馬大奔想撞我的車?”車香潔突然緊張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的兩手緊握方向盤,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此時,車香潔的思維好像在空氣中凝固了,她的大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有本事你撞死我,看車小鵬怎么收拾你!”
就在車香潔感到自己命懸一線的時候,馬大奔的車子開始巧妙地后退,他的車技顯然好過車香潔許多倍,他幾乎是從長龍般的車隊中穿行,當他快退出車香潔的視野時,他將頭伸出車窗,得意忘形地跟車香潔揮揮手說:“姐們,看咱這技術,你也學著點??!”
車香潔嘴唇不住地抖動,想說什么,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她恨自己怎么這么笨啊,一輩子都趕不上馬大奔靈活,像“薯干兒垛”這樣的艷事永遠都不可能在她身上發(fā)生,開車故意堵別人的路更不會是她所為,而在這處處講競爭、講錢財、與人爭比高低的社會,車香潔是沒有資本參與其中的,她就老老實實掃地多好,掃地讓她心靈踏實,讓她的生活有所著落,她因為掃地而受人尊重,當了勞動模范。一瞬間,車香潔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你車香潔是沒有開車的資本的,當你不具備競爭金錢和名利的素質(zhì)時,你開車干什么呢?張揚自己?炫耀財富?……
當晚,車香潔就跟兒子車小鵬攤牌了,她要車小鵬把車賣掉。
車小鵬不解地瞪著兩只大眼睛問:“媽媽,這是為什么呀?您能說說這是為什么嗎?”車香潔認真地看著車小鵬疑惑的眼神,神閑氣定地說:“小鵬,我知道你給媽買車的好意,你想讓媽揚眉吐氣,人前閃光。可媽媽自從開上這個車,感到處處別扭,先是清潔隊的姐妹跟媽疏遠了,再就是沒地方停車,咱這小區(qū)沒地方停,停在馬路邊上,三天兩頭被城管攆。開到市區(qū),停車要交費,車太多還被堵在停車場門口開不出來。你說讓我開車到你爸面前炫耀一下,可那天他把我堵在停車場門口了,看他那個得意勁兒,還有‘薯干垛兒女人在一旁助威,哪里是媽媽在他面前炫耀,倒是他在媽媽面前示威呢。小鵬啊,媽這幾天想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呢?幸福不是開小轎車,幸福是腳踏實地、是平安、是不心驚肉跳……如果因為開了私家車而讓媽媽亂了方寸,那你才是好心辦了壞事呢?!?/p>
車小鵬啞口無言。
車香潔從此再也沒開過車。
私家車自然歸了車小鵬,因是女式車款,車小鵬還是當二手車賣了,車小鵬去賣車的路上想:媽媽已經(jīng)被她的生活和工作徹底體制化了,掃帚和簸箕是她的物質(zhì),而當清潔工是她的精神,把馬路掃干凈是她的境界,我想改變她的生活,實際上是毀了她的生存體制,這是善意的殘酷。畢竟,我是我,媽媽是媽媽,我們誰也不可改變誰。
車香潔依然每天清晨4點趕去工作地點掃馬路,她揮著掃帚,與組里的姐妹說笑著,她們迎著晨曦,看著馬路上晨練的男女老少和趕早的人們,她們的笑聲與清晨的第一聲鳥鳴融在一起,與秋風中的落葉融在一起,她們快樂著。
(責任編輯:劉泉伶)
雪靜本名高晶,1960年4月生于北方,滿族,魯迅文學院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本科文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居南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夢屋》、《紅肚兜》、《往事并不如夢》、《半杯紅酒》、《旗袍》、《夫人們》、《粉領兒》、《一個女作家眼中的當代村莊》、《夫人們2》、《匿名信》、《不可逃脫》《從白天到夜晚》、《天墨》和近百篇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及評論文章刊于全國文學雜志,并多次被權(quán)威性選刊《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雜志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