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闖
西崴子祥瑞堂孫善人家的大青撞了磨盤,頭骨爆裂,腦漿橫流,當(dāng)場暴斃,這消息在順德區(qū)萬福莊周邊所轄各村屯不脛而走,聞?wù)邿o不震驚。
順德區(qū)位于遼南郡與遼東郡地域交匯處,長白余脈蜿蜒起伏,狀似神龍,昂首向東北,曳尾于西南,將方圓幾十里,人口逾萬人的順德區(qū)萬福莊團(tuán)團(tuán)圍在當(dāng)中。莊子西南向有一山名為赤山,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山體微微泛紅,山勢高聳,五座峰巒如利劍破云,近前些許,方見此山與地相接處異常平緩疏朗,自然天成幾塊漫坡構(gòu)筑了這山的座基,山腳下有一灣碧水自東向西緩緩流過,待九曲八彎的河道即將轉(zhuǎn)過山腳時,原本平緩的漫坡突兀地豎起一面高約數(shù)丈,寬大略為二十余米的崖子來,硬生生地將這灣碧水折回了頭,河面在此瞬間擴(kuò)展了數(shù)十倍,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一灣水波蕩漾、魚翔淺底、水草豐茂的深潭來。當(dāng)?shù)厝朔Q這水潭為“崴子”,就是這灣崴子將這山水清秀的地界兒攔腰隔成南北兩個自然村屯,歷經(jīng)朝廷移民、滄海桑田的變遷,這兩個村屯成為萬福莊,整個莊內(nèi)地域廣袤、人口稠密、生活富庶的村落,且因依赤山之西,同傍碧水而得名“西崴子”。
大清嘉慶年間,西崴子有一孫姓的人家,祖上早在康熙年間便闖關(guān)東移民至此,先祖眼界里理想的宅院福址終于選定在這崴子的西北側(cè),并建樹堂號——祥瑞堂。歷經(jīng)百年積淀,祥瑞堂的家業(yè)到了這一代,已頗為厚實(shí),富甲一方。且不說高墻大宅、青磚碧瓦、良田桑竹,家中人戴金佩銀、衣食玉錦,但就家里豢養(yǎng)的牛、馬、驢、騾等大型牲畜就多達(dá)上百。這些家畜獸物,孫老財(cái)主尤為鐘愛,分門別類地建好圈養(yǎng)的所廄,又專門雇傭了幾個長工,負(fù)責(zé)飼養(yǎng)放牧,伺養(yǎng)的這些大牲畜個個膘肥體壯、皮毛泛光。這輩上主事的老財(cái)主孫守仁篤信佛宗,家里供奉觀音神像,待下人寬厚仁慈,待世人樂善好施,心地純正,由此得了“孫善人”的雅號。
主人宅心仁厚,下人自然實(shí)心實(shí)意地幫襯、維護(hù),孤兒“狗子”就是這樣一個心眼兒為東家著想的。想當(dāng)初,隨父母流落至此,趕上瘟疫流行,父母雙雙染疾不治,六七歲的狗剩兒就被心善的老財(cái)主收養(yǎng),平素給口飯吃,天冷加件厚褂子,不餓肚子,不露體,大家伙替他高興,狗子也便感恩戴德的把這兒當(dāng)成自己的家。
待狗子長到十二三歲的光景,東家讓他幫襯著家里的長工照看牲口圈里的十幾頭牛,并一再叮囑尤其要照顧好那頭名叫大青的公牛。
大青雖說是一頭獸物,但在老東家的心目中地位可比自己膝下的幾個子女,這絕不僅僅是因?yàn)榇笄嗍抢嚴(yán)绲氐拇笊?,更重要的是這獸物通人性,有靈氣。
大青剛下生不久,產(chǎn)下它的牛娘大花就因中風(fēng)死去了,是老東家像拉扯孩子一樣的用米湯水一口口喂大的。打那兒起,大青就如同老東家的影子,無論老東家是做活計(jì),還是走親戚,都身前身后的寸步不離。莊子里的人戲謔地叫它做“老東家的老兒子”。日子久了,老東家也不介意,隨大家叫開去了。
大青三歲時,已長養(yǎng)的人頭來高,身長近兩米,大海碗口般四只蹄盤剛強(qiáng)勁健,烏青的毛皮,泛著晃眼的油光,一對堅(jiān)挺的牛角突兀地立在碩大壯實(shí)如斗的頭上,活脫脫似兩柄透著寒光的尖刀。莊子方圓幾十里各莊、各屯的牛群中,好斗的牤子不下幾十只,崴子南側(cè)赤山北坡舒緩坦平的草場就成了這些各家各戶精心飼養(yǎng)的牤子牛決斗的好去處,一場場決斗下來,竟無一可與大青匹敵,偶有堅(jiān)持三五回合的,輕則受傷,重則殞命,大青的聲名越發(fā)響亮了。
有好事的,一則喜歡熱鬧,再則,從中下賭下注,一賭輸贏,撈得實(shí)惠。起先是這些好事的自行集資,不遠(yuǎn)幾百里去外地約來聲名顯赫、戰(zhàn)績頗豐的牤子來斗,后來,就有斗敗的想東山再起,重拾名譽(yù)聲望的,也有慕名的、想揚(yáng)名立萬的、閑暇無事,愿意瞧熱鬧的自發(fā)前來參加。孟夏時節(jié),遠(yuǎn)來的客人不辭辛苦,遙車大輛、拉牛載人、結(jié)幫結(jié)對,情緒高漲。主人也就自然笑臉相迎、悉心待客、精心飼牛,熱情倍增。時日漸久,竟然搞得斗?;顒尤寺暥Ψ校瑹o比隆重、熱烈,約定俗成地鼓弄成了一年一度的夏季“斗?!被顒?。
大青,作為擂主,已連續(xù)衛(wèi)冕,獲勝后,鞭炮炸響、披紅掛彩,牛精神,主人也自然臉上有光。老東家笑容可掬地張席搭棚、好酒好肉地開了流水席招待八方來客,極盡地主之誼。
“老兒子”大青為老東家賺足了面子,增盡了人氣,自身地位和待遇也隨之提高。老東家指定專人,一日三餐,精喂料、精飼養(yǎng)。
閑暇里,老東家照例帶著大青走街串巷、消遣小憩,莊子里的鄰里鄉(xiāng)親,以“子”慕父,以父敬“子”。平日里,老東家喜歡晚飯后帶著大青沿街走走,隨意抽口旱煙,西崴子的街面上就常常多了一道景致。夕陽斜照,光影婆娑,一邊是老東家口中銜著銅鍋烏桿的旱煙管,雙手相交在背后,慢條斯理地踱著腳步,青黛的煙霧時斷時續(xù)地飄向天空,一邊是大青不緊不慢、不前不后地跟在旁側(cè),偶爾低頭吃幾口路邊的青草,偶爾抬頭目測與老東家的距離。路邊的草叢里偶爾會飛出一飄忽飛舞的蝴蝶,或是突然跳出一沙沙作響的螞蚱來,一切都是那樣的自自然然、一切都是那樣的清清爽爽。
沒了斗牛賽事,老東家就安排將牛群趕到赤山坡上吃點(diǎn)青草,狗子負(fù)責(zé)這差事兒。每日里早早起來,吃過早飯,他便打開牛圈的柵欄門,“啪啪啪” 響過三聲清脆的鞭子,“喔、喔”地催著大青,趕著余下的幾十頭牛向崴子?xùn)|南的赤山坡開拔。牛群趟過崴子里清澈的河水,柔嫩嫩、水靈靈的水草讓大青和牛群短暫的逗留幾分鐘,隨后便緩緩地上了山坡,三五個鐘頭后,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烘烤著山岡時,狗子就把大青和牛群趕到樹叢間的陰涼處歇息乘涼,自己就著清涼涼的山泉水美美地啃嚼起黃澄澄的玉米面窩頭來,或是同鄰村的幾個牧童找塊平整的青石板,劃上橫豎各五道的方格子,大呼小叫地玩起“聯(lián)城”來。玩得乏了,大家伙就橫七豎八地躺在巖石上、草叢間,夏日里煦暖的陽光照射著周身,清涼的山風(fēng)漫拂過肌膚,微閉雙眼,不消一袋煙的功夫,這些十二三歲正貪玩的孩子就睡熟了。一個時辰左右,大青見小主人無意理睬它們,就“哞、哞”地喚著其他的同類們相繼起身,再去尋塊坡緩、草嫩的地界大打牙祭了。大青是它的牛兄弟、牛姐妹的絕對精神領(lǐng)袖,它們篤定跟隨大青的想法,沒一個有膽量貿(mào)然挑釁大青領(lǐng)袖地位的,大青走到哪里,牛群就跟定哪里。偶爾有個別的精神溜號,走得離群了,只要大青抬頭一聲長呼“哞……”不消片刻功夫,就會順從的重新聚攏到牛群中來。為此,狗子在伙伴中也神氣活現(xiàn)的,可以頤指氣使地吆三喝四,儼然又一精神領(lǐng)袖。
日下三竿,背陰的山北光線模糊、樹影斑駁,狗子和伙伴們有了回家的打算,大青跟他們想法一致,“哞、哞、哞…”兩短一長的呼喚聲起,各村的牛群“哞哞”地回應(yīng)著,自動分成幾群,各自走在牧歸的路上。山坳間、崴子里,瞬間便充盈、流動著狗子和同伴們清脆的鞭聲,熟悉的吆喝聲,自然也有大青的發(fā)號施令、組織隊(duì)伍的長音……
日子就這樣日復(fù)一日舒緩、愜意地過著,平靜得如同崴子里緩緩流淌的河水。
轉(zhuǎn)瞬間幾個月平淡地過去了,時候來到了深秋。老東家?guī)е蠹一锸帐傲饲锊?,莊子里到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大青和牛群照例在狗子的照管下到山上散放,吃些殘秋的老葉,緩解了家里草料的短缺。日子仍舊在按部就班中平和地交替衍變著,可就在這平淡中卻不覺間滋生了一樁頗具傳奇、壯烈的事變。
一連兩天了,老東家在狗子趕著牛群回來后都發(fā)現(xiàn)大青有些異樣,周身上下凌亂不堪,平日里光滑油亮的皮毛也被汗?jié)n沖洗得結(jié)成綹,失去光澤顯得越發(fā)灰暗、干枯,仔細(xì)摩挲查看時,發(fā)現(xiàn)幾處皮毛下還有幾道泛著血珠的傷痕,淤紫的血跡黏糊糊地附在表面。老東家的心倏地一緊,仿佛那幾道傷痕是劃在自己的心尖上,滿是疼愛地捧起大青的頭來,仔細(xì)端詳著大青,大青整個身子在微微的抖著,孩子似的把頭輕輕地拱進(jìn)老東家的懷里,伸出軟軟的舌頭,舔舔老東家的手,眼睛里滿含著委屈,悲憤和激越,那眼神讓老東家的心驀地抽搐起來,兩行老淚大顆的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這老兒子,是咋了呢?!”老東家的心在顫抖,老東家心在狐疑著……
“狗子!狗子!狗子呢?”
狗子慌慌張張地跑來了,一臉疑惑,木木地站在牛圈柵欄外。
“狗子!這幾天南山坡上有新來的牤子么?”老東家壓著火。
“沒??!”
“咱家大青跟哪家的牛頂架了?!”老東家的臉有些沉了!
“沒,沒……沒有啊!”狗子瞧出老東家的不高興了。
“那你是怎么照看大青的,大青身上的傷是怎回事,你成天瘋玩,我囑咐你的話,長腿兒跑萬福莊啦……”老東家臉黑得像鍋底。
“……我……我……”
“你我我啥!我看你是窩窩(南瓜)膽子!”
“咔!”老東家的腳重重地踹在柵欄門上的橫木上,那手臂粗的柞樹干,硬生生地?cái)嗔藘山?,老東家眉毛都立起來了!
“咿、咿、咿”狗子傻眼了,小聲地抽泣起來。
事后,大家都說狗子該罰,老東家卻說,“他還是一個孩子,算啦,別難為孩子了。”
老東家決定探個究竟。第二天一大早,狗子早早起來,剛剛打開牛柵欄,大青就帶頭擠出門,頭也不回地向赤山坡奔去,狗子也不知是興致不高,還是別的原因,沒有甩響那三聲鞭子。
人和牛都在大青的引領(lǐng)下,一路緊趕,趟過崴子河。讓老東家詫異的是牛群沒有打停兒,急火火地就上了山,就好像有啥十萬火急的事在等著這群大牲畜去處理,老東家也加快腳步跟了上來。
牛群很快就來到一塊地勢平坦的寬闊地界兒,若在盛夏,那里定是一片綠得逼人眼的草場,可深秋時節(jié),草枯葉黃,滿眼盡是凄涼的衰草。但幾十頭牛一點(diǎn)不挑揀,立馬心無旁騖地埋下頭吃草,狗子也放心地找塊大石坐下歇息,畢竟還是個貪玩的孩子,早已忘記昨日里老東家的訓(xùn)斥和囑咐,撿起一堆石塊兒,兀自肆意地瞄準(zhǔn)草叢里飄忽飛起覓食草籽的山雀來,石頭飛到的地方,驚得幾只山雀撲棱棱沖向天空,打個踅又在不遠(yuǎn)的地方落下,幾個小東西,嘰嘰喳喳地商榷著,哪里開罪這個討鳥兒閑的狗子來?沒等有結(jié)果,又有一塊石頭飛來,打斷了它們的會議,這個討厭的家伙,到底要折騰什么呢?它們依舊沒想明白。
狗子興致很高,不停地在甩著石頭,驚得山雀四下躥飛,惶恐不安地叫著,幾十頭牛兒卻安安靜靜的,像紀(jì)律嚴(yán)明的一隊(duì)士兵,一字排開、一門心思在啃吃著枯黃的草莖,甚至可以聽見牛舌頭卷食草莖發(fā)出窸窣的嚓嚓聲……
老東家又一次心生詫異,這些牛兒沒了大青領(lǐng)頭,竟然這樣安靜、閑逸,難道大青早有授意,早已安排妥當(dāng)?!可他無暇顧及這些,他的心里只有“老兒子”大青,狗子沒在意,老東家可一瞬間都沒把眼睛離開大青。
大青根本沒在這塊草場,而是徑直向山巖峭立、怪峰嶙峋的亂石崗白碴子溝方向奔去???!我的大青呀,你到底要做嘛呢?
亂石崗白碴子溝是赤山利劍般直插云端的五座山峰豁開的五條溝壑中,最為陡峭、最為險峻的,兀立的危峰,暗紅中摻雜著慘白。有似白森森狼牙的;有似猙獰猛獸的;有似神怪異誌中峨冠紅舌瘦削白無常的;天外飛來的磐石,重石疊嶂、危如疊卵,奇形怪狀地凌亂散落在溝壑兩側(cè);參天的古樹,郁郁蒼蒼、遮陽蔽日,陣陣陰風(fēng)吹來,讓人不寒而栗。早些年時常有人或獸物在此無由地殞命,待找尋到時只見累累白骨,因而少有人涉足于此,久而久之,這溝壑越發(fā)透著陰冷、凄涼和怪誕。
老東家上了年歲,腿腳不如前了,氣也短了,咬著牙堅(jiān)持著,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長時間,近了,又近些!再近些!終于可以在一堆高低錯亂,個頭兒約一間間房子般大的磐石間隙中看見自家的大青了。定定神,把氣喘勻了,抬頭看時,老東家竟然被眼前的景象駭?shù)猛饶_松軟、魂魄飛散,剛剛喘勻的氣息,頓時急促起來,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那顆心咚咚咚不聽話地狂跳起來,似乎要跳出嗓子眼,老東家只覺得腦子空白,身體也空了,手腳不聽使喚地委頓下來,后背一陣陣涼風(fēng)順著脊梁骨直沖頭頂,腰一軟、腿一松、眼一黑,一頭栽倒在亂石旁的草叢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聲低沉厚重的吼叫時斷時續(xù)地沖擊著他的耳膜,老東家醒來了,他努力地辨別著這聲音的方向和來源,意識漸漸清晰了,是大青的,只是叫聲有些古怪……不對,還有別的聲音,這聲音震得耳朵都要炸了,這聲音回響在這白碴子溝,比連雨季的雷聲還要響,老東家就覺得這聲音震得整個白碴子溝溝壑壑都在顫動。哦!這聲音是那個同大青拼命的畜生吼出來的,老東家終于清醒了。
老東家使出全身的力氣掙扎著,拽著身旁高過人頭的衰草,攀著附近的石頭棱角,慢慢地直起身來,就勢趴在那塊石頭上,定睛看時,只見大青四條腿牢牢地釘在地上,兩眼死死地盯著那畜生,前面兩腿斜插向前,后面兩腿微微躬起,碩大的頭深深地拱向地面,兩只刀子一樣的尖角直沖向前,周身的肌腱條塊分明,夸張地聚攏成拳頭大小的疙瘩來,平日里散漫甩動的尾巴,也緊緊地夾在兩只后腿中間,如同一條繃緊的韁繩,絲毫不動。而大青對面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那畜生比大青長過一頭,一聳一聳左右來回地踅著,四只銀盤大小的蹄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在草地上留下腳??;金黃色皮毛泛著油亮扎眼的光,黑色的花紋從脊梁背紛披下來,花里胡哨的;花貓樣的頭頂上,清清楚楚地印著一個黑色的“王”字;一對閃著瑩瑩兇光的眼睛,暗綠中透著青白,像兩盞燭炬;一張血盆樣的大嘴,長著雪白的長牙,嘴角兩邊稀疏地插著幾根銀色的胡子,嘴里伸吐著粉紅色的長舌頭;身后拖著一條長約兩米,帶著環(huán)形黑花紋的長尾巴,竟然是一只活生生的老虎。
這畜生張著大口哧著銼刀一樣的尖牙,豎著尾巴,兩只后腿蹬地,前爪揚(yáng)起,猛地向前一竄,挾著一股勁風(fēng)向大青撲來,虎尾掃擊著荒草、灌木叢,刷刷亂響,草葉、枯樹枝四下飛濺。大青也不躲閃,鼻子里發(fā)出憤懣的低吼,哞!后腿猛地一蹬,身子向前一縱,斗大的頭狠狠地?fù)P起,兩柄尖刀子一樣的雙角緊貼著那畜生的肚子劃過。一個照面過后,大青和那畜生窩回頭來,近身廝打在一起了,那畜生張開血口、展開尖尖的爪子撕咬著大青,大青靈活地移動著四蹄,不斷調(diào)整身子,左挑右掘擺動著兩只大角,那畜生絲毫占不著上風(fēng),一個縱身跳到一邊,返回身來,躍起兩三米高,凌空向大青抓來,大青后腿蹬地,身子半立,頭向斜后方猛勁一挺,兩角齊齊地扎向那畜生,卻也只差半尺來高,再一次劃空而過……
一兩個時辰過后,大青和那畜生廝打得煙塵四起、一片狼藉,各自也都精疲力竭,那畜生喘著粗氣歇息一陣,扭頭便走,大青也像有過約定,掉頭下山去了。
老東家定定神兒,一步三搖地挪下山,回了家。
傍晚時分,狗子趕著牛群回到莊子來,老東家沒有更多言語,只是囑咐狗子把大青帶過來,他要親自喂料。隨后,他便吩咐家里的下人,準(zhǔn)備一升玉米碴子、半升豆面粉,半桶井拔清水,一起下鍋煮爛熬成了粥,自己又親自加了些許大粒鹽,調(diào)和完成后,提到單獨(dú)為大青備下的牲口圈里,眼看著大青吃飽喝足,又給大青洗了澡,擦干身子,再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了大青的頭角后,這才轉(zhuǎn)身出了庭院,來到村口的鐵匠鋪。臨從鐵匠鋪出來,老東家手里多了兩柄尺把長帶套的尖刀。
第二天一大早,老東家早早起來,就著井臺邊的磨刀石,親手把兩把尖刀磨得雪亮。待狗子起來打開牛柵欄時,他早已將兩把尖刀牢實(shí)地套在大青的兩只角上。狗子不敢多問,照例趕牛上山。
牛群上山一個時辰后,老東家喊來幾個年輕力壯的后生,囑咐他們備好抬杠、繩索,隨手帶上幾把扎槍、木棒。大家伙滿是狐疑地跟在老東家身后,急匆匆地奔向赤山坡亂石崗白碴子溝。
正晌午時,深秋的蒼穹碧空如洗,涼爽的山風(fēng)吹走了老東家積郁在心的沉悶,年輕力壯的后生們七手八腳抬著被大青挑死的斑斕吊睛猛虎一路喧囂著,夸張地朗笑著,他們的笑聲感染著西崴子老少爺們,大家伙奔走相告,“祥瑞堂老東家的大青頂死了大老虎!”大青神了!
老東家滿面春風(fēng)地招呼著百八十里外慕大青威名而來的客人,不厭其煩地述說著大青挑死大老虎的經(jīng)過,聞?wù)邿o不艷羨,無不交口稱贊。大青真的神了,老東家歡喜不禁!
一連數(shù)日,來訪的人絡(luò)繹不絕,近乎要踏破祥瑞堂的大門坎。萬福莊西崴子真好比過年般的熱鬧。
時候雖然是深秋了,天氣盡管涼爽,但老虎的尸首仍是禁不住天長日久的存放,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討論,各抒己見,爭論不休,因?yàn)檫@是整個崴子、整個萬福莊人的驕傲,哪里能草率行事!有聰明人建議,剝了虎皮,做個標(biāo)本存放,供大家觀賞,老東家采納了大家的建議。
剝下的虎皮帶著未干的血跡,需要晾曬幾日,老東家做主,“先鋪在二門外東手邊的那盤青石磨上!”鋪在磨盤上的虎皮,本該沾著血跡的里皮向外,可大家偏偏要將皮毛外露,遠(yuǎn)遠(yuǎn)瞧去,依舊還有老虎的威風(fēng),家里的幾條笨狗,都不敢打二門經(jīng)過,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哼哼唧唧地委在上房屋檐下,大家都拿狗取笑著說事,不由地更加欽佩大青的勇猛。過了晌午,虎皮曬得有八九分干了,老東家吩咐再曬曬,等干透了再拾掇妥當(dāng)。
世事難以預(yù)料,正當(dāng)大家打諢說笑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慘事竟然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
傍晚,狗子趕著牛群回家了,大青依然走在前面引路,剛進(jìn)大門,一眼就看見二門外東手邊磨盤上鋪著的虎皮,大青畢竟還只是一只獸物,沒有人的智商和眼界,以為又是那只老虎來了,登時牛勁沖頂,紅了眼睛,一路狂奔,直直地沖向磨盤,拼足了力氣,迎頭撞去,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只聽得“砰”的一聲爆響,大青的頭骨頓時碎成幾瓣,鮮紅的血水中,乳白的腦漿顯得格外刺眼。大青暴斃了!
大青死后第三天清早,老東家突然間神志恍惚,不消一刻鐘,竟然閉了眼,停止了呼吸,崴子里的鄉(xiāng)鄰都說“老東家去陪老兒子去了!”
時日久了,大家伙漸漸淡忘了這樁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但卻再沒有人給自己的牛兒取名“大青” 了,就如同尊敬帝王和長輩,而不能犯諱一樣。
(責(zé)任編輯:李亞賢)